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一直回避谈到
我一直回避谈到这个王朝
很多年，很多人一直以各种方式在谈论
讲坛、电视剧、图书，谈封疆大吏
江湖风雨、后宫争宠，谈宦官专权
屈辱的文字狱，谈君王游历江南
也包括士人的清谈，但我一直回避谈到它
谈到它官府的明火执仗，百姓的穷困潦倒
谈到它的外敌虎视眈眈，朝廷软弱无能
谈到它如何让一个民族曾经的荣耀
毁于一旦，我也羞于谈到辛亥年的革命
流血和牺牲，民主像一面蒙尘的旗帜
缺乏来自大地深处劲风的吹拂
它驱逐了什么，埋下了什么种子
我也羞于谈到它的共和，和旧军阀
王朝遗老新贵的妥协，它在
什么时候让人们热血沸腾，又在
什么时候如同对那个时代的反讽
一个漫长的王朝结束了，还有什么
没有结束，并且漫延到了现在
我更羞于谈到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这个早夭的少年，昙花一现的命运
是它漠视民众还是民众漠视了他
是民族的幸运还是民族的悲哀
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以各种名义谈论它
是不是意味着那不过是历史的选择
二.前往彭刘杨路
夏天的时候，我从湖广总署车辕门旧址
前往彭刘杨路，在那儿，我能看到
被修复的一个世纪前的痕迹以及与它纠缠在
一起的冷寂和落寞。以前的马路被挖成几截
据说一条地铁将从这里穿过，——城市拥挤
人们的出行转战到地下，不知道一个世纪前的
声音能不能从它的下面传出。冷气从
一个时装品牌店的门缝中柔软地渗出，一个
民工紧靠着它擦手中肮脏的头盔，我向他
打听彭刘杨雕像，他很熟悉地往阅马场方向
一指说，你是说那三个紧紧靠在一起的人吧
这三个人真了不起，占了那么大一块地方
我说你知道这三个人吗？他们分别叫
彭楚藩、刘复基和杨洪胜，一个是鄂州人
另外两个一个是湖南常德人，一个是谷城人
他听了笑了笑说，我不认识他们，也没听说过
但我跟后面那个人是老乡，我也是谷城人
我也笑了笑说，谢谢你，我过去看看他们
我没有跟他讲到更多，失地丧权、民族沦亡
热血男儿，这都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也许
他更专注的是这个时装店门缝的一丝冷气
三.在春天路旁看到两只蜗牛
一只蜗牛跟着一只蜗牛，在
雨后初晴的路边，在这些野花的阴庇下
它们要到哪里去？秋天的时候，它们
是不是刚好能够看到那些成熟的果实？
它们用什么语言与那些花朵交谈？
那些孟浪的花朵在枝头颤动，如果
有一片花瓣飘落在它们身上，这
是不是最笨拙的坚守赢得了命运的垂青？
道路越走越远，它们能到哪里去？它们
是姐妹、兄弟、父子还是夫妻？或者
压根就是陌路者？什么力量能够让它们
停下脚步？什么力量又能使它们加速前进？
在春天的路旁，我看到这样两只蜗牛
缀在春天的裙边，缓慢的行进让人恍如隔世
四.穿黑衣服的乌鸦有什么罪
在正午强大的光线里，在事物深度的
阴影中，一群乌鸦出现在祖国上空
“——这么多的乌鸦
就像一片乌云铺在空中。”
有人不安，有人惊悸，“人世间有冤魂
乌鸦集体为他们披上了黑纱。”
——我想从前那些在宫廷为黎民
撞向廷柱的头颅，在牢狱中绝望地
将头颅伸进绳索的士子是不是它们的剪影？
“朕见不得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
像一群乌鸦把朕的天下越描越黑”
我也想起大秦帝国，百姓
青衣皂服，像一群乌鸦葬身大地
“——如果这些不屈的冤魂
从来就不曾转世，他们在空中
是不是加厚了这片乌云？”
在正午强大的光线里，乌鸦像
一阵悲风掠过荒凉的大地，有人
这样愤慨的质问，如古老的大地上
呈现的青烟、屋顶、良田和坟茔
一些人生前算计死者，也算计生者
乌鸦替他们背负所有的黑，如果这天空下
的每一寸土地都埋着一颗不屈的心
我不知道能否要求它们停止所有的噪聒
我希望乌鸦在这个正午能够神灵附体
在这个比乌鸦更黑的时代
我希望它们能理直气壮地质问众人
——穿黑衣服的乌鸦究竟有什么罪？
五.旧时光
黄昏的河边，一个落魄的书生
坐在夕阳中，一边撕书，一边满面泪痕
往南是荒草遮住的归途，幽暗、渺茫
像他头顶斑白的发，愁云密结
从前的寒窗、经书、册页、悬梁刺股
如今像一出旧折子戏，在他乡将大幕沉重拉下
过了黄河就要入冬了，霜露涌起
他想起早年的时光，先生手持戒尺
黄金的屋顶，颜如玉的女子
浮云散尽，拣不尽的寒枝，绕飞难依
“功名富贵，汲汲于尘土。”他又想起
远在南方的娘子，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委身于他这个穷书生，粗布淡饭，风
吹不动的哀愁，荒草遮住这其中的冷暖
那些大道，那些歧路，文字的迷宫和陷阱
如今他一一撕开，像他撕碎的这些纸片
它们不再是藉以改变命运的途径，只是
吹气即破的竹茸，在风中折出时光的暗影
他甚至在这样的黄昏沉入梦乡，金銮题名
笙歌欢宴，——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
只依稀看见斜阳沉入古道，一条故乡的
小路隔着黄河在天边如海市蜃楼般浮起
路尽头的瓦舍前，娘子
青丝成灰，远远地望着他悲伤地哭泣
六.遇见
残阳铺在路上，告老还乡的
老爷走在秋风中
看那缓缓飘落的芦花
一夜白了头，像一段旧闻
灰暗，含混不清，但明月一般疏朗
从前的时光多么缓慢
清水衙门，烟花柳巷
说起来寂寞时如此喧闹
后来，那路途的偶遇又是多么迷人
像那正在长大的后生遇见关雎
像那老实的田舍郎遇见织女
像在牡丹亭，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呵，那时多么潇洒，不知
时光何以白云苍狗
听杜牧在太湖边这样歌咏
李清照在词中也这样吟唱
但当他回到故乡，当年的
她还等在荒凉的村口
风吹过那些旧事
吹过不堪的命运
他只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唱
时光何其残忍
我遇见你，风再也
不能拂去其中的尘埃
七.祖母
当一切以寂灭的方式结束
不再有哀怨，当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
不再有泪水，当生活依然在继续
像一件旧衣服打满补丁，当日子
也是捉襟见肘，爱在埋怨中漏洞百出
一个老了的祖母是被遗弃的祖母
“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位祖母。”当
未来可以清算，过去无法结束，当晚风
吹过庭院也吹过矮木桌上的稀饭咸菜
一个老了的祖母要在黑暗中剔被凉水塞住的
牙缝，然后呵斥在忙碌中沉默不语的媳妇
它微微欠起身，但有些摇晃
她埋怨世风日下，但无人倾听
她痛恨镇上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子
但在慵懒中无意露出自己干瘪的乳房
“这是什么世道？”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五十年前儿子夭折时她没说过
十年前女儿病逝时她没说过
五年前老头辞世时她没说过
但如今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大的疑问
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
似乎正在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
八.养蜂人
追逐花朵的人，在从鄂北通往豫西的途中发现
花朵越来越少，往年油菜花在大悟一带
还有些规模，如今变得稀落了。在河南光山
原先大片的油菜地变成了一个工地，公路
两侧的槐花也越来越少了。他想起从前
槐花开满枝头，公路像穿上镶有花边的大氅
他把蜂箱停在路边，有人将车停下来问他买
蜂蜜，如今车辆都上了不远的高速公路
老公路像一个弃妇，远离了青春的好时光
他不明白那些老槐树都到哪儿去了，消失得
为什么如此快速？饷午的时候，他把车停在
光山马畈镇，想到那些跟他从湖北来到河南的
蜜蜂，像一个落难的人访亲不遇，他突然
感到这个春天变得有些清冷，并不断冒出丝丝寒气
九.幕阜山东行
绵延起伏中，一群人在穿越，树丛密过
它们缜密的思想。——“一个被遗忘的
时代藏身其中，像一棵老树落不尽它的
枯枝败叶。”——他们选择江西修水方向
森林茂密，流水在腐叶下穿行，他们
偶尔也会碰见这座森林的主人一条
竹叶青蛇，一只麂，或两只山雉，但似乎
看不到一丁点那个年代的痕迹。枯骨沃土
残花恶草，是不是森林像一位宽厚的老人
有多少存在就有多少被遗忘？黄昏的时候
当山中炊烟升起，黑暗临近，他们感到有一种
力量在心中生长，但没有谁说清楚这种力量
来自哪里。就像这座森林本身，一切
都被丛林深深掩埋，一切又被它深深雕刻
十.焚书者
一个影子的王朝或花园，秋天在
返回，大地的颜色在加深，焚书者
旧日的诗稿在火焰中
这凛然的西风中还有什么在焚烧
青烟里有小小的火星，它们飞溅的
是不是和我一样怅然的心？它们复又熄灭
是不是我黯然灵魂的替代或消失？
我烧掉这些书籍，作为对知识的祭奠
秋阳呵，请温情地照耀它们，这
从幼稚到青春的灵魂伴侣，如今我送他们走
请接纳这些青烟中翻飞的蝴蝶
我知道，皓首穷经中有多少人
对人生犯有过失，就像我，在字词中重复
他人，在故纸中远离大地、劳动和
一个人的景德懿行，心灵再也不能
和鸣这秋天深处西风的弹奏
如今我将这人生最深的羁绊烧掉
我对那些枝头的果实起誓，从前
有多么迷恋，如今就有多么决绝
从前我对万事万物慷慨陈词
如今我将缄默，坚决回到泥土和内心
我对青烟中自己破碎的脸起誓
当一个影子的王朝或花园在焚烧，我将
不断地从它的灰烬中吹出欢乐的火焰
为秋天那些低垂的头颅，也为
大地深处那些卑微的、不屈的灵魂
十一.雨水的弹奏
这样的声音被推向高大的苍穹，
时光的触目谁可以倾听？
雨水把天空降低了，我在
一根弦上找到今夜的力与深度——
油漆剥落的门窗，绿苔的墙，
风中摇晃的金玉米、红辣椒，
生者粗重的鼻息，死者复活的灵魂
以及谷香中裂开的村庄。
我今夜的弹奏到雨水为止。
这源于秋天全部灵感的一瞬，
我的乐音悬在你的瞳仁，像
一阵风廓开荒凉中的炊烟和往事，
廓开迷惘中蜡黄的脸和沧桑的额，
我坐在漆黑中，就像返回
从前的小河、水库和田野。
我扶住岁月的手，用伤痛
扶住另一个伤痛。
如果这样的雨夜有庞大的回响，
惊动了低矮的茅屋和咯血的肺，我
将把这个雨夜弹破，露出早起的农夫，
面显倦容的我们的母亲，——她
在井边吸水，又在柴薪中映红苍白的脸。
我将在雨水中弹出村庄屈辱的泪水，
它一生无法改变的悲怆的命运。
十二.秋风辞
进入秋天的风悄悄吹来
一开始它是怡人的，但慢慢的
我看见了时光的疾驰，灼热的
变成凉的，河水终于松开了心中的沙粒
腰慢慢地变细，像一些难言的往事
经过时间的淘洗，去掉了一些
一些变得更加难以释怀，风要
吹破一些脆弱的屋顶，炊烟要弯在
心扉的结痂处，朝向故乡的方向
逼仄的生活，越来越开阔的天空
我知道河流上游越来越斑斓
但现在是遥远的，是风在层层剥开
包括永远跟在山冈上的月亮
和萤火虫一起闪烁的灯盏
以及灯盏下一些苍老的身影。这
阵风有时候会吹开心中的淤血
带来上游稻穗的暗香，牛羊的欢鸣
也带来亲人的气味，瓦上的重霜
就像一种态度，有着无边的接纳和包容
它穿过一条河两岸波澜壮阔的生
和安详的死，但不是无情的
它在深夜的呜咽深深揪住一些
沉睡的心，但不是冷漠的，它
和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一样，漂泊、犹疑
就像难以接受又无法改变的命运
当故乡在风中一闪而过，望也望不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