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冰儿感觉自己的肚子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饭量大得吓人不说，没过半晌就饿。起初她还不太在意，饭桌上一气儿吃饱再说。渐渐地，她发现了姐姐们惊愕的表情，更要命的是舅妈那刀子般的目光。随之而来的，就是舅妈一上桌就开始抱怨家里粮食不够吃了，要不就是这个月打粮时得多换点粗粮了。冰儿知道，一斤细粮可以换二斤粗粮。舅妈念叨这些嗑儿的时候，舅舅总是一言不发，闷着头吃饭，大姐会时不时地瞅一眼冰儿，再瞅一眼舅妈，二姐的目光就冷了许多，冰儿要夹菜，她就抢着夹菜，冰儿要拿馒头她就先拿起馒头筐。有时还会丢出一句“饭桶”。哥一般情况下是谁也不管不顾地吃饭，虽然他比冰儿的饭量大多了，但他是个男孩子，饭量大是理所当然的，他要是哪顿不爱吃饭了，舅妈就问，是不是感冒了？哪不舒服了？舅舅也会上火。
这天下午，冰儿放了学又去捡了筐煤核儿，回到家已经开饭了。她一见饭桌上的热馒头，胃肠一阵剧烈蠕动，要知道，下午第二节课时她就开始感觉饿了，虽说早已饿过了劲儿，这会儿一看到饭顿时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她忘记了自己该先去外屋地端菜、拿碗、搬凳子、盛饭，把给舅舅烫好的那壶酒端上来……竟然从桌子上抓起一个馒头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大姐看呆了，二姐正往桌上端咸菜，不由得大叫一声：“小冰，你在干什么！”舅舅刚进屋，看见了这个场面，也不由得瞪了冰儿一眼。舅妈急急地从厨房进来，瞅见冰儿的嘴里塞得满满登登的馒头正在奋力下咽，手里还抓着那大半个没吃完的馒头，顿时一股火冲上脑门儿，她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气急败坏地冲着冰儿吼道：“你还想怎么的？嗯？这家里就你一个人知道饿啊！大人干了一天活了还没上桌，你倒先吃上了，啊？你是千金大小姐呀！……”
冰儿一肚子的不服气。她不知道自己饿了，先吃了口馒头怎么会引起舅妈这么大的火气，哥每天进门都是先抓着什么吃什么，两个姐姐也不是没吃过，难道舅舅舅妈没看见过吗？他们吃就行，我吃就不行，也太偏心眼儿了吧，哼！冰儿一肚子的气竟然拧着脖子杵在那儿没有任何歉意。舅妈见状更是来气，做错了事，竟然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她抬手将桌角上的一只饭碗掀在地上，只听“当啷”一声，碗碎了，热气腾腾的米粥洒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被舅妈的这一举动震住了，从冰儿记事那天起，只是感觉舅妈的脾气不好，脸子不好看，却从没有看见舅妈发这么大火，竟然砸了一只碗，平日里舅妈是拿家什最要紧的，冰儿哪回不慎打了盘子碗的，都要看舅妈十天半月的脸子。冰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满嘴的馒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哽在那里哑口无言，两只惊惧的大眼睛里蓄满了羞惭、懊悔、惶惑的泪水，呆呆的，木头一般。
舅舅上来拽了舅妈一把，劝道：“秀琴，跟个孩子发这么大火干吗，说两句就行了……”没等舅舅说完，舅妈“嗷”的一声不干了，只见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来了，一边哭一边骂：“我这是缺了哪辈子德了，要受这份闲气呀！呜——我给你们老王家当牛做马一辈子也换不来个好啊……呜——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的妈呀……”
哭声一浪高过一浪，爱群和爱民一边一个地往起拉就是拉不起她。爱军也从没见过这个阵式，一时手足无措。舅舅见状更是一筹莫展，气得坐在炕头连声叹气。气急了就冲舅妈吼两嗓子：“嚎啥呀！不怕邻居听见笑话！”不吼还好，一吼舅妈的哭声更大了，两只手不住地拍打着大腿：“丧天良啊丧天良……啊——”
正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一阵响，饭桌连同一桌子的饭菜全部被舅舅掀在地上。正在哭嚎的舅妈顿时没声了，她被舅舅这一反常的举动吓傻了，一向温良谦和的舅舅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
“妈了个巴子的，不过了！你有种今天就坐在地上别起来！我＊＊＊＊＊的……”舅舅边骂边抓起棉大衣愤愤地走出了家。
不知过了多久，小屋子里挤满了人，人们有的劝舅妈，有的说舅舅，还有的数落着冰儿。
“这孩子都十来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舅妈养了你这么大容易嘛，你还惹她生气，不怕丧天良啊。”
“可不是咋的，还不快给你舅妈赔个不是！”
“……”
舅妈已经被大伙抬到炕上了，她停止了哭嚎。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舅妈是如何劳苦功高，替老王家养儿育女，还外带伺候着一个外甥女，不缺吃不少穿的，搁谁谁也做不到。
一直蹲在屋角小凳子上的舅舅被大伙的话说动了心，他“吧嗒”一口旱烟，语气格外凝重：“嗯，这话不假，爱群她妈对俺老王家有功。”
冰儿一个人蜷在墙角，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感觉自己已经没了良心，面对舅舅的呵护，舅妈的养育，她没有一句感激的话说出来，她似乎天生就是个冷血，从爸爸妈妈死了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感觉这世界是温暖的，她不明白舅舅为了她不得不向舅妈低声下气，她也没有看到舅妈因为家里平添了人口而愁白了头。此时此刻，在所有的人都在为她捅下的娄子做着补救的时候，她却置身事外，思绪早已飞了。
她想起了儿时和小伙伴儿们去后山采花，那满山遍野的黄花、百合、马兰花，还有香气扑鼻的白芍药……
白芍药花美丽极了，洁白的花瓣儿，一层层张开，露出了一张美丽的笑脸，那是妈妈太阳般圆圆的笑脸！冰儿走到哪儿，哪儿都盛开着一朵朵白芍药花，安静的，温暖的围在冰儿的身旁。妈妈总爱用她那红红的小嘴亲冰儿，可是妈妈好像好久都没有亲冰儿了，冰儿想再让妈妈亲一下，她俯下身子，捧起一朵白芍药，把脸贴了上去。妈妈的唇好热啊，热得发烫。可是冰儿还是不忍放手。然而，冰儿感觉什么东西化了，是妈妈的红唇被高温溶化了，染红了白芍药，妈妈的笑脸没有了，一朵朵芍药血红血红地开着，上面浸满了妈妈的血。“妈妈，妈妈－”冰儿恐怖极了，世界变了，变成一片片可怕的红，每一只血红的芍药上都在滴血，那是妈妈的血！
“妈——”！
一声大叫把冰儿从噩梦中惊醒，大姐爱群正在给她擦汗。
“小冰，你做噩梦了？看你烧的，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冰儿慢慢恢复了意识，她动了动身子，沉得像灌了铅。
“大姐……”冰儿想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大姐笑笑，安慰道：“没事了，你先把病养好吧，”她起身拿了一碗水过来，“喝点吧，爸还给你弄了药，你也一起吃了。”
冰儿吃力地爬起来，接过大姐手里的那碗水，把药片放到嘴里，然后用水冲下。可是喝的急了，呛得咳了几声，跟着，冰儿就感觉眼泪那么不知抬举地扑簌而下。
冰儿怕大姐看见，赶忙躺下把头背了过去。
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
“大姐，冰儿醒了吗？”是哥的声音。
“刚才醒了，吃完药。现在又睡过去了。”
“哦。”哥好像站在那里没走。冰儿感觉哥俯下身子在看她。她紧闭了一下眼睛，却没成想把噙在眼中的泪水挤了出来，泪珠顺势而下，跌落在枕头上。
哥伫立在冰儿身后许久，冰儿只觉得哥的喘息声越来越粗，越来越急，她预感到哥的情绪有些不对头。
“大姐，你不觉得妈做得太过分了吗？”哥愤愤地说道。
大姐犹疑着：“爱军，其实，妈，妈她也是……”
“大姐！”哥猛地把冰儿的身子搬了过来，显现给大姐和哥的是满面泪痕。“你看看，冰儿自从进了这个家，整天小心翼翼地看着一家人的脸子，妈还是有事没事就找她的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你多暂见她开心地笑过，非折腾出人命来才算完事吗？”
冰儿被哥的话吓得六神无主，她挣扎着坐起来：
“哥，快别这么说，都是我不好，总惹大人生气。”冰儿的声音软弱无力，她感到身心都是那么沉重，压得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大姐把她重新放倒，劝慰道：“冰儿，别想太多了，好好养病要紧。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唉。”
哥沉默了半晌，甩出一句话来：
“我恨咱妈！”然后推门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