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看到振一时的表情显得有一丝惊异。自从村庄回来,他再也没有跟米诺联系过,他明白米诺的病已经没有办法治疗,那是一种等死的绝症,其实人人都在等死,只是等死的方式不同,米诺心里也最清楚这一点。他依然不想放弃,他总相信意念会消除人体内邪恶的东西,包括病,在他看来,如果一个医生对治不好的病放弃治疗,就是对生命的不敬,他希望自己不仅仅是个医生。他希望能够借助某种意念来清除米诺体内的障碍。他还想平静地跟米诺解释一下什么,他心里清楚那晚的背影已经对米诺造成了伤害,可是他并不愿意伤害这个在他看来是那么单纯和洁净的女孩。当他看到振一的时候,他有点明白了什么,在他重新回到那个村庄后的几天里,振一和米诺发生了故事,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也不曾料到的,但他必须坦然接受。
“巴特老师,我们……”振一显得有些慌乱,他也没想到巴特会突然出现。
巴特用手示意了一下,振一就不再说什么了。
“你怎么总叫巴特老师呀?”看到巴特,米诺故做镇定,略显好奇地问。
“哦,他是我的根雕老师,巴特老师的根雕获得过省级奖,可以称得上是根雕大师了。”振一认真地回答,他可以傲视一切,但他对巴特是敬重的,那种由内向外渗透出来的敬重清澈可见。
米诺有点吃惊,她仿佛刚认识巴特,用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根雕大师,她想起那个曾经救过她的被她砸坏了的“圣女”……
你是个喜欢隐藏自己的女子,而在巴特面前,你隐藏不起来,确切讲,你舍不得隐藏。为什么?不知道。你甚至怀疑自己是一枚有万年光景的化石蜕变的,一不留神,逮着一丝阳光,就想到灿烂一下。你是一块情愿被活埋到永久的化石,在佛的面前,一不小心沦落为人,你会再试着求佛,再把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放在一个人必经的路边……
那个人是巴特还是振一,你至今都没弄清,或者应该是两个人必经的路边。你为自己的贪婪发出暗笑。这世上没有谁知道你在同时爱着两个人,就如同一个女人又同时被两个男人爱着。
有欲望的人才能称为健全的人。你常梦见自己在爬一座山,你并不知道山上都有什么,但你总是为了一个欲望,那就是:爬上去。因为,若放弃这种欲望,或许保住了性命,但将会失去对你来说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
你居然在一个夜晚,捧着一本席慕蓉的诗集,看着,就要落泪,一个五十岁女人的诗居然会让一个还没到三十岁的小女人想到落泪,这真难得。你暗想,你要是活到五十岁,你决定让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和小男孩落泪。
你们一起回忆童年的事。童年的记忆零零星星,有些情景被深深埋在心里,你以为忘了,忽然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和情绪中出现,清晰得令人无可遁形。记得在大学的时候,一下晚自习,或者就不上自习,四五个人一块撒谎,然后一起出去看电影,半夜回来,淋着细细的雨,慢慢地陪着你走,那时可能是你这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你们足足走了近四站,唱着当时最流行最好听的歌。如今,一听到那些老歌,总会勾起许多最初的记忆。
你是极其敏锐的,你有时挺担心你的敏锐会被某些现实的东西一点点卷噬,你极力维护着自己独有的敏锐,不管在什么时候。
去年几乎落了一冬的雪,望着窗外纷乱的飘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你有种想要破窗而去任雪掩埋的冲动。雪停的时候,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带你去踏雪,你怀着莫名的忧伤,去了。走在干净的雪里,真舒服,有那么一刻,你什么都不想,只听着自己脚底下“咯吱,咯吱”作响的雪的声音。在车里,你们三个一起品着果味的香槟酒,听着音乐。
你比谁都明白,你那朋友是为了让你开心才让你出来的。因为,你已经有好久没有出门了,你的幽闭与孤僻已经引起周围朋友的恐惑。你真的在开心。可是,那股摆脱不去的伤感又重新霸占了你,你打开车门,一股冷气冲得你清醒无比。所有的记忆充塞着你的头脑,而这雪的记忆没人能懂。你曾经在雪地里发现过一只快冻僵的小猫,你哀求身边的朋友把它抱给你,朋友不同意,说它太脏,你执意请求着,最终,小猫的命落在了你的怀里,它死了。你难过得哭了起来,请求朋友替你埋了它,那朋友不喜欢猫,指责你太过分了。从此,你不再承认那人是你朋友。你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不喜欢猫和小动物的人也肯定不会真心喜欢你。
记得曾经有一个男人试图用英国女诗人勃朗宁夫人和她的爱情事迹打动你。其实,在你很小的时候,手头就有一本薄薄的关于她的诗和传记。那时你十六岁,你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也能遇到一个年轻的诗人,与之相爱和厮守。那男人逮着空儿给你读勃朗宁夫人的诗和她的爱情故事,说后来她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勃朗宁夫人的爱情故事倒是打动了你,她有句诗:我学会了用爱情报答爱情……而你却远远躲开那个诗人,你发现了他眼中闪烁得越来越猛的绿光。
你明白,这就是书中与现实的落差,或者说,是古典与现代的一种悖对。你开始排斥那些所谓的诗人。
在新疆的上空朝下看的时候,你看见了沙漠、雪山,还有冰川,那是新疆特有的极致景观。你又看见你所在的那座城市,像一座灰色的古墓,置身古墓之外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古墓里到底储藏着什么。新疆是你心底的一种渴望,或者说是一种无以言说的钟爱,它的古朴、异域风情显得那么神秘和可爱,其实,惭愧的是,身为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对新疆则显那么遥远和陌生。说实话,你并不了解新疆,你只是在喝这里的水吸取这里的阳光,你真没办法深入它。你在想若是等你老了,你可能会对新疆作一番别具风格的注释。
你喜欢一个人的生活。可是看到朋友结婚了,你忽然意识到人是应该结结婚或者离离婚。你忽然有做新娘的愿望,不过,你更喜欢做新娘的瞬间,你在想,如果可能,你真愿意天天做新娘。一个生活得太认真的人,如果没有蓄足勇气,是很难进入“围城”的。
你是个愚笨的存活者。
说真的,你挺欣赏萨特和西蒙波娃的那种恋情,不需要一纸婚约,各自有各自的空间,却相爱相守了一生。一直梦想能有这样一个人专门因你这样的愿望而出现,能那样守着各自的世界和空间,一起相守,一起共度,而无需一纸契约。
你和巴特重逢快一百天了,一个活着的人会有多少个一百天。想起他,心中总有股纤柔的痛楚,你知道,没有谁能够让你这样……你可能是过于理想化或者是过于浪漫,你又是那么细致和敏感,又是那么自我和任性。这性格注定你过着“飘零”的生活。不知从何时起,你开始羡慕萨特和西蒙波瓦的那种爱情生活,环顾一下四周,你发现自己的念头和愿望距离现实多么遥远而可笑。可是,当你听他告诉你他的故事之后,你的内心有一股莫名的隐痛,他在飘零中有过自己的爱人和孩子……
“诺诺,言子的日记都译出来了?”巴特似乎也不避讳振一,他问。米诺甚至怀疑振一知道巴特的所有故事。但她明显地看到振一眼里闪现了一丝惊奇,她不知道这惊奇代表什么。
巴特的心中积攒着多少故事,又经历了多少事情,她不知道,也捉摸不透。她在奇怪巴特对言子的态度,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言子的养父,而他拒绝这个称呼。她弄不清到底为什么,有什么隐情。也许没那么多隐情。有太多的隐情都是人编造出来的。所谓的“隐情”可能就是当事人内心的感觉。米诺一直没离开过她的“感觉论”。
巴特说他并不后悔将言子送到那房子里让她独自居住,她应该有着健全的经历,不论上天赐予了她什么,幸福或者灾难,能避免的或者避免不了的,一个经历多的人可能才会理解人间。
在没送言子去那房子前,她几乎只接触过他一个男性。她很像他在青春期迷恋过一段的那个大他几岁的女孩……
那是他的邻居,就住在他对面,他可以隔窗对望,他曾经对她微笑,那笑里发出最危险的信号,而她浑然不晓,他发现她的脸上并没有因为看到他笑而产生表情,或许她的只是对着他,而眼里根本没有他,在想其他什么人和事。他几次都想问她的芳名,而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也没那勇气。
有一天下午,他放学回来,又习惯性地坐在窗前,透过玻璃端,希望如往常那般尽情欣赏那个隐埋心底尽收眼帘的眷恋,他第一次没有看到她,看到的是一家陌生的面孔,她搬走了。他的心如一只饱满的气球腾空爆破,随即落下,成了发灰皱瘪的气球碎片儿。
那是不是初恋,他不敢确定。只是夜间一想起她,他便有种止不住的由里向外的冲动。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想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女孩,然后自己与自己运作,直到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了新疆最偏远的一个小县城。那也是他自告奋勇的选择。他以一个青年医生的身份满腔热血投入了这个冰山群起、沙漠攻心的地方。他开始爱上了这里单纯的人和土地。
他常常与疾病和死神对峙。他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真实的。这女人的出现占据了他全部,驱散了那个虚幻的“初恋影子”。
几次相互传递了微笑之后,他大胆地在路边挡住了那女人回家的路,他再也不想失去他想要的爱情。他邀请她一起看一场电影。那是陈旧得不能再陈旧已经演滥的样板戏。那台戏注定了他们这场爱情“劫难”。
那是个孤独的周末,一个刚刚“升天”的人死不瞑目地离他而去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从他手中湮灭,他的心就感到了世界末日的降临。他恨自己的无能。他幻想着自己若是起死回生的神仙,他将救回所有在他手中被死神掠走的人。她就在他那样的一种幻想中闯进来的。
他碰触过无数女人,因为他是医生。而他没有真正碰触过女人,因为他没能遇到他想要真正碰触的。她走近他,他看到那雪白、光洁的长腿,一种兴奋的感觉在他肚脐眼儿上滑过。面对这个已婚六年的年轻美丽的少妇,他没法拒绝也不愿意拒绝。他紧紧搂住那令人怀疑的优雅身体,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一起不断地膨胀和爆满。他想起了道德,这个字眼的闪现让他想要推开她,可是他没有,反而深深吻住了她。那是他的初吻。他却吻得那么成功和熟悉。他突然产生一阵狂热的激情,他经常屈从于这突发的感受。
那个紧贴在他身上的女性肉体,透过衬衫可以感觉到的那美妙无比的乳房,那光滑的颈部皮肤,他的嘴唇轻啃她的脖子,逐渐向耳朵进发,最后用舌尖在她的耳朵眼儿里急切地探索着。他感觉自己将要放声哭出来,他克制着自己,他俯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我需要你。这句话撼动了他自己。
他们一直相爱着。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偷情,也像是冥冥中安排的一次诀别。她告诉他怀了他的孩子,她决定生下,是个男孩,背上有块胎记。然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她死了,死得蹊跷死得突然。
他怀揣着那句模糊又几近清晰的话匆匆离开了他们相爱过那个地方,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安排,也没来得及去她的墓碑看一眼。他被勒令调到另一个更加偏远的小县城,就是米诺出生的那个地方。开始了他的另一种人生。
他什么都有过,有爱人,有孩子,而他什么都没能抓住,一夜之间全都落空了,他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不相信这是报应。上天不应该去报应相爱的人。
他不再行医。他不忍心再看着鲜活的心脏在他的注视下停止跳动,不忍心再让生命从他手里溜走。就是在一种无所事事的走动下,他接住了从天而降的言子。他开始为了这个盲女而生存下来。
他有过短得不能再短的准婚史,那女人在他心里还没来得及占地方就烟消云散了。他感到自己最大的悲哀就是没弄懂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他什么都没能守住。他走了,走得趔趄,就在那一刻,在阳光的横行下,他感觉自己彻底老了……
言子太需要父爱了,她听到别的孩子喊“爸爸”时脸上露出的那份渴望,让他矛盾重重。他告诉言子的真实身世时,他感到了自己的残忍。他不后悔让言子独立生活,但他后悔告诉她真相,有的真相可能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心理。也许就是这心理,导致她“无意中出卖了自己”。
他想过为她治病,希望她能看到这个世界,和其他同龄女孩那样去接受这个世界,她是先天的,治不好了。他也打消了让她复明的念头。言子已经习惯了明眼人所认为难煎的“黑暗”,如果让她得到光明,她肯定不会习惯,她会更痛苦。他比所有人更深地理解着这个与他朝夕共处了二十年的盲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