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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篁君日记(3)

正刮脸,琦琦走来了,说是琫姑让打一个电话,问姨来不来。

“琦琦我来帮你剃胡子。”

“曾叔,你有胡子我没有。”

“你没有,我可帮你画一点。”

“不,我不干。”

“画起胡子多美,你不见到四公公的胡子么?”

琦琦怕上当,不肯拢身来。但是待我取出香水瓶子时,这孩子,却扑到我怀里来,要给她洒头。

打完电话回说即刻来,同琦琦两人到琫小姐房去等。

“琦琦你头上又有香水味,必定偷倒我的香水了!”

“不,是曾叔给我洒上的。你嗅嗅,这是曾叔叔的紫罗兰,比起你的好多了。”

“琦琦长大以后真是不得了,你看这样年纪就知道爱俏。”

“可不是,同到你们这些姑姑婶婶在一起,以后只有更加爱漂亮的了。”

琦琦不做声。这孩子,怪调皮,听人谈到她美就高兴。你说她爱俏,她承认,一点不分辩。当真若是照这样下去,到四年以后,真是了不得的人,实在说,如今已就学到许多成年女子怪癖味,一点不像一个八九岁女孩了。

“三天不见样子似乎全变了。”琫小姐见到她进房,就起来握手,牵她到一处去坐。

果真全变了。今天换了衣,全体换,一律白,从上衣到鞋:像朵新开放的百合花一样。躯体圆圆的,在素色衣裳下掩着的肌肤,灯光下映出浅红。头上发蓬蓬的,黑得同二十四五夜间那样黑。动人极了。

“琫小姐,你瞧姨奶奶真是太美了。”

小姐就笑。我是在琫小姐笑后才知道我说话过分的。她假作不懂笑的意思,问琫我说了些什么话。

这是我们在我房中亲嘴以后第一次见到,她竟没红脸。她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是我意料以外的。

琦琦倒在她身上,她又察觉琦琦头上的香水味儿了。

“姨,这是曾叔的,香极了。”

“你们男人也作兴用香水,七少爷还偷用过琫小姐的!”她说了,照例的用笑作尾巴。

“男人难道就不是人么?”

“二哥近来才变,往天似乎不用过。”琫的话有刺芒。

我若不听到,琫是没有法。

“为谁?”她却故意问。

我怕再引下去了,转了个方向,说到别一事上去。

“我们今天为姨奶奶买得有蔻蔻糖的。”我说了,琦琦记起糖,离开她身边,到镜台边取糖给姨看。

“琫姑不吃咱们俩吃。”

“好极了。”

当真琫是不吃蔻蔻糖的。琦琦也只欢喜牛奶糖。这是为谁买的?她当能知道。

记四月二十三

她同菊子才洗过澡坐在菊子房里换袜子,听到脚步声,菊子从脚步轻重分出是我了,大声嚷:

“二哥莫来,别人换衣裳!”

“换衣裳,难道就不准人进来么?亏你到学校去演讲女子的解放!”

另一个人就嘻嘻的笑。

我是停在窗下头,不动了。

“二哥,你以为我怕你么?别人——”

“别人是谁?”我明知,却故意当作不知道的样子开玩笑。

“我知道,别人就是琫小姐,哈,看到你们长大的丫头,倒会装起害羞来了!”

我就进去了。菊子不做声,正在脚上扣那脚带子。她是披着发,赤了个双脚,穿露胸衬衫坐在床边一张矮椅上,见我来,故意把脸掉向墙的。

我还故意装近视:“琫,你不理我了?那下次再莫想要二哥请看电影了。你看你那披发赤脚样子真像活观音。”

她更笑,慢慢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脸绯红。

菊子对我做鬼脸。“二哥真会装,你不看清是她么?我不信。”

我所见到的,是些什么?一个夏娃样子的女人,就在我面前,脸儿薄薄的飞了一层霞,这是证明吃了智慧之果以后的羞腼。我痴了,坐在菊子床上尽发呆。

她起身来取袜子,背了菊子对我眉略蹙。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发了我的气吧?不是的。不愿我进来?也不是的。

“闹了你们不便再谈知心话了吧。”我装成要走。

“哼,”她把嘴略扁,冷笑一声坐下去。菊子鬼极了,假作在理袜子,偷悄悄儿却注意到我们的动作。我才明白她是怕菊子。

我又坐下了。我摇头。我忽然又记起妻来了,这时的妻不知如何在受苦,我却来到这里同一个妇人胡闹。我摇头自惭,但是我可不能离此而他去,我为眼前的奇迹呆了。我不能一个人去空想分担妻在故乡的忧愁。我应对于目下的一切注意。我就先说话。

“菊子,今天听说七弟请你吃冰其淋!”

“请我?”

“他单只请你!他还同我说,前天到西山,到碧云寺时——”

菊子不做声,红了脸。我报了仇了。尤其是,我说的话在语气上我故意要她知道菊子同七弟关系,她去望菊子,菊子抬起头来也望她,菊子笑,是有了把握的微笑,接着就借故走进里面房里去。

菊子进去了,她在穿一只袜子,向我摇头制止我冒失,我不动,仍然坐在床边等。菊子猛从内出来,以为我们或者正抱着亲嘴,正好大大的取笑,谁知失败了,只好搭搭讪讪仍然坐下去理发。

“菊小姐,你是怎么啦?……”

“我要看你们——”

“要看我们。我们难道怕你看么?”我去望她她却笑。

她把袜子穿好,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到琫小姐房去了。菊子也要走,我止着。

“把我拉下来,别人却走了,这有什么用处?”

她因了菊子的话却不即走开。

“莫听菊子话,你去吧。我要同菊小姐谈一两句别的话,才不准她走。”

她看看我复看看菊子,用手扶着头,露着肘子同膝弯,出去了。

菊子又同我做个鬼脸,我不理。

“二哥,你扯我下来有什么话可说。”

“有话说的。”

我的话,要说的是太多了,不知说那一句好。我要问菊子,七弟是不是全知道了?我又要问菊子琫小姐怎样。我还有要说的,就是请菊子莫太刻薄人,应当大家通融点。但我先说这样话,我说:

“菊子,你得小心点,大姨知道你同七弟事情你就够受了。”

“我不知道。你们才要小心哪。”

其实两个人都怕,各人做的事,全出不得客,为婶婶知道就全完事了。

“二哥,我只怕子明,设若他一察出我们的鬼事情就坏了。”

“我可不怕子明,子明不会说。”

“子明在极力同姨嫂要好,你不见到么?设若他见她只同你好,一发酸,保不了——”

“子明有毛病,他同四姐也有一手儿,要说时,我们就大家全说。”

“当真吗?”

菊子真不能相信我的话。然而我是的的确确见到他们做了一些比菊子同七弟还大胆的事。子明就因为明白我了解他们的关系,近来对我特别好。我是对子明以为无妨于事的。除了子明我倒有点儿怕琫。不过琫方面,若非菊子说,万不会失败。近来,纵常取笑我,但我相信这只是琫凭她聪明的眼睛看出一部分,绝不会知道我们当真就已怎样怎样的。

“我有点担心七弟的口。”我说,我意思是要菊子莫同他乱说。

“他也不知道,不过听了琫小姐取笑,故来套你的。”

然而我断定这明是菊子告他。要菊子莫同七弟谈这事,是无法。我说:“你嘱咐他口要紧,就是了。”

“好,”菊子起身了,转身就要走。

“慢一点,菊小姐。”

“怎么啦?”

我告你句话,还有什么可告的话?待着菊子近身来,闪不知,在她耳边吻了一下子。菊子半嗔半恨的把眼睛鼓了一下就走了。

夜里几人不下棋,在客厅跳舞,因为记到菊子的话,我留心子明对于那人的一切。

记四月二十五日里

这日晴,趁到晴,我往市场去,卜我此后的命运。

匀姑来。匀姑因为同子明有了些把戏,给琫撞见,琫去告她妈,因此有了两月不敢过这边来了。听到子明昨天有事上天津,一时不会回,就从石虎胡同来看菊子同琫等。

几人一哄进到我房中。

必是菊子同匀说了我的什么话,一进房,几人便都笑。

“二哥房中真是香,怎不把我们一点香水使?”

琫说了,单向匀姑笑。

“咱们自己找吧。”匀姑说到什么就会动手做。

“我是不准野蛮的。”

“准不准,由得你?”

在我床头终于翻出那瓶香水了。匀姑也够坏,故意把香水瓶子下所贴好的价目单子高声念:

“四块八角,好,二哥,可真了不得,也用这种香水!这不是男子用的,给了你的妹子吧。”

匀姑不客气,就当真把那小绿方瓶子捏着不放手。我不再做声。在这一群小姐中间我是做声不得的。这些人,虽说各人都有各人的毛病,但是我同姨的事,在她们心中,终是酸酸的!就中匀姑尤其是不饶人的女人,她并且有她理由。

“二哥,我吓你咧,看你舍得舍不得,谁知脸上颜色也变了。”匀姑说,带了笑,又同琫故意将我来打趣,“你瞧,琫小姐你瞧,二哥本来为别一人预备的东西,见我要拿它,说不出的苦,全给现在脸上!”

“本来是为你买的,知道你是今天要来的。”

话只是平常的一句话,但在语气上,我加了我们在过去曾纠缠过来的回忆,以及暗示,匀又同子明的关系,匀不能再做声了。我能猜出我的话,在匀姑心上一击的分量。

菊子走过来,抢了匀姑手中的瓶子:“匀姑不要让我拿,这几日,我正嫌我的香水不好哪。”

“菊妹妹,难道你要这个么?我听说七弟——”

话不让说完,菊子走开了。

琫小姐同匀,不久也去了。

就中匀姑有一点心事,不是琫同菊所知。

因了匀姑来到此,又把昨天转去的姨从西街接来。

“你来吧。是琫小姐的命令,说,匀姑在此想见你,即刻来。”

“即刻干吗?今天为四老爷吃报母斋的,要来也得晚饭后。”

“你来我还有好事情告你!”

“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嗤……”末后是一笑,电话就挂了。

晚饭后,那还隔多久,如今才止两点呀!因匀是客,琫请看电影,于是我同琦琦因为做陪客,也一同坐汽车去。

琫同菊子在卖票处买票,先同匀姑琦琦三人上楼去,上楼梯时匀姑让琦琦先走。轻轻说:

“二哥,我听人说你近来得意!”

“听人说,是听那一个丫头说的?”

“是琫告我。一个人,是应要爱……”

“姑姑怎么那么走得慢?”琦琦带跳带纵早已到了楼口了。

我望望匀姑,匀也望望我,我们都无言。我们快步走上楼。

回到家来独自一人在房里,想起些旧事。口香糖是我平时几乎可以说是嫌恶的东西,但近来枕头下这类东西的颗粒又可以寻出了。五年六年以前为了匀姑用过有半年,含到口内来哺匀姑也像正同昨日的事一个样。如今匀姑除了头发剪得很短以外,仍然是旧日的匀姑吧,但我们当年的情形这时却无从来再续了。因为匀姑是爱用茉莉花味的香水,这糖在此时嚼来也总像有那种甜媚的感觉。又因为那年是九十月里使用这糖独最多,那时的情景,留有深深的印象在脑中,一嚼起这糖来,就又似乎还有潇潇秋风秋雨的思念。我们的爱,这时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目下的,纵是到了白热的情恋,不是只要经过三年五年,又会同前事一样无影无踪么?我想:

难道是,但为了三年五年以后相见,追忆起旧情时可以怅惘一阵,我们才来爱?

果真是那么,这时节,也就可以退步了。

若说不,再进,进到两人身体合并在一处,这是可以永久维持下去的事么?

永久是不能,则以后在这事上的怅惘,尽此一生,附骨贴肉,我就来回味我们这恋爱,我受得住么?就是这么办,也可以——然而在忠厚的妻的拥抱下,我来回味这浪漫的恋爱,我的对妻的负疚处,还好意思要妻饶恕么?

……

我还想到我应当做的事情,这就是把妻给予我的力量同到匀姑与我过去如今的关系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动机。若是这时那人在我面前,我会作出一些与我近半月来截然相反的事情,那不一定的。也许我还能故意找出一点我们可以决裂的小事,来扩张,来延长。也许我……但我同时又想,我也许一见了她,又能承认我一个人独处时所引起的不是良心乃是魔念啊!

呵,我这一刹那的魔念,能有什么用?

记四月二十五夜

我拈算到时间的步伐,那边家里吃饭应比我们这边早,估计她不久会一人来的。我就含着我那特为了接吻而用的口香糖,捻息了房中灯,坐在大客厅的一个虽当路却黑暗的椅的上面等。

我把守到那出入必经的关口。这里去到琫小姐卧房,还得经过大餐间,后大餐间过去是一个长廊,再过去是小厅,小厅左边是老主人的卧房,顺到卧房窗下走,转那绿的圆拱门,进另一院子,那里一排三间偏东一间才是的。我预备要做一点别的事,就呆着,张了耳朵去听外面的鞋声。

客厅因无人,大的灯不曾开电门,只有柱上小电灯发光,很冷静。想着:在这样一切安详沉默紫色的银色的薄暮里,淡淡的橘红色的灯光下,咬着耳朵谈话,复搂着颈脖亲嘴,那是如何适宜的一种高尚游戏!

从等候中我才证明时间对于人间的恋恋不舍的样儿——这真使我焦心。

终于,它它它在那大院子角门石地面上有了鞋的后跟触地的声音了。我站起来,但忽然变计又坐下,且把全身隐到灯光所不及处去。我想突如其来在她刚到我面前时猛的立起身,来吓她一下。

“啊!”我轻轻的喊了一声嗨,挺然立起来。

出我意料以外的,是她却只很庄重有礼的对我那一笑。

“我想吓你一下哩。”

“一进这厅子,就望到你了,你以为我不曾见你呆样子么?”

我觉得我有点惭愧了。

她却不即走,停了步。

“你一个人在此干吗?”

“我等你。”

“我要你等我干吗?”

故意那么说,还故意要走。为了解释等她的意思,我拦住了她。

“不准走!”

“又不是郊野,你拦路打抢人么?”

“是,我抢你,我要抢你到我房里去。”

“你癫了!”

真癫了,这抢人的我,当真有要她跟我跟到卧房里去的意思。不过我不敢十分用力。我怕一个听差打从外面来碰见。我也不拉她,就只不准走。

“放了我吧,来一个人就不好看了。”

“我要吃一个点心。”

“我不懂。”

“不懂吗?就是这样——”我把手,揽了她的腰,我的嘴,贴在一个柔软嘴唇上面了。

点心是一个便够么?十个也不成。

一个人,顶容易上瘾的嗜好,怕再也没有比同恋人亲嘴一事为坏了。吸大烟,打吗啡针,喝红茶,以及我中国还没有人试过的吃大麻,都不会如此易于成癖。只要一个妇人的嘴唇,有一次在你粗糙的略有短短青的胡子的嘴边贴了一秒钟,你就永远只会在这一件事上思索那味道。一个年青男子他那不会餍足的事,恐怕也只是对于他的女人做那些略近于麻烦别人的举动!但这能怪男人么?谁教那嘴唇红得诱人?

我秉承了胆大心细的名言,却自动把这女人从怀中释出。

“谁告你这叫点心?”

“这是比亚北的奶油酥还精致美妙不会伤食的东西。”

她禁不住一笑,低着头,快快的向里面就走。我抢身前去,我们是并行,手,本能的,仍然揽着腰。

我们一同行至暗处了。将要走到大餐间的北门边,她慢了脚步。这里比其他地方全要黑,纵有人过此也不会见到。她停了脚步。我们抱成一块在那过道中。借着客厅那小电微弱的光返射到另一处玻璃上,我能看出她脸的轮廓。柔软的硕长的身体,斜躺在我的臂弯里,发挥着异样的肉体温暖香味,我疑心我是抱了百合花的神。

同匀姑亲嘴,站着要低头才行。这人则我还须头略仰。她把头压在我肩上,我们便脸摸擦着脸了。这时是轮到她吃点心了。我的额,我的耳,我的眼睛,我的下巴,每一处被她用嘴亲过的地方都像怪好过。她的长耳环子碰着我的脸上时,我有说不出的一种温柔的灵感。

“让我学你来吃点点心。”我想照样办,要吻她的脸上的各处。

她说不,够数了。

然而我的手是不能放。我为我这臂膊叫过屈,这时若手是稍松,我断定她是要逃。

“还不放我么?”

“不。我愿抱着你,至于永远。”

“莫说呆话吧。我应进去了。放了我,回头我们——”

“回头——?”

她不答回头做什么,乘机掰开我的手,像一只鸟飞跑了。

我尽发呆站在那过道中不移动一步,听到一阵急促脚步从长廊下到小厅,进了小厅后,就听到几个人的笑声。

我随后走到长廊去,暗听她们的话语。

“等你一天哩,”这是匀的声音。

“对不住得很,”这是她的。

“我们去找二哥去,”这是菊子的。

我听到要来找我,着了忙,轻脚毛手走转到房中。

果然不久几人就来了,菊子当先锋,琦琦又当菊子的先锋。

“曾叔,姨来了,”这孩子,怪得凶,会来在我耳边说出这样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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