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你见过这样的树吗?
本是棵槐树,扭曲的躯干,黑铁般的外表,龟裂的表皮,半腰里却被谁挖走了般,凹陷成一个马槽般的大坑。偏偏就在那大坑里长出了一棵柳树,枝条越长越大,夹在槐树横横竖竖的枝条间。风沙把村里村外的树都击打得枯死了,却在槐抱柳跟前没了奈何。
槐抱柳活着,准确地说,槐抱柳也有一部分死了,死了的是槐树的一半,长在槐树怀里的柳树却活得好好的。
这棵树生长在五里柳,是五里柳唯一的一棵树,也是五里柳最老的树。谁也不知道这棵树多少年了,就像不知道王长信老人多少岁。有人说老人一百岁了,有人说加上闰年闰月该一百多了。王长信老人听了,笑得嘎嘎的,指着村口的槐抱柳说,它肯定知道,你们问它吧。
可是,没人问这棵老树。
人们都很忙。
人们被风沙撵着,忙着搬家。人们说,五里柳不能住了,风沙要把人都给埋了。
王长信老人没走。老人说他不走,说,那些空荡荡的院子房子不让他走,五里柳不让他走。老人说,我走了,谁管这棵槐抱柳呢?
王长信老人每天从很远的地方担水,给自己喝,给槐抱柳喝。
都走了,就剩咱俩了。王长信老人给树浇着水,咯咯笑,五里柳就剩咱两个活物了。老人把这棵树当成人了。
王长信老人浇完树,又去挑水了。村里,地里,老人种了好多棵树苗。老人说,我就不信风沙能跑过咱。老人叨叨着,五里柳不能只有你和我啊。咱得把风沙撵走,得让房子是房子院子是院子,得让鸡飞狗跳鸟叫人闹。
一场风沙过后,五里柳又是死寂一片,树苗东倒西歪的,有的连影子也吹刮到很远的地方看不见了。村口的槐抱柳就担心,戚戚地把满身的结疤都瞪成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寻找老人。槐抱柳担心风沙把老人也吹刮得歪倒了。沙梁上老人咯咯地笑,我的命硬着哩,不怕。
老人在沙梁上,挖了更深的树坑,把一棵棵倒了的树苗扶起来,压实,浇水。老人说,我就不信撵不走沙,不信这树活不了。
恣肆的阳光里,老人提着铁锹,担着水桶,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在沙梁上忙碌。
槐抱柳安心了,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息。老人再给老树浇水时,老树就对老人说,您也是一棵树,会走的树。老人咯咯咯笑得开心,粗糙的手抚着老树,说,我是树,咱都是树,五里柳要有好多的树。槐抱柳满枝头的叶子就哗哗哗哗响了起来。
然而有一天,老人没有来。太阳在天上肆无忌惮地滚着,从东滚到西,老树都没看见老人,老树的每个枝条都耷拉得没了精神。
连着好几天,老树都没看见老人的身影,没有听见老人咯咯咯的笑声。五里柳是座空村。老人的笑声在村子的哪个角落,就是在十里外那条细如发丝的河边,老树也能听见老人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老树开始担心起来,没有老人,五里柳就真的完了。老树忧愁地想着。
夕阳给五里柳罩了一件金线银丝般的外衣时,老树看见了老人。老人晃晃悠悠地担着水,说,不服老不行了,得叫他们都回来,回来栽树。老树看着老人,满树的枝条都担心地揪扭成了一团。
第二天,老人果然唤来了四五个人。老人和这几个人回到村里。老人摘下一把猩红晶亮的大枣给这几个人吃。那是老人栽种的沙枣树上结的大枣。
老人说,好吃吧?
老人说,不能白吃,你们得帮我栽树。吃一颗枣,栽一棵树。
那些人看着沙梁上的树,说,栽树,我们都栽树,把五里柳的人都唤回来栽树。
老树看见老人脸上狡黠的笑,一层一层地堆积。老人悄悄地给老树说,不急,他们会回来的。五里柳还是五里柳,你信吗?
果然,更多的人来到了五里柳。人们栽树累了,就坐在老树下,望着槐抱柳说,树老成精哩,有槐抱柳护佑着五里柳,五里柳就不会被黄沙埋了。
老树说,老人才是精哩,他是五里柳的精魂。
老人咯咯地笑着,靠着老树的槽坐了下去。
老树看见老人慢慢慢慢地坐在了它的怀里。
老树用它糙糙的却温暖的“马槽”像抱柳树一样,抱住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