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如果那次,我们没有到那里实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是,再怎么想,都是没用的,都没有用了。
我说过,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是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的。电,是个非常危险的东西。它无形无质,但它是致命的,绝对致命的。
他们——徐强,林远,孟晶,吴帆,黄健,李嫣,秦筱虹——我已经不是恨他们了,我已经不懂得恨的感觉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要他们付出代价,为我父亲,为我母亲,为我这个家。
那时候,我们是在一个变压电车间实习。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个闸刀一扳下来,而你又正好接触到某个设备,电流就会瞬间通过人的全身。简单地说,接地的时候,电流都入地了,不会有危险,但是截断了这个安全措施,就会直接穿过人体。
我知道,他们并不了解那么做的后果。或者说,他们知道后果,却并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个结果。
他们把那个闸刀拉了下来。所以,我的父亲在去检查一个平时绝对没有问题的设备时,触电身亡。
他是为了给我们演示一个设备。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如果这能够称之为运气的话。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以这种方式在自己面前一瞬间死去。
如果我没有学这个专业。如果我没有来这里实习。如果我父亲没有做这个电厂的设计。如果他不是为了我而来带我们参观。如果他不是为了给我们演示这个设备。
更重要的是,如果那群人没有把那个安全闸门关上,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这个电厂还在试运行阶段,这个车间实际上是没有启用的。我父亲一向是非常谨慎小心的,在正常情况下他会作足够的检查,可是,这时候,只是一个演示,他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当时我并没有昏过去。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呆呆地看着。看着自己的父亲,因为一个“安全事故”,而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我的母亲,她有心脏病,也由于这个打击,很快去世了。对于她的死,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甚至觉得她这么快就过世,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也只是以为,那是一个意外。但是,不久后,偶然地,在他们的寝室外面,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伯父会检查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醒他?!”
“因为……我怕伯父骂我们……他叫过我们不许动那些东西的,说有危险……”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我们都是差不多的年龄。未满十八岁,又是这种意外,就算是报案,处理也是很轻很轻的。
从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他们必须死。我不在乎等多少年,五年,十年,更久都无所谓。是的,我知道他们是无心的,我也知道他们会为此后悔内疚,但是,做了就是做了,该付的代价还是要付。
忏悔能让一个人避免上断头台吗?!
尹雪直直地望着程启思。“启思,你是警察,告诉我,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会对他们怎么处理?”
程启思望着尹雪。这个故事让他震动,甚至鼓不起勇气来斥责她。“……应该只会是警告了事。可是,尹雪……”
“那就够了。”尹雪打断了他的话头。“别的,我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除了两件事。第一,不是他们找到我,想要利用那套脱硫设备赚钱,而是我提出来的。我知道他们都贪心,用这个理由足以把他们聚到这里来了。然后,这里就是我的舞台了,我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了。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提议把闸刀拉下来的人是李嫣,而动手的人是徐强,所以我要他们死得最惨。第二,杨昆是同谋,他想要的是那一大片虫草,当然,他并不知道,那片虫草现在已经只是一堆没用的垃圾了。很多人都并不知道,虫草只有那么几天才是有用的,杨昆也一样,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大部分都是从降央那里得来的。至于别的,那些犯罪计划都是很容易办到的,我作了详细的计划,实施的人就是杨昆和降央。他们一直隐藏在这附近。对于不熟悉这里的人,是找不到他们的。当然,为了这个目的,第一个得死的人,必须是徐强。他对于这里,过份的熟悉了。记得我们来的那天,钥匙打不开三楼的房间吗?那也是我安排好的,因为他们藏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在三楼,不能让人看到。比如,那个砸死孟晶的零件,其实并不是从楼下那个发电机里拆出来的,我们不能冒那个险。楼上一群人,在楼下偷偷地拆,随时可能被发现。只需要在里面塞一把杂草,发电机就不会转了,然后,等所有人都去拿工具的时候,再把零件拆下来,藏在三楼。林远的眼光很准,他当时不就说,那个砸死孟晶的零件感觉比发电机还新?”
“他是对的,只可惜我没有沿着这条线深想下去。”程启思又问:“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让徐强在我们面前跳下去的?”
降央笑了起来。“他不是跳下去的,他是被我推下去的。很简单,用锤子砸碎玻璃的人是我,我们已经反复试验过,从你们那个角度,加上光线,是看不到徐强的脸的。徐强早已被打昏,放在一边,只要等到你们看到我砸玻璃,然后把他推下去就行了。在你们上来之前,我已经通过另一边的铁梯溜走了。他掉下去的时候,他们只会注意到他,而不会留意到集控室的情形。你们应该注意到,有对称的两排铁梯能够上到那集控室,一边在左,一边在右。我就一直靠在铁梯上,等着你们下到下面的厂房,看不到上面的动静了,我就离开了。”
程启思不说话,他回想着当时的情况。厂房很大,但光线是昏暗的,加上数不清的管道和设备,确实很难注意得到附近的动静。他望着尹雪,眼神很复杂。“你很聪明,尹雪。你设计的这套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谋杀。”尹雪淡淡地说,“我也根本不求什么天衣无缝,太完美的东西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只要他们死,用他们最怕的方法让他们死。吴帆,秦筱虹,还有林远,他们当时至少说了几句后悔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死得轻松一点。——当然,如果要他们全部在这里一个个地死去,太困难了,我做不到无人生还的结局,除非我想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不怕死,但是,我决不愿意跟这群人死在一起。”她沉默了一会,“其余几桩谋杀,过程都很清楚了。我自己没有动手,我也没有那个力气,都是降央和杨昆一起做的。”
“那天晚上,杨昆在路上看到的,真的是你?”程启思问。
尹雪说:“没错。你们一走,我就坐上降央的车跟着走了。我们实际上还赶在你们的前面,所以我在那里出现了一下。其实我离你们的车相当的远,我也不怕他辗死我。他为了安全起见,一直开着车前灯,所以老远就瞟到我了。降央……他当然是最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的。我这么做,是想让你怀疑杨昆。你怎么会相信我曾出现在那里呢?既然不相信,就只会怀疑他了。我相当了解来这里的游客的心态,他们在看够了四周的一片黑漆漆之后,是不会再继续对着窗外看的,你也应该不会例外。只有开车的人,才会盯着前方一直看。”
“你还扔下了从你丝巾上撕下来的一块。”程启思苦涩地说,“那么,那天晚上杨昆的‘梦游’,也是你的意思了?”
降央插口说:“不是。杨昆倒是确实是梦游的毛病,我想,他是怕你有所察觉,所以潜意识地想杀死你,所以真那么做了。尹雪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她原本就是希望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切的。不过,你看到的那颗天珠,倒是我塞进杨昆的衣袋的,你也如我所愿地看到了。你反应也很快,马上就来问我那颗天珠的来由了。”
程启思想自己这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怪异。“希望我看到这一切?那我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把你们交给警方。”
尹雪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有种悲哀的表情。“你会吗?启思。你觉得,我除了用这个办法,我还能怎么办?”
“……不管为什么,你都不应该杀人。”过了很久,程启思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我是警察,维护法律的公正是我应该做的。”
尹雪扬起了头,她的声音非常清晰。“那我所做的,就是公正。法律无法还我一个公道,如果能的话,我不会选择这条路。”
程启思缓缓地掏出了枪。“不要逼我,尹雪。你已经知道,我带着枪,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尹雪笑了,她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是程启思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如果死在你的枪口下,我并不介意,启思。为仇恨而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我只觉得整颗心都是空的。”她握住了降央伸过来的手,“但是,我不想害死他。他爱我,我也爱他。他爱我爱到可以不顾一切帮助我杀人的地步,虽然他也完全清楚可能的后果是什么。”
程启思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前开始发花,他已经看不清楚尹雪的脸,握不住手里的枪,而尹雪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遥远。
“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应该有留意到桌子上点着的藏香吧?你大概已经习惯了它的香味,可是,这不是普通的藏香。这也是从遥远的西藏传过来的东西之一,它可以让人昏迷……启思,我们走了。尹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就算有,她也已经死了。如果你要追查我,把我送上断头台,你是办得到的。我等着你,启思。我等着你……”
程启思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倒在房间的地板上。一股香气缭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程启思按着剧痛的头,爬了起来,把窗户推开了,努力吸着外面清新刺骨的空气。
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电视里还在播放着那个宣传片,孩子的歌声夹杂着火车呜笛的声音,诡异地回响在房间里。
桌子上放着一颗红色的天珠,正是程启思见过的那一颗。
拿起那枚天珠,程启思终于明白了,他曾经感觉到的孟晶的死亡现场那种不协调感来自于何处。林远的直觉并没有错,发动机的盖板,确实被人动过。因为,在那里面,就掉进了这颗天珠。大概是降央在用大锤敲碎玻璃的时候,天珠滚了下去卡在了机器的缝里。后来,一定是降央又回去找了回来,才让盖板有轻微的移位。
因为这颗天珠也是红的,混杂在鲜血里,看得并不是那么清楚。但这时候拿在手里,程启思知道当时自己一闪而过的记忆并没有错。
他抬起头,望着远处山头上微微露出的那一抹晨曦。淡淡的柔和的金红色,洒在青翠的山脊上。给白色的积雪镀上了一层闪光的金边。
天已经亮了。他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夜。
而他还活着。
他相信尹雪所说的。尹雪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她需要一个见证人,而程启思也许是超过了她想象的合意。但是,人与人之前的感情是奇怪的,即使是在并不适合的时间和地点。
或许那不是爱情,爱情并不能如此容易地发生。其实,程启思应该一直都知道,尹雪就是凶手。他曾经有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他想来想去,算来算去,始终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尹雪。
因为,在这群人里面,只有她拥有这样的头脑,这样的智力。也因为,她是这群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但她确实对程启思另眼相看,否则,她应该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程启思握着那颗天珠,握得手心都潮润了。他的枪还在桌子上,尹雪和降央并没有带走。
这时候,他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在茂县停留的时候,他去找杨昆。他从哭得伤心的郭佳那里,知道昨天夜里杨昆梦游,从山崖上摔了下去,他并不感到吃惊。吴帆他们的车子,一定是杨昆做了手脚。不过,究竟杨昆是被尹雪和降央害死的,还是确实是他梦游致死的,程启思就无法确定了。
他去了降央的家,那座色彩艳丽浓烈得让人会色盲的屋子。一开门,那股幽幽的藏香又扑面而来,面前的却是个不认识的大叔,说是降央把房子租给了他,让他们去继续开什么烤羊会。
程启思茫然地望着四周。连绵不绝的都是山,几乎是遮天蔽日的,只看得见小小的一角天空。
也许正像尹雪说的,尹雪早已经不存在了。她的生日是在万灵节的零时,可那只是一个巧合,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但是,从她为复仇而活着的那一天开始,她可能就确实已经死了。当一个人,被仇恨蒙了心窍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了。
尹雪如是,钟辰轩也如是。
程启思微笑,他感到自己的嘴里都在发苦。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到最现代化的地方去旅行。还有,绝对不要再跟陌生人搭话。
他从衣袋里摸出那颗天珠,放在手心里。那颗天珠上的朱砂点,像一颗颗血红的眼睛在凝视他。
我不信神,不信鬼。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有的只是人心的不可测,和人无穷无尽的欲望。
不管那欲望来自于何处——金钱,情欲,还是仇恨。
尹雪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的,人应该向前看,而不应该向后看。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会忘记,彻彻底底的忘记。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而我,我也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正义的,我没有这个资格,从秦颜死的那一天就丧失了。虽然我杀死秦颜,是因为她的苦苦哀求,是出于我对她的爱和怜悯,但……我仍然是杀死她的凶手。
既然尹雪都不存在了,那么这一切,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来这里作短暂停留的游客。我的下一站,我还不知道在何处,所以,我没有必要再为此羁留了。
程启思放开了手,看着那颗血红的珠子朝山崖下坠了下去。
再见,尹雪。我祝你一生平安。你说过,那是你最大的心愿。
程启思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