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有鬼!老宅里有鬼!是我母亲的鬼魂吗?是她吗?是她的鬼魂一直在这里徘徊不散吗?她的房间里一直有女人的叹息声,呻吟声,对了,还有唱戏的声音。唱的就是《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幽幽的声音,在老宅里浮动,我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找着洪叔,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说他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这也不奇怪,洪叔老了,耳朵也有点聋。
我打算再在这里过一夜。
七月二十日
昨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些奇怪的声音。
七月二十三日
我有两天没有写日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以前我从来不写日记呢?为什么呢?一定有个什么原因的,不过那不重要。
我每天晚上都听到女人的哭声,幽长的叹息声,还有唱戏的声音。她唱得很动听,但是在这里……这所阴森森的老宅里,很可怕,让我一天比一天害怕。
我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对了,我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看看那房间里究竟有什么?她是我的母亲,她会害任何人,但是一定不会害我的。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七月二十四日
昨天晚上,我鼓起了勇气,进去了。我用钥匙开了门,听着雕花的木门“嘎吱吱”的响声,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但我还是鼓着勇气,走进去了。
里面有很厚的灰尘。我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除了我的脚印,没有别人的脚印。
我走到她的妆台前。我突然怔住了。
有一个放雪花膏的漂亮的小盒子,是打开的。里面的雪花膏,还被人挖出了一块。空气里还弥漫着一丝香气,那是母亲最常用的香水的味道。
镜子上,有人用口红写了一行字。
“衍之,我知道是你杀了我。”
衍之是我父亲的名字。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是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为什么呢?我为什么知道呢?
那时候,我母亲突然失踪了。她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听说那个男人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也是他在英国的同学。我父亲非常伤心,一连好多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后来,他终于出来了,却再也不会笑了。他把母亲的房间封了,不让任何人进去,包括他自己。
但是有一次,我偷偷地进去过。我偷了父亲的钥匙,打开了那个“龙凤呈祥”的锁,溜了进去。我看到在墙上母亲的照片下面,有一盏铜做的油灯。
很多年之后,当我也长大了之后,我在一个道士的家里见到了类似的东西。他一脸神秘地对我说,这样的油灯,是用人的头盖骨做成的,甚至可以用人油来当作灯油点燃。头盖骨的主人,灵魂就会被永远拘禁在这盏灯里面,永生永世,不得投胎不得转世不得超生……永远永远,都在这里面。
我一直以为,死亡就是最后的终结,但是不是。我一直以为,再痛苦再绝望的事情,都可以用死亡来终结。
我错了。
七月二十八日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安心不在!安心居然不在!她到哪里去了?我疯狂一样地找她,到处找她。她不在屋子里,不在花园里,我到处去找她,都没有见到她!安心在哪里?她是不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那个送给她很多很多的红玫瑰,给她炖鸡汤,给她画画的男人!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是不是一直都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作些什么?
我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哈哈哈,哈哈,我在房间里笑,一直笑,笑得像一个疯子。
我大概真的要疯了。
八月三日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宜出行,宜出殡。
我把从乡下送来的那些家具,全部都安置好了。安心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的。我把它们运过来,一点也不容易。可是……可是她仍然不见踪影。
我翻遍了床上所有的东西。把枕头,被子,全部都拆掉了,不停地抖来抖去。床上还留着安心的香气,还有她的一缕一缕发丝。可是,为什么她掉了这么多头发?她很爱惜她的头发,平时都是把头发绑成辫子才肯睡觉的。怎么会掉这许多头发呢?难道……难道……她是跟别的男人……在这张床上……
不,不,不。我不能这么想。安心不会做这种事的。
安心不会的……
八月十五日
我心里渐渐地安定了下来。那盏油灯,真的很奇怪,每次点燃的时候,就会有一股非常奇特的香气,既像是母亲身上的香味,也像是安心身上的香味。
我觉得很安心。我又开始继续作画。
如果安心回来,就更好了。不过她不回来,也没有关系。点着这盏灯,被包围在那股奇妙的香气里,就像是安心在我身边一般。
哦,安心,安心。
这本日记的记载,到此为止了。钟辰轩慢慢地把日记本合上,还给了程启思。程启思却没有接,说:“留在你那里吧,我知道你会对它感兴趣的。那也是你的职业,不是么?在我父亲被捕的时候,警方并没有发现他的日记。而他……一直拒不开口。但是因为证据确凿,他被判死刑。”
钟辰轩喃喃地说:“你的父亲,被指控杀死了你的母亲。而这本日记……”
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头。“这本日记里,我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同样也杀害了他的妻子。而且,我的祖母,跟我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还有……安瑶也是。现在你可以理解,我在见到安瑶的时候,那么失态的原因了么?”
钟辰轩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玫瑰园又是怎么回事?”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我叔叔家生活,他等于是我的养父。所以,我姓程是因为跟了我叔叔的姓,其实我应该叫他表叔才对。也因为这样,就算是政治审查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的父母在很早的时候就去了英国,加上文革时期的资料十分混乱,所以,我很轻松地躲过了政审这一关。否则,我想当警察,是肯定不行的。”程启思的声音,带着些淡淡的回忆,“我的叔叔和婶婶没有小孩,非常疼爱我。只可惜,他们两个都多病,先后病故,把财产都留给了我。我父亲也是个相当有钱的人,他在遗嘱里也把遗产留给了我。你还记得么?我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画,但还能随手画上几笔,那大概就是继承了我父亲的才能吧。”
钟辰轩点了点头。“我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
“在我成年的时候,我除了继承父亲的遗产之外,还得到了这本日记本。”程启思看着钟辰轩手中那本黑色封皮的日记本,慢慢地说,“我卖掉了我父亲在英国的房子,但我的父亲要我保留一切关于我母亲——不,应该是我祖母的东西。于是,我在H市买了幢很大的别墅,专门把阁楼的房间留出来放置祖母的所有东西,包括那盏让我心惊胆战的油灯。我连碰都不想碰它。英国那房子的花园里,玫瑰早就枯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本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我买下的房子里,再次种上了那么多的红玫瑰。我偶尔地去看过几次,那时候玫瑰已经开得很盛了,那种鲜血一样的感觉让人几乎觉得眩晕。所以……从此以后,我除了支付那里的日常开支之外,再也不愿意去了。”
钟辰轩问:“安琪拉呢?安瑶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安远?”
“安瑶……小的时候,我曾经跟她在一起玩过,我们毕竟是亲戚。她很喜欢玫瑰园里面的波旁玫瑰。当然,对于我们家族的事,她知道得几乎跟我一样清楚。”程启思涩然地笑了一笑,“只不过,男人和女人对于这桩爱情悲剧——我可以这样说么?——的看法,实在是大不相同的。她一直认为这是一桩很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却只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这次回来,她想要回玫瑰园去住,大概是想重温一下在英国时的童年的情景。而我……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要回去住。但为了照顾她,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至于安远,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他的死,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很大的震惊。”
钟辰轩再次看了看手里的日记本。“启思,你父亲给你留了信了么?我对这个案件有过比较细致的研究,凶手……哦,对不起,你的父亲从头到尾都并没有认罪,但是他也并没有否认过自己有罪。一般人在被处于死刑之前,都会留下书信,但他并没有。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有一封。”程启思回答,“他叮嘱我要把祖母的所有东西保存好,说那是我祖父的遗愿。”
钟辰轩皱了皱眉。“没有别的了?”
“他要我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说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
“那他有没有关心过你?”
程启思想了一会。“我还有些对母亲的印象,对我父亲,几乎没有了。所以,也许他确实没有怎么关心过我吧。”
“令尊更关心的是令堂,他还一直沉浸在跟安心两个人的情感世界里。”钟辰轩依然穷追不舍。“还有什么?”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要知道么?好吧,在信的末尾,他确实还有一句话。”他的眼睛骤然地变得迷茫了,声音也低沉了些。“他说……他爱我母亲,正如我祖父爱我祖母一般。他说,世上真的有一种感情,可以炽烈疯狂到如此地步……也许……至死方休。”
虽然是在阳光之下,钟辰轩还是感到了一阵寒意。“所以,他杀了你母亲?就像你祖父杀了你祖母一样?”
程启思看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的么?”
钟辰轩坦白地说:“说实话,证据确凿,动机什么的都有了,所以当时陪审团一致判定你父亲有罪。当然了,我不是说陪审团制度有问题,拿到国内来,也是一样,定罪估计还来得更快些,连律师都不用找了。不过……”他将日记本翻得哗哗地响,喃喃地说,“从这本日记看来……也许……”
程启思问:“也许什么?”
“也许中间还有点别的隐情。”钟辰轩说,“很明显,你的父亲怀疑你母亲——就是日记里面那个叫安心的女孩跟别的男人有染。他的疑心越来越重……”
“所以最后他把我母亲杀了。”程启思僵硬地打断了他。钟辰轩却摇了摇头,说:“我刚才看你父亲的日记,发现了几个有问题的地方。比如,他为什么要突然回到自家的老宅?他回去干什么?他说那宅子闹鬼,宅子真的闹鬼么?而且,你祖母房间里发出的声响,跟我听到的,如出一辙。我们真的应该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么?”
他停下来想了片刻,问程启思:“日记里提到的那个洪叔,还活着么?”
程启思怔了一怔。“他?我记得我小时候,他常常抱着我玩,带我去果园摘果子。现在……现在就算他活着,他也是八十来岁的老人了吧。”
“他全名叫什么?”
程启思说:“这我还真不知道。我爸管他叫洪叔,我大概要叫洪爷吧?哦,好像记得有叫他‘阿才’的。别指望通过警局的内部系统找人了,我实在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钟辰轩说:“那你总该知道你家老宅在什么地方吧?”
程启思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别说,我还真不知道。我叔叔他们,从来不跟我提这回事,甚至避免跟我提到我父母的事。这也可以理解,他们不想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吧!”
“事实上,孩子对于某些发生在小时候的事,往往是记得特别牢的。”钟辰轩说,“而且,这些潜在的幼时的记忆,可能影响到他的一生。”
“确实。”程启思笑了笑,笑容是说不出的苦涩。“至少我是被很深重地影响到了。要我结婚,我估计都不敢,生怕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想想,实在是很可怕,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娶了不仅有亲戚关系还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而且把她们杀死了!那么非常残忍的谋杀方式……站在专业的角度,我不得不这么说……我甚至不让自己去想,因为,实在是……太恐怖,也太残忍……”
钟辰轩想了一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令堂是被分尸后再放进壁炉里焚烧成骨灰的。要烧成那样,估计是得被分成很细碎的小块。令尊大概动用了菜刀,锯子……所有可以找到的工具。而且令尊……对不起,是在花园里将令堂杀死并分尸的,据档案记载,虽然已经时隔多日,又下过了几场大雨,仍然在玫瑰花下的土壤里找到了血迹。”
“你不觉得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很过份?”程启思说。
钟辰轩扬起了眉头。“你应该面对。既然你对这件事,一直都有所怀疑,而且现在似乎又出现了更新的发展,我们也许可以把——不仅是你父母的事,也许还能够把你祖父祖母的事都弄明白呢。”
他的手指,缓缓地滑过扉页上那个红色的印章。“乐行止。你的父亲叫行止,你的母亲叫安心。你的祖父叫衍之,你的祖母叫安然。嗯,确实像是一家子的名字。你说,安心和安然之间有亲戚关系,你能说得清究竟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么?还有安瑶?”
程启思皱着眉说:“你知道我一向对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是弄不清楚的。我刚才说了,应该是堂侄女之类的,或者还要更远一些?我真的不知道,我家族里几乎都没什么人了。叔叔和婶婶是最清楚的,但他们早已经过世了。”
钟辰轩笑了笑,说:“好,那我们去问安瑶。”
“安瑶?”程启思的眉头蹙得更紧,“你认为她会知道?她一直在国外长大……”
钟辰轩说:“我刚才听你说,安瑶认定她祖上的爱情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这样的女人,是有一颗浪漫的心的。她会对这个所谓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也会乐于知道自己跟故事里面的女主角有怎样的关系。我相信,安瑶自己是很清楚她跟安然、安心有什么样的亲戚关系的,哪怕是七弯八拐,她也能够说得出来。”他说到这里,才想起来问,“安瑶呢?她在哪里?你昨天晚上把她一个人扔下了?”
“我先送她去看了医生,没什么大病,就是受了点刺激。”程启思说,“然后我送她回了我家里,这时候正好莫明打电话来问我点事,我才知道你没有回来。我怕你遇到什么危险,才开了安瑶的车,冒着大雨赶回来。没想到……你见到我就像是见到鬼似的。如果你开车撞死了,你才真冤呢!”
钟辰轩苦笑。“感谢上帝,我还没有撞车。”
程启思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两下手脚。“走,我们回市区。呆在这里对着海,我们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钟辰轩微笑了一下。“你总算开始变得正常了,我应该再次感谢上帝。”他突然说,“对了,安远怎么也会有那把钥匙呢?”
“他曾经说过想进去看看。”程启思说,“我没空陪他,就把钥匙给了他。没想到……哼,他却自己却配了一把,还在临死的时候给了你。”
听他这么说,钟辰轩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