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圆润洁白的白芍药花瓣儿一层层地张开,张开。终于露出了一张圆圆的笑脸。“妈妈——”冰儿轻声地呼唤着。她把脸儿贴了上去,她要让妈妈再亲一下自己的小脸儿。在贴近妈妈的一瞬间花瓣儿溶化了,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滴在铺满白色花瓣儿的大地上,大地一片血红……
“妈妈,妈妈——”冰儿又一次从恶梦中惊醒。这是她儿时曾经做过的恶梦。她害怕极了,她认为这都是老天对她的惩罚。是她的诅咒夺去了崔麻子的妈妈,她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她常常把梦境与现实分不开。
已经三天了,冰儿没有去上学。那天她昏过去以后被送进了学校的卫生所。校医检查时发现,小姑娘虽然身高已接近一米七了,但她的体重不会超过80斤。严重的缺钙导致她的胸、背开始变形。校医说,这孩子正处在发育期,饮食**应的营养远远不能满足身体的需求,因而体内极度缺乏营养,造成身体格外虚弱,久而久之,她的身体综合素质全面下降,免疫力低下,严重时会出现记忆力衰退、精神恍惚乃至昏厥等症。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老师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黄老师把寒冰是个孤儿的消息告诉了大家。大家一阵愕然。校长果断做出决定:先深入家访,查清寒冰同学的真实境况,然后再做决断。决不能让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孤儿吃不饱穿不暖。
家访回来的路上,黄老师心情十分沉重。她已经看到了冰儿在那个家里的一切。此时,她才真正明白冰儿在日记中所抒发的情感是怎样的无奈与悲凉。
当天下午,学校将寒冰的舅舅从工厂直接请了来。校医将寒冰的身体状况向舅舅做了通报。之后,校长表情严肃地说:“王师傅,我们不得不通告您,寒冰的健康状况这么差,跟平时营养跟不上有着直接关系。虽说她不是您的亲生孩子,可您是他惟一的亲人了,怎么能眼看着孩子这样生活下去却无动于衷呢!”
此时的王师傅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的羊皮大衣里,缄默不语。他的内心比谁都难受。他原本觉得,孩子苦是苦了点,可只要能让她吃得上穿得上,好好孬孬都无所谓。能顺顺当当把她养大就算是对得起自己过世的妹子了。作为男人,他没有能力让一家人过上宽裕的日子已经很自卑,再加上老婆脾气乖张,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捅这个马蜂窝搞得一家人鸡犬不宁的。他也明白,为了家里的安宁,他一味地放纵着老婆的自私与小气,他明明知道冰儿打从到了这个家里就没有开心过,他也看得到在几个孩子中冰儿虽为老小,可活却是干的最多的,吃的穿的是最孬的。他更知道,冰儿在她舅妈的眼里是个可恶的闯入者,自从冰儿了进了家,他们夫妻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人表面平静,可实际上早已如履薄冰。但他又能怎样呢?天天打架过日子吗?
“王师傅,”校长接着说,“据了解寒冰的父母过世的时候他们单位不是付给你们一笔数目不小的抚养费吗?”
“嗯,是有这么回事。可这些年来这一大家子就靠我一个人的四十几块钱过日子,哪够哇,不得不零揪着贴补家用,大丫头今年秋才上班,在厂里当学徒工,挣不几个钱,”王师傅长叹一口气:“这不,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原来的小房子实在住不下,厂子也不景气,多少年不盖房子了,没办法,大前年秋天,我把剩下的钱拿出来跟人家换了个大房子。”
黄老师今天去了冰儿的家,看到那个家里的确除了房子还够用外,真是贫困的可以。她十分理解王师傅的苦衷,但更是同情冰儿的遭遇。她语气和缓地对王师傅说道:“王师傅,您的话我们相信,这些年抚养寒冰您和您的一家也吃了不少苦,我们只是建议,寒冰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好,需要您多多在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她补些营养。”
“哎,哎。”王师傅连声应承。
临走,学校将一包营养品送给王师傅,王师傅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冰儿被送回家以后,就一直在炕上昏睡。她似乎听到了班主任老师的说话声,还有好多好多人在一起戚戚喳喳的嘈杂声,但她又什么也不敢确定,许是做梦?她就这样时睡时醒,迷迷蒙蒙地躺到了傍晚。舅妈看到冰儿被老师和同学抬回来的一瞬间,吓了一跳。当明白是看到车祸后吓昏过去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冰儿死不了,冰儿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不理解学校干吗要小题大做,这么兴师动众的,班主任在这呆了一上午,问这问那的,弄的她好不自在。尤其是老师那审视自己的目光,让她感觉好像自己不是含辛茹苦抚养冰儿长大的舅妈,而是心地歹毒的后娘一样。无论如何,她是无法接受后者的。从老师们一进门儿,她就不停地表述着自己这许多年来如何勤俭持家、如何无微不至地照料一个本来不该由自己抚养的外甥女。
“老师,我说的可都是实在话,你们要是不相信,我把邻居们找来,你听听,大伙儿是咋个评价我李秀琴的。哼!”
黄老师没有表态,从一进门儿,就领教了这位当舅妈的厉害,在她面前,十个寒冰的嘴巴也不顶壳呀。
当冰儿完全清醒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舅舅坐在炕边的凳子上,正埋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浓重的烟雾打着圈一个个从舅舅的嘴里吐出来,迷漫在舅舅的周围,在灯光的映射下,像是给舅舅套上了一个个圈套。透过这层烟幔,她发现舅舅陌生了许多,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过早地灰白了。是的,虽然他就端坐在自己的身旁,可是,冰儿感觉舅舅好像距离自己好远好远,她甚至有些疑惑,这是我的舅舅吗?
舅舅发现冰儿醒了,他转身把烟蒂掐灭,再弹到地上,然后苦笑一下,对冰儿说道:
“感觉好点了吗?”冰儿微微点点头。
“冰儿,是舅舅对不住你,没照顾好你。”舅舅的声音有些暗哑,“要怪,你就怪舅一个人吧,千万别恨你舅妈,人家不欠咱们的。”冰儿吃力地听着,也尽力地点着头。是的,她不该埋怨任何人,这个世界上没人欠她的,只有她欠别人的。不是吗?她先是欠下了父母的命,还有没能出世的小弟的命,然后欠了舅舅的,没有她的拖累,舅舅会活的轻松多了。她还欠舅妈的,没有她的闯入,舅妈原本可以做一个善良慈爱的母亲。她最最难以接受的,是欠崔麻子的,是她恶毒的诅咒夺去了崔麻子的妈妈!
躺在炕上的三天,冰儿除了昏睡,就是苦思冥想,她想着自己那印象模糊的爹娘,想着舅舅的一家,想着老师和同学们,也想到了刚刚失去妈妈的崔麻子。有一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为什么自己到哪里哪里的亲人就要遭殃。
而另一个人与冰儿有着惊人相似的念头……那就是她的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