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程启思跟任羽一起回玫瑰园看安瑶,俨然一副亲兄弟哥俩好的模样。任羽还一脸幸福地问钟辰轩要不要去,程启思也叫着钟辰轩一同去,理由是:“虽然我想去看看我表妹,但我一个超级大灯泡,我好意思久呆么?”
钟辰轩答得也很妙:“你一个人去,是一个灯泡,我们两个人去,是瓦数翻了倍的灯泡。所以我还是不去的好。”他看到程启思还想说话,就指了指一大堆文件,“我是真有事。我打算今天晚上把这些东西看完,希望能够有所发现。这可是正经事哦。”
程启思这才没有话说,开着车跟任羽两个人走了。钟辰轩从阳台上看到他们离开,才回到书房,拧亮了台灯坐下。想了想,这肯定得熬个大半夜,又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
余恩是个细心的人,各类档案资料都整理得清清楚楚,看起来还算轻松。余恩的研究重点是“遗传变异”。遗传变异,主要是指基因突变、基因重组与染色体变异。基因突变、基因重组都属于基因工程,早已经普遍应用在各种生物工程、农牧业、食品工业上。通过人工诱变的方法创造利用更多的生物资源,比如说辐射、激光、病毒、一些化学物质,都可以产生变异。而染色体变异,指的是染色体的数目结构发生改变时,遗传信息就随之改变,带来的就是生物体的后代性状的改变。
余恩的搜集的不少案例,都是因为受到辐射、化学污染等等,而使人体DNA产生了变异,而这种变异可能会遗传到下一代。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当年美国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所造成的对数代人的极其惨酷的影响。在国内,由于某些化学污染(最常见的是通过水流),让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无法治愈的怪病,这种事情也并不止是一桩两桩。
让钟辰轩觉得钦佩和惊讶的是,余恩不仅是在搜集各种案例,他甚至提出了通过基因重组或者染色体再次变异的方法,让受害者回复到正常、健康状态的想法。其实,余恩的这种理论,跟当年钟辰轩用在文若兰身上的属于同类型的理论,只不过实施方式不同罢了。有几份病例报告的病人,就是在青山医院的人。因为不少的基因变异,也会造成精神分裂的现象,余恩对于这些无法治愈的病人,也在尝试使用他自己的方法。
钟辰轩叹了一口气,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台灯。他自然知道作这样的实验是业内禁止的,但是,除了这个方法,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正确检验余恩所提出的理论。就像他当年对文若兰一样,因为爱她,所以在发现她随时可能会发病的时候,钟辰轩只能放手一搏。
钟辰轩也不知道,对文若兰的实验,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文若兰死的时候,离最后一次药物注射只有不到一个月,他甚至还观察不出文若兰的结果,她就已经死了,而她的死至今都还是个谜。
他振作了一下,喝了半杯咖啡,又开始继续翻看余恩的资料。钟辰轩看着余恩列出的那一串串染色体的排列方式,开始觉得头晕。遗传学是他的辅修专业,但不是他擅长的专业,余恩这些东西他看久了也觉得烦躁。他怀疑,与其说是余恩这些过于专业的计算让他头痛,不如说是余恩记载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遗传变异的案例让他不舒服。比如,明明是一个人,却长出了一条尾巴;明明是一只鸡,却会像鸭子一样的叫。
钟辰轩瞟了一眼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程启思还没回来,钟辰轩实在不认为程启思会当个超级灯泡,在那里过夜。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再给自己泡杯咖啡,就听到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了。钟辰轩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高兴,大概是程启思回来,能够把自己从这些枯燥的资料里暂时解放出来。
他走到客厅,看到程启思正把买回来的夜宵放在茶几上,笑着说:“你还没忘了我。怎么,难道安瑶那里没吃的么?”
“她,三明治加火腿肠,煎个蛋就算改善生活。”程启思打开一个纸袋,吃了起来。“也只有任羽,还吃得香喷喷的。你没吃东西吧?快吃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钟辰轩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拿起一块煎饼,忽然笑了。“说起来,我还挺怀念尹雪的。”尹雪是程启思在一次旅游里认识的女人,程启思对她很有些特殊的感情,但尹雪却一直装糊涂,说失踪就失踪,让程启思很是无奈。
“怎么说?”程启思问。
钟辰轩笑。“至少她很会做菜,而且是中国菜。哪怕材料很不怎么样,她都可以做出味道不错的东西来。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程启思叹了口气。“在看了安瑶跟任羽一晚上卿卿我我之后,你又来跟我提尹雪,这不是存心要怄死我吗?”他话题一转,“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有?”
“没有。”钟辰轩有些黯然地说,“我现在只能说,凶手杀死了一个可能在遗传学上很有建树的学者。他勒死余恩,倒是很容易……”
“对了。”程启思说,“况广答应我,把他们拍下来的那个四个脚趾的脚印的高清图片传给我们。在我的邮箱里,收收看。”
钟辰轩哦了一声,把笔记本电脑推到了程启思面前。程启思擦了擦满是油的手,去找他的邮件。突然,他啊了一声,“辰轩,传过来了,你快来看。”
钟辰轩一看,那图片可真是“高清”,几乎把整个电脑屏幕都占满了。那确实是人的脚印,而且是小孩的脚印。而且,一般人的脚踩在地上,形成的脚印是个半月形的,中间会有一块缺,只有一种所谓的“平足”,踩出来的脚印才会是一个完整的脚印。他们当时在窗下看到的脚印,就可以称之为四个脚趾的“平足”。
“……那张月光下的脸,真的很恐怖。”程启思慢腾腾地说,“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不寒而栗。那根本就不像是一张正常人的脸,眼睛鼻子嘴都不在正常的部位,简直就像……就像个胡乱捏出来的泥人。我现在都不敢确定,那天晚上出现在我们窗外,不,是通过我们窗子往房间里爬的东西是个什么……”
钟辰轩打了个寒噤。“我当时真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如果不吓着……那个东西,他估计就会爬进来了。那样的话,我们也许就可以看到它究竟是个什么了……”
程启思连忙摇手。“现在说说可以,当时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窗户爬起来,我还真是没有那个胆量!”他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你别说,辰轩,我当时是立即冲出去的,但院子里就没看到那个……东西的影子了。他跑得可真是快!”
钟辰轩低声地说:“你自己都说过了,那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它跑得快,那也不是没可能的,是不是?”
程启思摇了摇头。“第二天,杨多福端着的早点,很有可能就是给他送的。杨多福和杨妈既然知道有‘这个东西’的存在,那么吴老先生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毕竟是吴老先生一力要买、要单独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宅子,如果在这个偏僻的宅子里,藏着一些秘密,也是完全可能的事。”
“而这个秘密,跟余恩有关。”钟辰轩接过话头,“这个秘密也跟余恩的研究有关系。我刚才看了一下余恩的那些资料,他着重研究的就是遗传变异。也许……我们在吴家老宅里看到的那个奇怪的‘人’,就是一个因为某种原因而产生了染色体变异,看起来不像人的‘人’。你见过一些生下来就没有脑子,或者是天生就有奇怪的畸形的婴儿么?我猜想,我们见到的那个‘人’也是类似的情况。”
程启思只觉得有股寒意往上冒。“余恩的研究是想治好那个‘人’?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个人了,那是个畸形的怪胎!如果一个人的身体里有问题,可以治。如果一个人的脑子有问题,也可以治。可是……那是什么?他再怎么治,能让四根脚趾变成五根脚趾?”
他说完这句话,便笑了起来,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笑声很难听。钟辰轩却没笑,脸色有些苍白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没什么不可能的。如果一个人的基因发生变化——内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完全可能影响到他的外在。如果余恩的这项研究成功,我们见到的那个畸形的怪物变成一个美男子,也是完全可能的。”
他看到程启思张大了嘴瞪着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对这个领域还是了解得太少了。这只是科学而已,一点怪力乱神的因素都没有。如今的基因工程,能够做到的真是太多太多了,只不过,因为我们还有很多属于伦理学的心理因素,所以,很多即使掌握了基因技术的学者,也不敢把自己的成果公诸于世的。你接受得了人跟动物一样一半的基因培养出来的怪物么?”
“……不。”程启思苦笑,“看来我不适合搞这一行。”
钟辰轩说:“我相信,余恩的研究,是往好的一方面在进行的。他不是想要制造怪物,而是想要拯救一些因为先天的遗传因素而成为残疾、或者是成为精神病的人。这大概也是他留在青山医院的原因。我们都知道,后天受到刺激形成的精神分裂可能可以治疗,但是先天的,或者说是遗传的精神分裂几乎是没有治愈的可能的。余恩想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也许,他已经有初步的成果了?……”
“我们不要再说这些抽象的东西了。”程启思打断他说,“如果我们的推测是对的,那,这个被吴均明秘密地藏着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我建议我们查查吴均明的家族史,有没有精神病或者遗传性疾病史。这是最快的捷径了。”钟辰轩说,“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一直没有人提到过吴均明的妻子,但是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早死啦。”程启思说,“你大概没听到况广说的话。吴均明的妻子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因为他们那个最疼爱的小女儿难产,母女都死了,他妻子也悲痛过度,旧病复发……虽然他们有钱,但阎王要你三更走,你再花多少钱,也救不了命的。这也是吴家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他们的母亲、妹妹都是埋在他们老家的,但吴均明却坚持要葬在那处宅子旁边。真是让人费解,那只是一处吴均明买下来度过晚年的宅子,他为什么对此如此执着?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如此留恋的东西?……”
钟辰轩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盯着程启思,说:“其实我们都知道,吴老先生这一辈子,确实有一样非常非常执念的东西。你知道,我也知道,不是么?”
他的话就像是一记闷棍,把程启思给敲得发晕。程启思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处宅子,是你家的祖宅!”钟辰轩大声地说,“是你祖母安然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是——她最后死的地方!”
程启思张大了嘴,怔在那里。钟辰轩又说:“仔细想想,这真是很有可能的。那处宅子,里面有好几进,旁边是回廊,所有的家具都是清代木制家具。这跟你父亲在日记里形容的,非常相似。他还说那处宅子‘四面环山’,也很符合。我们……我们也许真的到了你家的祖宅,启思。否则,我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促使吴老先生买了那个地方,并在那里过了二十年之久,连下葬都要下葬在那里。唯一能够解释的原因就是:那里有吴老先生一生里最爱的女人,他希望,如果活着没能在一起的话,死了也要在一起……”
“那么他是知道安然死在那里了?”程启思问。这个问题让钟辰轩呆了半晌。
“不,这个我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知道。按理说,你的祖父杀了安然(我们暂时就当令尊的推测是事实),这种事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一个同样也深爱安然的男人。这不合逻辑,既不合理智的逻辑,也不合情感的逻辑。”
程启思说:“还有一种可能性。”
钟辰轩望着他:“你是说……”
“杀死安然的人不是我祖母,而是吴均明。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一点:安然还留在这所老宅里,她的肉体埋在老宅的某一处,别忘了她的尸体从来都没有人找到过。而她的灵魂,也徘徊在老宅里,无法安息。”程启思缓缓地说,“吴均明不是被害。是自杀。他听说了我要来找他,知道这件事再也瞒过不去,于是上吊自杀了。”
钟辰轩评价说:“你的想法有道理,但是破绽太多。”
“对。”程启思并没有否认。“不过,你也不能提出更合理的解释了。至少,吴均明杀死安然,有绝对的动机。他爱她,她却拒绝她……那封信和那串珍珠,是最好的证据。”
“杀了所爱的人,然后留在她死去的地方,留在她的尸体旁边?……”钟辰轩喃喃地说,“从青年时代,一直持续到垂垂老矣?……不都说时间是能够让人遗忘掉伤痛的最好的良药么?……”
程启思没有说话。客厅的落地窗是开着的,凉凉的风灌了进来,吹得窗帘哗哗作响。一时间,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