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让我感到再度震惊,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女孩如此直率地向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要酒。”振一在撒谎。十分钟后,当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的时候,他就承认他撒谎了。但这不是谎言的谎言反而使我们之间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他告诉我,我的一切举动和谈吐都是他预料之中的,他对我的一切要求都不感到奇怪。在他打错电话之后,他就知道他和电话那头的那个女孩之间有股神秘的东西,也许是气息也是味道,把他们连系在一起,他不知道相见的日期,但他知道会相见,那天他就买了一瓶高级红酒,他从不喝酒,那是他第一次买酒。他好想和另一个一起品酒,那个人最好是米诺,如果不见到米诺,那瓶酒永远都不会开封。他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感觉。他看了,那瓶红酒的生产日期竟是他打电话给米诺的那一天。许多的日子如同尘土般飞扬而去,有那么一段日子如雪花飘飞的冬天,落下,化了;总有那么一个日子却始终如一的深嵌心头。世间有各种奇遇。声音的奇遇却像一个梦中神话。
在灯光善意的挑逗下,有股温暖和柔润的信息借助温和的酒精在我体内缓缓升腾。
“振一,你让我感动,你把一块枯死的胡杨树的根复活了。”我说着把那根雕还给了振一。
“你懂根雕?”
“我不懂,我只是感觉万物有灵,这根雕,确切讲,这棵枯树很幸运。”
振一牵着我的手,说:“这里还有。”
我被他牵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有好多根雕,我注视着那些性欲冲动、造型不同的根雕,几乎全是女人,那些女人都是孤独的,有的伏在温软床上,厥起肥硕的臀部,两股间形成优美而充满渴望的弧度,被身体压住的乳房仿佛要从窒息中逃窜出来;有的刚出浴,披着浴巾背朝我们,股沟若隐若现,挑逗着我们的视觉,有的全裸地仰卧着,一手托住乳房,一手半掩着私部,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我们;还有男人,一个个充满激情望着注视他们的男人和女人们,勃起的阳具,又粗又大,有的直挺挺,有的带点弯曲,往上翘……
有一个特别大的根雕让我感到震惊,那简直就是天然的杰作:一对男女相互紧紧拥抱在一起,双方的手臂都环抱着对方的腰间,女人的一只手伸展开朝向天空,似乎在接着什么,他们在相互凝视相互缠绕又相互想要推开……
“这叫‘圣浴’。”振一好象知道我在注望什么,他像一个解说员,告诉了我作品的名称。
我忽然感到羞涩,感到兴奋感到激动,猛然抬起头,发现振一正盯着我看。他看得很坦然。别看了,你看得好认真,你不会是生殖崇拜吧。
崇拜?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生殖器,值不值得我崇拜。我无所谓地说,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那种羞涩和难堪。我怎么会对一堆艺术品难堪?这足以说明我没有脱俗,我太恶俗了。我在心里嘀咕着责怪自己。
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地喝完酒杯里剩下的那些红酒。
几缕月光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挤了进来,照在所能照耀到的地方,显得有点煽情。
振一送我到一个他所认为安全的地方,叫了一辆“的士”,我不敢独自乘坐出租车。我刚把这种畏惧流露出来,他就敏感地捕捉到了。
“我还是送你回家吧。”他说着,也上了车。我们并排坐在后面,我在寻找刚才来时的路线,我已经无法分辨出刚才的路线了。
“女人是天生的路盲,我也不例外。刚才来时的路线在我的记忆中已经面目全非。”我说。
“路盲?”振一轻轻重复了一遍。
“是呀。怎么了?我发现你对盲人很敏感。”我口无遮拦地说道。
“其实,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完美的,或者说是完整的。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拼命掩饰自己的缺陷,只是有的缺点被无情的放大,无从掩饰而已。这也是你幽闭自己的原因。”振一盯住我,似乎是毫不留情地说出了我的症结。我的内心忽然生出些许感动,极少有人愿意对我说“真话”。
到了那幽闭的,被我称之为“蜗居”的家。
“你一直在幽闭自己?”振一又问了一句。
“我只是在逃避人群,或者说,我需要自由。”
“你有好朋友吗?”
“我有过友谊颇深并且我以为能够持久的同性朋友,可最终莫名其妙地没了。可是女性间有“死傥”之说,我就没有。我有时倒挺羡慕男人之间的那份友情的。“
“不是莫名其妙,凡是优秀的漂亮女性,不是被欣赏就是被忌妒,这种夹缝层中的友情是很容易丧失的。男性间的情义只能称作是“义气”或者“感情”。寻找自由的人势必得忍耐孤独。所谓“死傥”,那是她们彼此都相当,不存在谁比谁更高或者更差。”我忽然发现振一挺能说。
“我纠正一下,寻找自由的人势必是懂得孤独的人。你学过哲学?还是研究过女人?”
“人人都可能成为哲学家,只要他愿意去感悟。我没有研究过谁。”
“你是不是在暗自窃喜?终于逮着可以研究的对象了。这个送给你了。”振一把那“圣女”的根雕放到了我的手上。
我借着若隐若现的灯光,捕捉到了振一眼睛中隐藏的野性……
而让我惊异费解的是,他临离开扔给我一句话:“咱俩绝对没完,我感觉你就是一匹藏匿家中的小母狼。”
与振一分开,那略含野性的目光就在米诺的脑海中闪回,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刻,竟然还会有一种游移在边界的冲动与激情向她驶来。她沉浸在这份意外的最私人的爱情愉悦里。从她开始需要爱情的那一天起,她就在寻觅,就在企盼,盼望有一个她想象的那样的人伸出手臂将自己连同所有的梦一起牵走。
她拒绝一切现代通讯工具,她对自己小屋的迷恋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说不清那里有什么吸引着她,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种“囚禁”,可是她就是喜欢用门和窗关住自己。躲在自己的城堡中,她无意思考这城堡里都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在她看来,有安静和幻想就已经足够了,她的爱情全部扎根在她的幻想中……她已经无法接受用脚行走的感觉,那会让她感到困惑和紧张,甚至卑微,她拼命地想用轮椅来达到她所希望的那一点点高贵和自尊。
她握着那枚“圣女”的根雕,变幻着不同的方向欣赏着,她惊奇地发现,大自然是多么具有魔力,这其实是一枚没有太多修饰和雕刻过的根雕。她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能化成根雕,那将是多么神奇和富有生命力,那样静止地“存在和生命”。她将所有的幻想都搁浅在卧室了……
“米诺,我们恋爱吧。”没过十分钟,振一的电话就进来了。
“你说什么?”米诺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速度也太快了,才见了一面。
“米诺,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做我的女朋友,那种很亲密的女友,你明白吗?”振一说,声音有点颤抖。
“这有点太快了,我们只见过一面,我没有思想准备。再说我……”米诺嗫嚅道。
“米诺,听我说,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全部,这些天我一直想你,尽管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感觉我们已经相爱很久了,我知道你至少不会讨厌我。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先结婚后恋爱,我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让我想一想……”
“想多久?”
“不知道……”
“好,我等你,不管你想多久,我等你。”
米诺怔怔地注望着电话,她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示爱方式,但都只是说说而已,她没有当真,对方恐怕也没有当真。这次她有些恍惚了,她晚上做了一个梦……
在雨里,振一挽着她纤柔的手臂,跑进一间没有人住,满是秋色的小草屋躲雨,草湿漉漉地黄着,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用那样的眼神对她说话,她突然想哭。他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她倒在他的怀里幽幽地对他说了许多让他别爱她的全部理由,那些理由放荡和残酷得令她自己都感到心痛。他如同死了般躺在那里,毫无知觉也毫无听觉,他的手冰冷得令人害怕。她大喊起来,固执地要让他听到她所说的一切,让他知道她不如他想象得那么好,让他知道她只是一个喜欢勾引别人又喜欢被人玩弄的下贱女人,她让他认定她早就成了别人的女人……
没过两天,巴特来找我。
“诺诺,愿意跟我去一个村落看看吗?那是个非常神秘、和善的村庄。我用人格担保,平安送你回来。”
“我……”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我一直尽力在掩饰自己对那双腿的在意,可是我无力掩饰,我太在意自己,或者说太自恋了。这腿里仿佛有一根神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紧绷、无力。这让我想到自己的走姿,一个苛求完美的女人被一个无可更改的现状“捆绑”了,我感到尴尬、无奈,甚至自卑,只有躲在自己的囚室似乎才到自己的尊严。
“我可以带上轮椅吗?”我说得有些艰难。
“不用。我背你。你小时候几乎就是长在我背上的。”巴特似乎看穿了我。他永远不会点穿“真相”。有的真相说出来会让人难堪,至少在无法面对真相的状态下。
我想了想,决定跟他去,不管是村落,还是魔窟,在潜意识里,我对他充满了信任,那种天生的信任和依赖,恐怕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有点鬼使神差。
“行。什么时候?”
“你先准备好,两天后我来接你。”巴特说着就起身往外走去。看着这曾经熟识而后因淡忘显得陌生的背影,我内心掀起了层层波澜,这波澜夹杂着某种好奇和神秘,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真的不知道在巴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