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请你给我爸写一封信。”
到了楼上，秋千嬷神情低沉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五娘练过几年毛笔字，很乐意有机会露这么一手。
“要画上什么东西么？”
话刚出口，五娘顿觉荒唐。谁见过写信要画插图的呀！谁知秋千嬷一听，却双目放亮光，口里嚷嚷着道：
“好哇！好哇！我爹好中意看图画咧！原来他也欢喜演戏。他还会吹喇叭、拉胡琴，很好听的！”
秋千嬷高兴得手舞足蹈。五娘瞅着她得意忘形的样子有点儿害怕。
“到我屋里去。我那儿有笔墨。”
五娘不由分说地往自己房间走去。秋千嬷乐颠颠地跟在她后面，亮开嗓子唱起了山歌。令五娘惊讶的是她的嗓子清脆、甜美，相当婉转。
“是你爹教你的么？”
“不是呐！我爹从小就不让我学唱戏，他说唱戏很下贱，讨口饭食不容易。”
秋千嬷混沌未觉地说，五娘听了黯然不语。到了房间，她一边听秋千嬷讲，一边写着字，心绪有些飘飞。她不晓得阿芸婆和铁板嫂要去几日，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与其说她在担心，倒不如说她在设想。唉，阿芸婆为什么不捎上我呢？这次去她会不会和金标幽会呢？五娘想起那道狭长而绚烂的天井，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还有，让我爹赶快把金耳饰、金手钳带过来，我要戴。再过几日王七奶要过七十一岁生日，我要给她贺喜，不戴东西不好看。”
秋千嬷的年岁只比五娘小几岁，至少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可她时常将自己当细伢崽，讲起话来奶气又嗲气，听得人耳朵冒泡。五娘这会子的感觉除了好笑外还有些奇怪她的糊涂，于是便停下笔，看着咬着嘴唇装娇的秋千嬷，不无同情地说：
“秋千嬷，你是叫你爹替你置过一套金手钳、金耳饰吧？我看你胆子真大，原来的那套让人抢了还敢再戴！到时讲不定你的耳朵和手都会被人割下来呢！”
五娘起先没发现什么异样，等她发觉自己的话讲得不妥时已经晚了！只见秋千嬷愣愣地站着，双眼发直，嘴唇似张非张，就像被什么魔法定住了似的。好一阵，五娘才听见她喃喃地道：
“抢了？抢了？抢了？抢-了！”
秋千嬷的声音越说越大，脸色也越变越红，当她最后喊出“抢-了！”那两个字时，原来有些清寒的双目竟荡着亮得灼人的红光。她根本不理会手足无措的五娘，伸手抓起砚台就往地上砸去，随后又用手指去蘸地上的墨汁吃，弄得满脸稀里糊涂。
“哎哟，五娘，她怎么啦？”
被喊声引来的豆苗见状惊叫起来，她睁着双妙目询问地看着五娘。
“又癫了！”
五娘觉得累极了，一屁股坐在床上。
铁板嫂认为自己的预感很正确。当阿芸婆吩咐她打开围门，放大家出去买东西时，她就觉得不妥。这种不妥来源于脑海中的一闪念，仿佛暗夜中刀刃的微芒，使她不知不觉地有了几丝警惕。但事情的发展绝对超过她的想象。抢东西不说，居然还有人敢倚老卖老地去脱男人的裤子！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阿七，你要倒霉了。”
锁上门后，在粪寮里遇见阿七，她冷冷地道。阿七比铁板嫂还要高出半个头，腰身粗壮，两座乳房活像装得太满的面口袋，在胸前铺天盖地地摇出一圈圈的肉浪。她好像是老围里头唯一可以在体力上和铁板嫂较劲的女人。听了铁板嫂似提醒似警告的话后，她咧嘴笑出满口金牙。梳得很松的发髻随着她的笑声晃动，犹如一堆置身斜坡的牛粪，随时有滚落的可能。
“铁板烧，你莫要替我操心，了不起不就是沉潭么？我还怕潭不够大，没不了我铁塔一般咯身子呢！哈哈，哈哈，那个小老儿归屋里肯定要气得冒泡。哈哈，好搞，好搞！”
阿七每次都把铁板嫂唤作“铁板烧”，很有些挑衅的味道。铁板嫂尤其看不得她的笑容，嘴一咧，眼睛鼻子全往一块儿挤，很慌乱的样子。但铁板嫂并不太反感她。从她身上，铁板嫂多少能看到些自己的影子。特别是当她听到阿七打趣地自称为“铜板嫂”时，铁板嫂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当她和阿芸婆往山下赶时，她就暗自打定主意，如有机会，将尽量为阿七开脱。当然，没事就更好，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阿芸婆的心情不太好，一路上她都不怎么讲话。铁板嫂平日并不多嘴，这会儿乐得想自家的心思。路上行人稀少，四周的山野汪着五月特有的喜气。那满山满垅的绿色浓得化不开，铁板嫂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眼珠要染成青青的两颗梅子了。围里住久了，猛一出来，天大了无数倍，四野那么开阔，人突然变小了，小得铁板嫂都有些心疼自己和阿芸婆了。特别是阿芸婆，那么苗条，衫裙又宽大，风一吹，便像要飘起来，很是让人担心。
“哎，这里的雕仔好像要叫得响一些呐。”
阿芸婆终于从忧郁中游离出来了片刻。她有一次停下脚步，翘首打量着几只落在一棵杨梅树上的雕仔，惊喜地道。许是走得急，她有些微的汗意。脸色也因活动而呈现出娇嫩的粉红，显得相当滋润。铁板嫂看得心痒，不由伸手在她颊上轻轻捏了一把。阿芸婆的肌肉即刻僵硬起来，仿佛冬日冻老了的豆腐。
“快行，最好上昼赶到。”
阿芸婆肉硬归肉硬，其他却一切如常，眼波似比先前还多出了几分妩媚，这显然鼓舞了铁板嫂。
“阿芸，我经常做梦梦见你呢。有一次还梦见你跟别人拜堂成亲，穿着红衫衣，桌上点的蜡烛屋梁一般粗，火旺得好吓人，后来就做梦发火，再后来就醒了。”
铁板嫂边讲边伸手去揽阿芸婆细细的腰肢，眼中露出痴迷的亮光。阿芸婆的脸倏地沉下来，接着灵巧地一闪身，躲开了铁板嫂伸出的双手。
“铁板嫂，我讲你咯个人哪点都好，就这点惹人嫌。”
阿芸婆快步往前走去，口里愤愤地嚷着。铁板嫂的热面孔贴在人家的冷屁股上，滋味自然不好过，只见她皱起眉头，咬着牙嘶了几口恶气，终于还是没有发作。
路好像变得越发漫长、越发难行了。好在沿途已经开始有了行人和寥落的房舍，铁板嫂可以用目光宣泄掉某些愤懑。看着路旁那一丘丘长得茁壮的禾苗和塘里浮着的麻鸭，田埂上蹀躞的灰鹅，铁板嫂对于往昔的记忆又复活了一些。
那个小鬼头真爱人呐，那么大的耳朵，就像一只小肥狗。
当她们从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寨穿过时，铁板嫂被一个吹着柳叶、悠然自得地坐在牛背上的细伢崽吸引住了。这个男崽子只有八九岁光景，身架子却宽大结实得像个小大人，而且虎头虎脑的，再配上他黑里透红的皮肤，相当逗人喜爱。
“嗨，我说你家朱梁也应该到乡下做做事，身体就会壮实起来的。”
铁板嫂刚才的不快已经抛开，她紧赶几步，对火烧火燎往前走的阿芸婆建议道。阿芸婆睨了眼牛背上的孩子，哼了声：
“大树番薯多得很，问题是看有无脑筋。”
阿芸婆很明白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铁板嫂知她和自己不一样，注重的是学问文章，至于粗壮不粗壮，则从来不考虑。阿芸婆甚至一见到孔武有力的男人就厌恶。
“我就嫌那种一身死肉、动不动就喘粗气的男人。”
这和铁板嫂的观点正巧相反。在铁板嫂看来，男人的力量就代表一切。
“男人无力谁做田？”
铁板嫂的解释合情合理。有时她实在想不通阿芸婆怎么会喜欢那些文弱的男人。不过，当她目睹阿芸婆经常生病的情况之后，多少有些理解了。
“壮点的男人她吃不消的。”
私下里铁板嫂当然可以这样评价这位端庄、娴静而又多少有些冷漠的女堂主，对此阿芸婆自家也默认，所以有时铁板嫂会原谅她对自己的拒绝，就像此刻一样。
“阿芸婆，你把我救到老围，使我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我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都做得。”
铁板嫂真心诚意地抒发着她对阿芸婆的感激，言外似乎有些怪她对自己太冷淡，不够领情。阿芸婆闷着头走了一段路，终于在一座小小的社官庙前打住了脚步。
“铁板嫂，救你是应该的，换了别人我们也救。有句老古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晓得你懂不懂？”
阿芸婆目视着铁板嫂，有些矜持地说。铁板嫂并不曾听过这句所谓的老古话，但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将阿芸婆的前后意思一想，竟无师自通地弄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自家不要咯东西，莫要送给人家，可是？”
说罢，低头一笑，只是笑得很苦，很苍凉。
“唉，老天爷唔开眼，好咯好上天，差的差到地，像我咯种人，天生咯苦命人。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铁板嫂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朝社官庙里供奉着的菩萨像磕了三个头。这种社官庙在赣南一带的屋头地角和路旁随处可见。有的因陋就简，用几块石头瓦片象征性地搭间屋，屋里摆一块砖头当神案，上面蹲着小小的泥菩萨。富裕些的地方则会盖一间半人高的小屋，只是没有门，靠墙砌一溜石头柜，菩萨和香炉俱摆其上。有时还有人牵的红布，经年累月地搭在菩萨脚下，蓬头垢面中自有一番宝相庄严的味道。如今铁板嫂拜的这间社官庙该属后者一类，此刻正燃着袅袅的烟火，于无声处泄露出几许神的威严。铁板嫂的头磕在地上，起来时额头上竟纤尘不染。原来这下面的泥巴因经常有人磕头，早已给夯得结实锃亮，仿佛用糯米糖水浆起的三合土，摸上去紧密细致。
“我不晓得啷搞咯，就是讨厌男人。”
末了铁板嫂自我解嘲地道。阿芸婆的心早已飞到几个月未曾见面的儿子朱梁身上去了，无心和铁板嫂搭讪。两人嘴一停，脚下开始用力加劲，十多里山路不多时就像羊肠子似的给抛在身后。因事情比较大，阿芸婆和铁板嫂没敢先去办私事，一踏进城门便抄小路拐到鼓楼边的县长府第去了。
这一任的县长姓李，是邻县的一位乡绅。据说此人并无多少学识，由于家中有先人在朝廷做官，又因开了几间店，置有百亩良田，所以民国后便用银钱活动了一个县官来做。本来铁板嫂是无缘结识这类“老爷”的，但因县长和金标关系好，县长太太顺理又成了阿芸婆的好友，而铁板嫂等于是阿芸婆助手，一来二去的，她非但结识了县长和县长太太这些在几年前她望都不敢正眼望一下的大人物，而且熟门熟路地经常来往，乃至守门的阿随看见她都得露齿一笑，这使铁板嫂从心底感到一种满足。
“阿芸婆，李太太中意云片糕和桂花珍珠果。前面的杨记南杂店做的这两样东西都是好味道，称几斤去吧？”
铁板嫂及时地提醒了忧心忡忡的阿芸婆。阿芸婆在这方面惯来愿意由她代劳，于是便立在一旁，等铁板嫂称完东西出来。
这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日头被云遮着，有些暗暗的。杨记南杂店位于大街中间，前面的街道又弯又窄。阿芸婆望望天，心想这街所以显窄，大约是骑楼太高的原因。这些骑楼都已经上了年岁，有的板壁漆着红的、棕黄的油漆；有的则是原色，不过因风吹日晒雨淋的缘故，原先美丽的木纹被一层肮脏的黑色掩盖，手指一刮，一团污垢就会滚落下来。当阿芸婆看见街对过那两间摇摇欲坠但仍用木架子撑住的房子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忆起过去。她们家因家道中落，有段时间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风一吹，整栋屋都在摇，好像随时要砸下来一般。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