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给米诺治疗的途中,你不小心将自己的意识渗透她的意识里。米诺仿佛是被一股神力唤醒的。你无法断定现在的米诺是什么样的,你看她睁开了双眼,如同从前一般清澈。你以为你无欲了,而那双黑眼睛早已深刻地嵌进了你的内心深处。现在那双黑眼睛成熟了,并且成熟地面对着你,有些迷离有些忧郁还有些娇羞。你迅速地用事先准备好的毛毯包裹好了她。正当你准备抱着她回返时,一直守候多时的振一接过了你手中的米诺:“老师,你累了,我来抱她回去。”
你不知该说什么,眼看着振一从你的臂弯里接过了米诺。
被裹在毛毯中的米诺惊奇地望着他俩,问道:“巴特是你的老师?”
振一应着:“是,他是我的根雕老师。我送你的‘圣女’就是我的第一件根雕作品,是用胡杨枯木雕刻的。胡杨枯木天然的纹路很美丽,让人着迷,所以巴特老师和我就尝试着用胡杨根雕刻了。”
“我父亲说胡杨是最没用的树。我只认为它可以防沙化,没想到它还能用来根雕,成为艺术品,这太神奇了。”
“虽然说浙江是雕刻艺术之乡,但我比较欣赏新疆千年不倒的胡杨,更愿意选材胡杨,因为胡杨会呈现更天然的纹路,木质也很坚硬,不容易腐烂,稍微进行一些雕刻就能成为非常饱满的艺术作品,特别适合根雕,我出去专门找那些胡杨枯木,也不会影响生态保护。”巴特说。
根雕?那个象征复活的根雕,这个传说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满足。而当她回忆起刚才的恶梦时,她所有的好情绪都荡然无存:“我想回家,离开这恶梦累累的鬼地方。”
事实证明,温泉的水对米诺的身体没有起丝毫作用,而她的眼神似乎比从前变得更空灵起来,巴特有点担忧,他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拥有这样的眼神将意味着什么,他联想到了那只救过他一命的火狐狸……
这是他们在这个村庄的最后一个夜晚。米诺要求蜡烛通宵不灭,因为她害怕,说不出的那种害怕。点燃蜡烛。米诺依然象小时候那样缩在巴特的怀里,面对振一奇怪的眼神,这让巴特感到不自在,有点不知所措,但他又不好推开米诺,这多年的习惯也只有他和米诺知道,这仅仅是习惯,不代表更多的含义。他想对振一解释,但又觉得太多余。他全然不顾及振一的感受,也搂住了米诺,像在搂自己的女儿:“诺诺,不用害怕,这里有我们陪伴你。”
“我今晚不睡了,我要听故事,对了,巴特,那红狐狸的故事你没讲完。过来,振一,靠在我左边,我怕。”米诺说,用手招呼着,振一过来了,三个人躺在了一起,外面很寂静,在这个小土屋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米诺突然说:“这队形太时尚了。不是,太原始了。有点狮群的感觉。”
巴特没注意米诺的胡言乱语,点燃了一根烟,续上了狐狸的故事:
“三年后,我再次来到这个村庄时,有一天黄昏,我途经一个白桦林,我又累又渴,就坐在树边喝水啃馕,因为那馕是风干的,特别硬,我想在附近的河水里泡一会再吃,别笑,地道的新疆人都是这么吃。”
巴特看到米诺抿嘴笑了一下,立刻解释道。
“没笑,继续。不过你真可以,也不怕肚子里生虫子,亏你还是医生。”米诺说。
“等我从河水里过完馕回到原地时,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不知道你们见过棕熊没有,在距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只成年的棕熊正摆着庞大的身躯,缓缓朝我走来,我手无寸铁,面对这样一只庞然大物,我恐怕连逃跑都成问题,我想到上树,可是我知道熊的力气足够拱倒一棵直径五米的树,我还是选择了一棵粗大的树爬了上去,这时,棕熊也看到了我。熊一般是不会伤人的,只有饿极了才会吃人。那只棕熊可能是饿极了,看到一个人在它面前,它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除非有其他可以吃的食物出现。它拼命地拱着承载我的那棵树,我感到树在摇摇欲坠,我也拼命地抱紧树干……”
“哈哈,没想到巴特医生居然有如此狼狈的经历……”米诺禁不住笑了起来。
“米诺,我以为你特别善良呢,你这是幸灾乐祸啊。”振一说完,冲她做了个鬼脸。
“对了,振一,我觉得你特别眼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米诺借着烛光阅览了一遍振一的脸,她真的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在振一的脸上定格了几秒钟。
“大晚上的,别这样看人,会吓出人命,你的眼睛真像鬼。”振一抗议道。
“你俩听不听了?”巴特不太高兴了。
“听……”俩人异口同声道。
“在危急时刻,我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团火在向这边移动,那团火飞奔过来了,我才看清楚是我曾经救过的那只火狐狸,它明显地苍老了,皮毛再不如从前那么光滑和闪亮了,身上还有几处搏斗的旧伤痕,我想,它一定吃了好多的苦,做为一个野生动物,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它自己完成,捕食和自救,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只火狐狸为了救我,引开了那只棕熊,心甘情愿地让那只棕熊吃了。我获救了。”
“这是只懂得感恩的狐狸。动物比人类都懂得感恩,这足以证明动物比人类要优秀。这真是一个凄美的故事。”米诺感伤地说。
“也是个真实的故事。要不是那只狐狸,我也不可能在这里给你们讲故事了。”
振一忽然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巴特的手越过米诺,给他盖好了被子。
“睡一会吧,天亮要赶路呢。”巴特轻轻地对米诺说。
在巴特给米诺盖被子的当口,米诺猝不及防地搂过巴特的脖子,用狂野的眼神注视着巴特,那种狂野不是每个女人眼神里都有的,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够遇到的,与其说是米诺霸占了狂野,不如说是狂野本身就属于米诺,只是长年的幽闭,让她的狂野也一起幽闭了。
巴特轻轻推开米诺,然后又紧紧抱住她。
“那你为什么推开我?”米诺受伤地问。
“原谅我,我们不能这样,我是你的巴特叔叔。”巴特松开米诺,将身体转了过去,给了她一个背影,那背影显得孤独、无奈、绝望……
回家的路上,米诺对巴特明显得冷淡起来,她暗自发誓再也不会碰巴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神神叨叨的老男人。
跟巴特道别后,我默默流泪了。我时常梦到他,虽然看不见他只是听到他,我知道那就是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想他想得会走神……
我坐到桌前,铺开久违的白信笺纸写道:
巴特,我曾经一度梦见自己死了,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搁置在一张蒙着白布的单人床上,房子很空,只有那一张床。我常从梦中惊醒,抱着被子,孤零零地捱到天明。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吧,可是我还是想对你说……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确过得有些颓废,我用这个词形容自己一点都不过分,至少目前不过分。想起参加巴特聚会后的几天里,那时我那么想尽快见到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见到他,可是回来后,渐渐地,我害怕见到他,我说过,我怕这份美丽的感觉被破坏;我怕我再也离不开他,我的人和我的魂。我想起一句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巴特。这个令我想过一千遍一万遍的男人,我的心为其起起落落,没有停过……那些梦历历在目,清晰透顶。醒来连我自己都在糊涂着,到底是真是幻?
其实,自从我以一个成年人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时,我就已经绝望了,这种绝望并非意味着想要放弃什么。我仅仅是绝望着,纯粹的绝望,这绝望恐怕要比其他所有的情绪来得干净些。可能这莫名的绝望将会伴随我一生了。于是,我似乎成为人们眼中一个回收故事的女子……
我在现实中没办法找到自己想要的故事。可是我一直在现实中维护着自我。
我对巴特的那份迷恋仿佛又退回到了童年。我在想念他给我的身体带来的那份性感的享受。而他的冰冷的背影严重刺伤了我,我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包括那些优越式的撒娇,全部被他的背影摧毁得支离破碎。我回到了我幽闭的小屋,我在悄悄流泪、后悔,为自己多情的举动,为那个意料外的拒绝。我惊恐地发现,我幽闭正是因为我害怕外部世界的拒绝。我把自己所有的触角都深深埋葬在这小屋了,我已经彻底离不开这个只有玻璃窗的房间了。我喜欢隔着玻璃去浏览或者说观看一些事物,我自己也无法说清这是为什么,似乎有着玻璃的阻挡,我的世界显得安全或者安静些,望着那些静止的、晃动的事物,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发生出的那种美妙绝决的敬畏。
我和我天各一方。一个我在人群中流浪,一个我在幽闭的屋子。
而我和振一之间有种陌生的熟悉,或许,由此发生了某种吸引。我更迷恋他对我身体一切皮肤的抚摩。在抚摩中,我们相互供出秘密。
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多么早熟而又多么渴望性感享受的女子。我甚至感觉,我和巴特其实就是两个“性”的共谋者。他在潜意识中等待我长大,我在潜意识中等待“性”成熟。可是这神秘的期待转嫁到了振一身上。
我时不时地把心派到现实中来,在两个男人间做着对比和选择。其实,没有选择。我内心热爱的巴特消失很久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在感受另一种远距离的爱情。这绝对是爱情,只是这爱情显得不怎么整齐和完善。有时看着我面前的振一,看到停留在我身体某块皮肤上的那只男人的大手,我都会想到巴特,尽管我非常喜欢振一。可是,和巴特,或者与振一,其中某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或者,我同时拥有两个男人才算完美,譬如: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想到这里,我暗自傻笑起来,为自己的戏谑和荒唐。
我属于那类异常尊重自己感觉和第一直觉的人。记得我第三次接到振一的电话是趴在床上,就在那一刻起,有种莫名的感觉入侵了我,我预感:电话那头的那个男人肯定和我有关。这预感一晃而过,清清淡淡的,我没来得及给自己建一堵围墙或者树几道栅栏,或者压根就没想。其实,他照样可以翻墙而来。
晚上,我把自己锁在卧室,我总是要把自己锁在卧室,从小到大,我都是这么把自己锁起来的,我是被锁大的孩子。我独自倚靠在那张足以睡下三人的大双人床上,望着自己旁边的半床书,发了好一会愣儿。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后,我看到了纪德,我便伸手拿起《纪德文集》,与他对话。我以为和纪德在一起,可以暂时将现实中存在的男人们搁在一边。可是,纪德并没能让我的心全部投进去,我总是从他的思想里走出来,恍若隔世地望着电话。我记得有一次我说若不是你把电话拨错,我们也许不会相识,我们不会知道有你有我,我们也不会握着电话舍不得放下。振一说,不,我们迟早都会遇到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缘这东西就是如此妙不可言。
我幽闭了自己对外界的视线和感触,却开放了我的性。确切讲,我的幽闭没能挡住振一的进攻,那个沉睡多年的洞口再度被开封。在振一到来的前一天中午,我一如从前那般关闭了所有的窗和门,独自趴在温软的床间,想着自己。我从来只是想念着自己,我始终感到自己对自己的遥远和神秘。我在用心感受我美丽的弧形的身躯。我稍微用力弓起了臀部……覆盖我皮肤的那一层薄衣轻飘飘地褪落了,我的身体我的皮肤我的神经都变得轻松无比,而我的血液我的细胞却如超载般沉重起来。我似乎更愿意探索和享受沉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这一动作会给振一什么样的反应,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一个男人会有什么反应。事实上,我的睡衣脱落已经触动了振一的某段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