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几天谢家老围乱哄哄的，铁板嫂也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可她仍然能够闹中取静地想自己的心事，甚至在五娘的惨叫声中也能幻化出一幅自己和老龙子携手共游的美妙景象。说来也是活该五娘倒霉，倘若老龙子不在这种时候闯进来，她也许吃不了那么多苦，好歹铁板嫂还会掌握一下分寸，可老龙子一来，铁板嫂当然由着阿七她们胡搞了，她才没那份心思去管呢，结果自然是五娘吃亏。阿芸婆倒是眼明，才回来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吓得铁板嫂出了半身冷汗，以为自己有什么把柄给她拿住了。亏得阿芸婆自家都整日愁云惨雾，换了往常，很可能秘密早就给她发现了。阿芸婆是何等机灵的人，锥子顶上都能翻跟斗的，厉害着呢！
就这样，“清洁堂”最出名的三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一个满肚子苦水却不敢往外吐，另一个则被心事折磨得神情恍惚，个个都脱了人形。但日子并不因此就过快些，相反的，随着秋天的到来，气候转凉，虽说白日比夏天要短些，可那份凄清却将时辰扯得老长，总也挨不完似的，多亏这时戏子一伙人来了，“清洁堂”里的妇娘人们才又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心怦怦乱跳的时刻。有些人巴不得戏子能闹出一番事来，偏生戏子文气，居然没有为女儿报仇雪恨的打算。他唯一的一次肝火倒是为五娘动的，因为阿芸婆她们不让他把五娘带走。
“他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当窑姐的，不能让她走。”
铁板嫂也不肯。阿芸婆考虑的则是另一回事：
“你把她弄走了，到时她家来人找她，我朝谁要人呢？”
这话倒是在理，问题是她遇到的对手是戏子而不是别人。戏子说：
“我早就打探过了，她没有兄弟父母，老公也死了，没人管得着她。再说，秋千嬷就这样死了，我想请她去照看一下秋千嬷的坟呢！如果你们要留她也做得，那我就把秋千嬷埋在这院子里，你看可好？”
说话间戏子踢坏了一把伞。被踢坏的伞滚落到菜地里，鲜红的颜色异常耀眼。
这时，铁板嫂听到自己的房间上方有一声粗重的咳嗽传出，吓得她出了一脸的汗。她知道老龙子的病又重了些，因为她存的那些草药全部吃光了，她得想点别的办法才行。
“我送她一起去牛头寨，这样大家都落心。”
铁板嫂想趁机去采些草药，便佯装关切地恳求道。谁知阿芸婆却不同意：
“现在事情太多，你去也白去。”
铁板嫂晓得阿芸婆的意思，她是怕她又像当初去仰天湖一样大半日不归，搞得不好还要惹祸上身，也是为她着想呢！
铁板嫂知道这条路走不通，只好打定主意偷偷到外头去采药。为了能有个借口，她开始装病，不断地干咳，同时叫嚷全身疼痛。由于所有人都目睹了她的憔悴与恍惚，铁板嫂便在短短的几天里获得了许多问候与关怀。
“你应该去找郎中看一看，再拖下去人会垮的。”
阿芸婆也很关心她。铁板嫂顺便提出要到外头去采药，阿芸婆没有反对。不过鉴于这段时间出事太多，已有几姓族长到县里反映她管理松弛，阿芸婆建议最好请小贩捎药过来。
“门就不要开了。”
阿芸婆的态度相当坚决，铁板嫂不敢再坚持，怕坚持下去会引起阿芸婆的怀疑。
“买的药未必有用，我主要是伤口发炎，要金创药才行。实在不方便就算了，我歇几日还是走吧。”
夜晚时分，铁板嫂总是很早就关了房门，然后到天花板上头的贮物间和老龙子待在一块。当老龙子得知出门不方便时，他马上表了这样的态。八月中秋快到了，外头月色很好，但阁楼上乌黑一片。铁板嫂看不清老龙子的脸，可这无关紧要。他们坐得非常近，偶尔还会偎依在一起。老龙子脸上的胡子已经长长了，变得柔软多了。铁板嫂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体温，不由得激情荡漾。
“我不让你走，不让。”
想到老龙子出去随时有可能死掉，铁板嫂就心如刀割。有时软弱起来，她会搂着老龙子抽泣得像个撒娇的细妹子。每每遇到这种时候，老龙子就表现得如同一个兄长，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从而使铁板嫂对他的依恋又增加了几分。如此几日下来，铁板嫂和老龙子之间原先微微闪烁着的火苗终于燃成了熊熊烈火，烧得两人口干舌燥。特别是铁板嫂，经过一次次的“淬火”后，反而越发精神了。老龙子却似乎有些不妙，因为枪伤没好透，又数日持续高烧，他已开始咯血，所以雄风不再。但铁板嫂已经满足了。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这是她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最销魂的时刻。
“谢谢你，老龙子。”
这日老龙子的病情又重了几分，不断地说着说胡话。为了防止被人听到，铁板嫂只好一边吻着他滚烫的脸，一边用布条轻轻地勒住他的口。当时已是黄昏，天边一轮圆月赛银盘，莹白的月辉看在铁板嫂眼里让她神伤。老古话讲，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老龙子在这儿固然愉快，可惜他不能待太久。到时剩下的恐怕只有回味了吧？
想到和老龙子的几次肌肤之亲，铁板嫂不禁心潮澎湃。她觉得这辈子即便现在死去也没什么遗憾了，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已享受过、领略过真正的男人。只是她的思维不能转到老龙子的病上，每每念及此她就心如火焚。老龙子前两天吃了她熬的草药病情还稍好些，现在药已吃完，又不准出去采药，托人买药又怕露馅，她真是一筹莫展。她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再拖下去老龙子将有生命之虞，这是她最不愿发生的事。可眼下又能怎么办呢？铁板嫂坐在房门口发起呆来。这时秋千嬷的棺材已抬走，五娘也被戏子弄下了山，谢家老围显出前所未有的安静。阿芸婆好像累坏了，这两天万事不管，只一味蒙头睡大觉。头上少了一个“婆婆”，铁板嫂自然跟着清闲下来，发呆的时间相应延长，有时思绪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也拉不回，这时的她便有些神神道道了。
不过，这天却是例外。她虽然像以往一样目光茫然地发着愣，脑子可没闲着。转了几遍脑筋后，铁板嫂终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刹那间她眼前一亮，劲头也来了，莹白的月光宛如银箔，映得她神采奕奕。
对，早该这样做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铁板嫂一边埋怨自己的愚钝，一边起身做了些准备，尔后，她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上楼看望了老龙子。老龙子仍在昏睡，胡话倒不再说了，面容疲惫而安详。铁板嫂轻轻地吻了吻老龙子的额头，然后蜷在他身边睡着了。夜半时分，她很警觉地醒了，把早就备好的小包裹往身上一搭，胳膊上套着一捆顶端系着铁爪的粗麻绳，悄悄地来到了夹墙上。由于角楼的门她事先就留好了，又在门斗上注了油，她走得悄无声息。幼年的生活使她练就了强健的体魄和敏捷的动作，“嗖嗖”几下她就飞身来到了大门前的山坪上。也可能是她太重，铁爪在石墙上抓得挺牢，费了好大劲才把绳子取下来。幸亏月光有这么皓，又好些天没落雨了，山路硬得如同壮汉的脊背。铁板嫂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对地形的熟悉，很快来到了乌金坳。以前她的大多数草药都是在这儿采集的。恨只恨是夜晚，带的火绒条不多，本来不怎么费力的一件事花去了她大半夜时间，一直到月儿西沉了她才匆匆返身。更糟糕的是，她的左脚大拇指踢破了，疼得她眼泪直冒。当她一拐一瘸地爬上椅背岩时，左边的草鞋已被血染红了一大半。
铁板嫂扶着那棵拴钟的歪脖子树稍微歇息了片刻，这时她的思绪奇怪地落到了五娘身上。她想这世界太阴差阳错了，五娘那么渴望逃出谢家老围却总不能如愿，乃至最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铁板嫂一直以“清洁堂”为家，反倒经常有机会走出那扇难得开启的大门。也许这才是所谓的天道吧！因为我不想逃走，所以我才有机会出来，而五娘念念不忘“清洁堂”之外的那个浮华世界，大家反不让她实现梦想了，道理就这么简单。如果什么都心想事成的话，那就不叫人世而是天堂了。
可怜的五娘，她现在在牛头寨怎样了呢？戏子是极怜爱秋千嬷的，他会不会泄愤五娘？其实平心而论，秋千嬷的死实在不能归罪于五娘。五娘虽然风骚爱俏，害人之心却是没有的，待人也大方，并不古怪刁钻，而且常常无意中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平日五娘对秋千嬷不远不近，有时还怕被弄脏而躲着秋千嬷，怪只怪秋千嬷，像粘人草籽似的粘住了五娘，那夜她大约一直守在五娘房门前，也可能是守在大门前，她喜欢门边那块巨大的青石板，说是躺上去凉快。那天五娘匆忙中肯定踢了她，把她给弄醒了。唉，也是她该死，真正不能全怪五娘的。戏子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五娘在那儿的境遇大概不会太差，说不定还会受到礼待。那天戏子第一眼看到五娘的惨样时眼圈似乎红了。臭婊姐，你又迷住了一个臭男人，看样子还真得像阿七她们那样，把你弄丑了，你身边才会清静些。铁板嫂对于五娘非常矛盾，各种情绪、各种念头缠绕在一起，让她也理不清。想到自己今后再也无法左右五娘的命运，铁板嫂稍许有些遗憾。
铁板嫂的胡思乱想被雄鸡的几声啼唱给打住了。她抓了把沙土灌进左脚的草鞋里，尔后把那沾了血的沙土倒掉，又在地上踩了几下，确信不会留下明显的血迹了，这才轻轻地用一根早就藏在大石头边的粗长竹竿把绳子前端的铁爪送到墙垛上，小小心心地卡住后，用力扯了扯，见铁爪扒得相当紧了这才攀上去。由于累了一夜，又出了不少血和汗，她的双臂软绵绵的，加上脚根本无用武之地，全凭手劲，她感到很吃力。有几次她快掉下来了，狠命咬住牙才将身子稳住。
如果我这会儿失手摔下去，那才叫热闹呢！这么高的地方一屁股墩下去，尾椎骨肯定要断，到时只能躺在地上等人救命。她们发现时心里会怎样想呢？
身子在半空中打着转，脑筋却发了疯似的想些不相干的事，令她啼笑皆非。不过这倒解除了她的紧张心理，使她轻松地翻上了墙垛。当她的左脚重又踩在谢家老围的屋顶上时，一股难言的情绪攫住了她。
凝望着东方天际那若隐若现的一缕曙色，铁板嫂抖抖身子，发现衣裳已被汗水湿透，有晶亮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她俯首拈去衣襟、裤脚上沾着的十几粒粘人草籽，感到左脚钻心痛。其实她的手指、手腕和脚杆上还有许多处被茅草、荆棘划破、刺破的小伤口，它们也很痛，不过跟左脚一阵一阵的刺痛比起来，这些小伤口带点麻胀的微疼倒像一种按摩了。
好了，老龙子，这下你暂时死不掉了。
嗅着背后那满满一篓草药散发出的清香，铁板嫂既高兴又有些犯愁。这些草药须经过洗晒熬煮才能喝，可又不能让人发现，这就多少有些作难了。思来想去，铁板嫂决定吃过早饭后到菜园子里走一遭，那时许多妇娘人都在井边洗衣裳或是坐在伞坊前的走廊上干活。她们肯定会注意到铁板嫂为自己在菜园子那儿拔了不少叫不出名的草啊叶的来治病，这样再洗药晒药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铁板嫂环视了一下这所安静得有些让人窒息的大围屋，心中油然升起股自豪来。她抹了抹头上淌下的那滴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的水珠。然后迈着猫一般轻捷的步伐，来到北边左角那个平日最少人去、基本废弃不用的角楼边。本来这些角楼有两道门锁，正常情况下铁板嫂从不去破坏这个规矩，但昨天晚上她从自己保管的那一大串钥匙里挑了两把，从而为自己扫除了故障。那些门打开后她只是轻轻地虚掩在那儿，反正半夜里谁也不上这儿来，除非这人疯了或者吃了豹子胆，否则她不吓死也会吓昏。
铁板嫂推开那扇以前漆得椒红、此刻已乌黑不堪的木门，身子倏地僵住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八月中秋。这天豆苗忽然有些想念那个远在几十里外乡下石禾场的养父养母。往年的中秋节家里最热闹，一些有求于公公的人总是送些吃食来，什么柑橘、月饼、猪肉，多得厨房的案桌放不下，所以那几天家中的伙食总是很好的。那时春生在我也在，大家坐拢了一个不少，像天上的月儿一般圆满。只怕今年的中秋就没这么好了，一家缺了两个，虽然我还活着，可春生死了，他们能过好吗？她打算说服舅公舅婆让自己回去一趟。谁知她刚流露一丝这样的口风，就被舅公满脸严肃地挡了回来。
“那怎么行？云瓶先前再三叮嘱过的，卵鬼落生以前你哪里都不能去。本来村子里都不要露面，看你憋得苦才让你出去行一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