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孩子
我的心里孕育着一个孩子
它沉睡时
我是安静的
它伸展四肢
我便感到温柔的牵扯
它将如何诞生
像一首诗进入语文
它将如何啼哭
像清晨
带给又一天明亮的声音
它没有性别
如山石如流水
它没有形体
如一阵风
吹来生之秘密
它的呼吸，让我觉得
我是完整的
因为在这世界上
因为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人
2生铁
那时我急于长大
穿黑色大衣
细长旗袍
还把一块生铁塞进内心
如今一开口便是十年前
八年前
怀里长出了岁月的重
爱看世道太平
却又悲喜交集
我体内的铁早已生锈
它曾像肿块
或增生，硌疼我
如今，我安静地抚摸它
抚摸它的锈，它在
时间里湿润的痕迹
3有题
那里日光暴烈
影子像是刻在了地上
墙上
脸上
夜色中有几分黑，来自这白日的暗影
几分黑来自逝者的沉睡
来自生者
转过身去的沉默
——事物背面
那丰富的力与遗忘
4平静
出太阳了
照在积雪上，像金色的时间
浓了又淡去
就坐在窗边看看天的蓝吧
看看匆匆经过的行人
留在地上的脚印
看的时候，我用目光
把自己放进它们
电视里反复播放同一条新闻
一条波澜不惊的新闻
仿佛所有的人都已安居乐业
所有的事物
都在自身的安静里睡着了
比如我的今天
多么平静的一天
下星期是流产和安乐死
我指，要讨论的话题
降生之前的死亡
和来不及走到尽头的退场
当我同时想到这匆忙的来去
便觉得人生
是场多么漫长的安乐死啊
我写下句子，或朗读诗行
太阳缓缓挪移
就要移出这一天
我说和写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离开我
就像我听和看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来到我
我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字
像看着浮出积雪的
一片细草
它们就在那儿
犹如冬天就在季节里
眼前所见
心中所思
那些活生生的，事与物
都是我从时间里猛然掏出的
此刻
开普敦大学有个教授
写书论证
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
他说生存对于生存者来说
总是一种伤害
书的封面是黄昏的荒原
一抹那样美的晚霞
没有生灵的自然
是不是像一条
反复播放的关于平安的
新闻
在那万寿无疆的永生里
我是
嵌在河床里的一颗
小石子吗
一不留神又写了这么多
但今天出太阳了呀
冬日的晴朗
能让我原谅自己
原谅自己活了这么久
还不明白那些最浅显的
伦常事理
活了这么久却仍然没有为
人们做点什么
原谅自己还没活多久
却已经有过那么多的抱怨
哀伤、刁蛮，和荒废
一个生命之于人世
或许就像人世之于宇宙
缝隙里的瞬间
却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
嵌在无限平静的大自然里
像神的眼中
突然掠过的一阵悲悯
或狂喜
是钥匙吗？是钥匙
打开了锁的辽远和阔大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天是湿润的深蓝
仰望天空时总觉得自己
生活在海底
是条海底的鱼，摆着鱼尾
游呀，游呀
全然不知落在海面的雨滴
雪片、光线，以及
丈量人世的时间
5雪人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
太多。你看我
整个冬天的主题
是生存，和伤害。阅读中
我常遇到先天
有缺陷的孩子
他们活不长
他们像被诅咒过――
一些弄错了的诅咒
一串串
被命运辗过的车辙
在存在里
做下艰难的记号
说出那些病症的单词
又长又陌生
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我庆幸我是半个
英文的文盲
让我避开了一个又一个
无从治疗
又必然发生的真实
文字之远，把我隔在
恰当的地方
地理之远不过是场日执白
夜执黑的静谧对弈
你的远什么都不是
就算你早已熟睡
我也倚着你的梦或无梦
阅读、思考，操持
我一天又一天的日常
看到那张雪人的照片了么
是这栋公寓里
惟一的一家黑人堆的
对傲慢的白人来说
黑皮肤
是烙在存在里
先天的羞耻
可是整个冬天，只有那个
黑人家庭
堆了一位雪人
一位漂亮的雪人
微笑的雪人
和所有路过的人一起
分享雪之欢乐的雪人
很多年前，你说我是你的
病，你的
无从治疗，只能自愈
的病，而
痊愈便意味着消亡吗
还是仅仅为了有一个更好
的我
从每时每刻起
都要健康，和快乐
健康又快乐地
来到和你的每一次
分别与相遇
今天早晨听到窗外
有细弱的鸟鸣
一阵，又一阵，清脆地
像要衔来春天
可我知道春天还远
还有很多雪要下
还有很多寒风
要流连于这个简洁之美
勾勒出的世界
我就做个雪人好么
不比气温更低
也不比积雪更白
安安静静地，兀自
充盈，和等待
等待和时节一起
渐渐融化，化入泥土
化入雨水
化入惊蛰、春分、清明
谷雨、立夏
化入面面相对的宁静
与融浸
有时疑问仅仅是因为相信
太多
因为你就是真实
就是一切事物之所以
实实在在的理由
我通过你而确认自己
的存在
确认自己仅仅因为活着
便心怀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