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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酒疯子(7)

抄网在水中进进出出,船舱里渐渐地堆积着打捞上来的杂物,刺鼻的腐臭味将人和小船裹挟在水中摇摇晃晃。大河头上戴着顶旧草帽,帽檐扣得低低的,那是爹常戴的,他不想让熟人看到自己这张年轻的脸,甚至还有这条祖上传下来的破船。自打爹开始义无反顾地干起这种打捞废物的营生后,河滩村人见了爹就跟见了叫花子似的,能躲便躲,实在避不开的,会下意识地捂捂口鼻,好像爹身上的那种难闻的味道会把人熏趴下。当然,这只是最开初的情景,后来村里人更避之唯恐不及了——那是爹从鱼嘴湾里捞起第一具死尸后的事了。

这事想想都觉得晦气,一个面目全非的外乡男子,身子被河水泡得鼓胀发白,眼珠死鱼般僵硬无神,衣裤好似被撕扯烂了的破布条,发丛挂满了绿兮兮的蛤蟆屎和绿树叶,被大河爹运上岸拿块木板拖回村的时候,几只拳头大小的河蟹就在尸体上爬来爬去,牛虻苍蝇嗡嗡着追撵了一路。众人见了无不错愕,震惊,女人们在高声尖叫,上了年纪的老人则不停地谩骂。村长闻讯不得不出面制止,说爹这简直是吃饱了撑的,这种脏东西也敢往村里弄,说是要坏风水的。

河滩村人祖祖辈辈都活得战战兢兢,不是怕洪水来袭,就是担心天旱河干,确实已经够不易了,怎么还敢把莫名其妙的死尸往回拖?爹想了想说,人殁了,连个收尸的也没有,怪可怜见啊!这人的魂啊就老在河上飘啊飘的,好歹埋了,早早让入土为安转世托生。村长脸都气黑了,屁!你以为你是谁?观世音菩萨在世呀!爹便无言以对,可最终到底将那男尸埋在村外的那片盐碱滩上。说来也怪,自打开了这个头,鱼嘴湾隔三差五就会浮上来一具尸首,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甚至还有学生娃和枕头长的婴儿,反正只要被爹打捞上来,无一例外都会在盐碱滩挖个土坑葬了。

其间,也有从上游一路赶来寻尸的家属,这种时候爹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亲自领上那些人去盐碱滩认尸,因为每一次掩埋后,他都会留下不同的标记。

比如男人,他会在土丘上放一块大石头,女人则堆放十几块小河卵石,学生娃娃插上一截柳树棍,婴儿通常是空着的。家属一旦确认尸体是自己的亲人,便哭哭啼啼用车拉走了。临走时他们千恩万谢,有的人还会掏出三五百块钱,非要他收下不可。爹可不想拿这种钱,那样一来自己成啥人了?发死人的财,会遭报应的。可有时实在是盛情难却,如果不收对方会认为他瞧不起人,甚至会认为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这种情况下爹会象征性收下一点钱。

临近傍晚,日头的热辣未减,大量的水汽从河里蒸腾而出,铁锈色的暮霭笼罩住河面。船身明显下沉了,舱里小山似的堆满了打捞上来的杂物,几乎没有立脚的地方。大河放下抄网重新拿起桨板,腰身向前佝偻着,一下一下用力划桨。鱼嘴湾渐渐往身后退缩,小木船忽悠忽悠地推动浑浊的河水,椭圆形的水波一圈一圈朝两岸扩展开去。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得朦朦胧胧,岸上的树木在夕阳和水汽形成的透明幕布上抖抖晃晃,似乎放大了许多倍,还有些东西却在拼命地缩小,缩小,简直小得跟一颗颗黑豆似的。时不时会有一串蚂蚁大小的黑影在远处蠕动,应该是过往的路人,间或能听到七长八短的叫喊声。

大河的船缓缓靠岸,早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了。爹不声不响拽住了船绳,一把一把拉扯着,很快便缩短了父子间的距离。大河跳上岸滩的时候,爹顺手塞给他一个硬邦邦的蒸馍,说,饿了吧?先吃一口垫垫底。大河的嘴巴本能地凑到蒸馍上,麦面的香味依稀可辨,间或有股冲冲的旱烟味儿,那是爹身上的气味。他鼓动腮帮子开始大嚼,头一口馍下咽显得颇费劲,噎得眼珠子胡乱翻,脖颈直往前梗。不过,这种时候爷俩的关系空前和睦,谁也不会惹谁生气。

爹已经着手往岸边的板车上搬运船里的杂物,他的手很快就沾上了黑糊糊的淤泥,好像他的手生来就是又黑又脏的。大河边吃馍边朝对岸张望,那些起起伏伏的黄土包在夕阳掩映下镀了金边似的,像一个个金元宝;而红柳树丛却变得暗淡模糊甚至泛起了黑晕,一团一团好似亡人的坟丘。这种印象教人很不舒服。刚才还很浓密的水汽此刻消失殆尽,河面晃动着鱼鳞似的波纹,一时间让他萌生了某种幻觉,好像这条河不再是脏兮兮臭烘烘的了,恰恰相反,夕阳的余晖让它忽然间变得生动而耀眼,里面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宝藏和秘密。

爷俩快要忙乎完的时辰,四周没缘由地刮起风来,河水翻滚着浊浪拍岸有声,红柳树丛犹如惊慌失措的羊群忽左忽右扭曲倾倒,岸上的干沙子已被裹挟到空气中,一时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不大工夫,疾风就从天边卷来又浓又黑的云团,扯棉拉絮般遮住了最后一丝天光。先前大河在船上看到的那串小小黑影,此刻正顶着狂风一步步靠近他们。

师傅,你们见没见着一个姑娘……黑影们恓惶地围拢他们爷俩,一个男人刚要迫不及待地张嘴询问,一阵狂风就把他的问话连同沙尘叼进河水的漩涡里了。爹眯着眼看了看大河,大河明白爹为何这样,他冲那些人茫然地摇摇头。

你们的船不是整天都在河里吗?真的就没见着我家闺女?显然,男人已经快急疯了,把最后一线希望全都寄托在这条船上的人了。大河听见其中有个老妇人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继而,她那颤巍巍的身子忽地矮下去,那是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与悲痛,老妇人整个人瘫在岸边号啕不止。骤起的哭声似乎具有某种感染力,大河忽然觉得身边的河水好像也在哭泣。

不瞒你们说,我家闺女怕是想不开……她连着两年都没考上学,家里张罗着想给她早点完婚,女儿家终归是要给出去的人,可万万不成想,这丫头咋就这么倔啊……

大河不由得打了两个激灵。其实先前他就注意到这伙人了,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沿着河岸过来过去乱窜,没想到却是在找人,而且,他们要找的姑娘极可能跟自己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大河似乎想要逃避什么,忙转过身朝河面望去,风越刮越急,天空完全被黑云遮盖,空气中有种又腥又潮的颗粒,随风而来不断地扑打在人脸上,隐隐作痛。

大河听见爹正急切地打问那个姑娘啥时间离开家门的,大概朝哪个方向去了……大河觉得爹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那种深切关注的口吻绝对不容置疑,好像爹一下子就被卷进这个事件当中了,又好像,这个失踪的姑娘跟他十分相熟,而且对他极为重要似的。

船上的三个人一声不吭,他们都死死盯着黑乎乎的河面,任凭狂风掀起恶浪,哗啦哗啦不停地拍打着破旧的船身。

爹和大河各操一块桨板,哼哧哼哧用力划船。

风太大了,几乎每个浪头扑打过来,船身都要剧烈地向着一侧倾斜颠簸,像是随时都要翻转过去船沉人亡。那个跟爹年纪相仿的男人惶惶地坐在船头,风把他的上衣吹得像皮囊似的鼓胀起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疯扎着,背影看上去既僵硬又古怪,好像被谁强行绑在这条倒霉的小船上。

大河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惊肉跳。

实际上,他打小就在这河里学会了凫水,他那泥黄色的皮肤里似乎都渗透着河水的颜色和土腥味,至少小时候他是喜欢这条河的。那时河水清澈,根本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漂浮物,夏日岸边经常有女人蹲坐着捶洗衣物的身影,她们手里的木棍不时地敲打在石头上,发出笃笃的响声,跟林子里忙碌的啄木鸟一般。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对未来一无所知,可只要看到这条河,或走进这条河,便觉得亲切,心里敞亮。说实话,现在他之所以赌气帮着爹下河干打捞营生,不过是在选择一种逃避,或对自己命运的一次抗争。但对于爹的那些举动,他并不敢苟同,至少,他绝对不会冲动地去捞那些无名浮尸,更不会没事找事挖坑下葬那些孤魂野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河老早就在学堂里学过这句话,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替爹干活是做儿子的本分,考不上学也是命中注定,他愿意接受这种无奈的现实。可是,刚才那些乡亲哭哭啼啼甚至跪地求爹出船的时候,大河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他被一种近乎神圣的悲壮感撅住了,或者,是那个敢于以性命来抗争的姑娘深深打动了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其实跟她是同病相怜的,于是自告奋勇跟爹一起下河。

兴许是在河上干得久了,爹似乎知道这种时候该去哪里搜寻,所以,小船几乎孤注一掷地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一路划去。

那个男人无所事事,始终在拼命地吸烟,他每用力嘬一口,烟头的火光就会陡然亮起来,那光亮虽说萤火般微弱,却能极短暂地照亮一下河面。大河甚至能忽然瞥见他们仨在水中的倒影,不过,很快周围又一片暗淡,唯独风声怒吼,浪涛咆哮,船身始终打秋千般猛地向一头颠起,又迅速回落,再颠,再落,把人的心搅得七上八下无可名状,好像他们随时都会落水毙命。事实上,整个假期大河都在这条河上飘荡,可那种风平浪静的日子丝毫没有在他内心掀起什么波澜,直到此刻,他才似乎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河面上,在湍急奔流的水中,在生与死之间飘摇。

一只又一只烟头被黑暗无声地吞噬了,男人大概吸完了兜里所有的烟,他不时地发出低沉而又恼人的哀叹。这让大河感到十分痛苦和压抑,他尽量配合爹使劲划动桨板,因为风力越来越猛,天光也更加阴沉,这条船的处境不容乐观,稍有闪失便会人仰马翻不可收拾。

是咱对不住闺女啊,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可教一家人咋活呀……也许正是这种恐怖的境遇再度触动了心弦,男人终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像个妇人似的不停絮叨起来。师傅,你说这黑灯瞎火的,还能找着人吗?大河听见爹从牙缝里挤出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得看运气。你们帮帮忙吧,要是找着我闺女的话,我们一家老小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啊!……

大河忽然有些厌嫌这个男人,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把个好端端的姑娘逼到这步田地,还好意思罗嗦个没完。男人总算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他死死盯着朝后面不断奔跑的黑黢黢的土岗、山包和树丛,有一刻他竟猛地立起身来,小船也跟着神经质地左右乱晃。兴许是在岸边发现了什么重要情况,男人恋恋不舍地拼命回头张望。

爹忙冷峻地喝道,坐下,你快坐下,不想要命啦?!

随着一阵清冷的水滴砸落在大河脸上,天空忽然开始飘雨了,雨点来得又急又烈,打在脸上身上竟有丝丝痛感,这让船里的人更加一筹莫展。

这时,船已经划到上游的拦河大坝跟前。还是老早以前人们战天斗地时修下的东西,这座大坝就像一只巨大的钉耙卡在河中央,河水正是从那一排坚固粗壮的耙齿间轰然泻出的。爹说一般想不开的人,多半是站在拦河坝上往下跳的,落水后由于大坝的流速和冲力极大,通常尸首会被卷在坝下的闸坑里涡来漩去,一时半会还冲不远。

于是,小船在风雨中飘飘荡荡,正十分艰难地一点一点接近拦河大坝。果然,这里水流异常湍急,响声震天,小船一旦驶入由强大的水流所形成的漩涡之中,立刻变得像只木头澡盆似的不停打转,盘旋,失去方向,奄奄一息。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变得越发提心吊胆恐惧不堪,感觉小船几乎已失去了控制,在空阔漆黑的闸坑里拼命挣扎哀鸣,可恶的是天空还在下雨,浑身上下早被淋透了。

爹在大声喊叫,往我这边划,快往我这边划啊!大河不顾一切快速挥动手臂,那种涡流的蛮力简直不可思议,河水像无数条皮鞭拧在一处猛力抽打,让这可怜的小船刹那间天旋地转。大河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冲动,但这种念想又叫他萌生出很深的罪责和羞耻感,因为他们父子俩现在需要同舟共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迫切。而那个男人则变得像个无助的娃娃,两只手死死抓牢船沿,身体蛤蟆般佝得低低的,几乎趴在船舱里。

什么也听不见了,唯独河水跟大坝冲撞出巨大的轰轰声,如雷鸣一般,密集的雨点和不断翻起的水花急速闯进舱内,他们的脚腕子已经泡在水里了,小船陀螺似的在闸坑里旋转,颠扑,眼看就要倾覆了。那可怜的男人忽然哇哇大叫起来,声音沙哑而又歇斯底里,也许他是想起了自己可怜的闺女,想到他们父女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面了。就在千钧一发时节,大河突然将手里的桨板塞给了爹,同时起身麻利地甩掉脚上的鞋子,不由分说一头栽下去,骤然腾起一片决绝的水花。爹连着呼喊了几声,无奈到处都是轰轰声,他的话音眨眼就被叼进怒气冲冲的风浪中了。很快,大河露出头来,双手极力稳住船尾并用力往前推搡,爹见状急忙双手操桨,爷俩齐心协力,以使小船能尽快摆脱这可怕的涡旋的纠缠。

快瞧,那头好像有啥东西漂着呢!大河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现情况的。

或许刚才他们太专注于岌岌可危的小船和各自的安危了,处在那样惊心动魄的时刻,似乎是无暇顾及周围的。这时小船已暂时脱离了险情,船上的两个男人忽然沉寂下来,眼巴巴冲大河指过的方向望去。大河早已经掉头朝着大坝下方奋力游了过去,他的腿脚扑腾得很吃力,因为衣衫和裤子正死死绑在身上,凫起水来力不从心。

当心点,你给我当心点啊……大河隐隐听到爹的喊声,仿佛远在天边。

此刻风雨交加,河水汹涌地穿越拦河大坝,犹如一大群受惊的骡马从高处奔驰而下,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抡向大河,他的脑壳瞬间消失了,好像所有记忆也跟着消失了,他只惦着远处那个黑色的漂浮物,等他好不容易露出头来换口气时,另一个浪头更加凶猛无情地碾压上来。大河使出浑身解数,孤注一掷地朝那轰鸣着的闸坑游去。

巨大的漩涡隐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吸附力和搅拌力,当人的身体一旦接触到漩涡的边缘,它立刻借尸还魂般复活了,嗷嗷叫嚣,摧枯拉朽,怒不可遏,好像一头被激怒的水怪或巨兽,恨不得将大河一口吞进去,并且撕咬得粉身碎骨才肯罢休。大河全仗着一股初生牛犊的气势,当他终于接近坝底靠边侧的那个黑乎乎的漂浮物时,身上的力气几乎消耗殆尽,先前垫进肚子里的那个蒸馍,已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终于,迟疑着远远伸出了右手,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处在漩涡边缘的漂浮物。陌生,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温度,简直像块石头,唯独身上的衣裙跟水藻一般胡乱缠绕着,这才让大河觉得眼前确凿是个人。而最为清晰的是那一大团浮在水面上的长发,无根的浮萍一般,似乎它们已从那亡者的头颅上彻底解脱,竟在水面漂荡得有些轻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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