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至强的死念
天历2062年,在一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管辖,也没有任何国家希望管辖的小岛上,一个人在荆棘中艰难地前行着,他已经奄奄一息,全身上下布满伤口,鲜血流遍全身。有些伤口已经化脓,一些细小的毒物总是在他化脓的伤口上飞来飞去。他也懒得理它们,任由它们吸取自己的脓血。
他来到“遗弃之地”已经两百多天。这个地方果然如传说中所说,是众神所遗弃之地。一路上,所见的无不是最凶残的毒物与怪兽。无数次的厮杀,一次比一次凶险,每一次都将他向死神推进一步。他是凭借着自己一股至强的复仇信念才活到现在的。
他,身为云梦国的四大护国武士之首,魔武双修,虽不敢称天下无敌,在云梦也是完全可以跻身前十位的强横之士。做了足足一年的充分准备之后来到这个地方,两百多天之后却也沦落成这个模样。看来,这遗弃之地确实不是人类可以生存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这样就更加证明能够在这个地方生存十二年的那个人,正是自己所要找的人。他一定有着比传说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实力。他一定可以帮自己完成复仇的愿望。想着,他仰天长笑起来。
他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前爬,双脚彻底溃烂,完全无法支撑他的身体。有毒的草茎划过伤口,像锋利无比的刀在无情地切割着他。但是,对于这些,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他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自己微弱的生命力正在被这最弱小的小草一丝丝地夺去。他只知道往前爬,只知道希望就在眼前,那是复仇的希望,为一家一百零四口复仇的希望。那座山,那座高耸入云的那烂山,就是这个希望。
没有任何声响,一个身影,着一件红色的长袍悄然而至。传说中,这件长袍十三年来从来没有与它的主人离开过。传说中十三年前,这件长袍是白色。
“你很幸运。”红袍的主人看着趴在地上的几乎变成一团肉泥的他,微微笑着,不带着一丝同情地微微笑着。
“死......”他极力地想说出话来,但是他的舌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或许是上次和那个会高段魔法的力克怪战斗的时候没的,又或许是上上次和那个力可拔山的残海妖战斗的时候没的,又或许是更上一次......
“这就是你的要求吗?”红袍的主人弯下腰,从他的背甲中拿出一张被保护得完整无缺的纸,上面写着“青阳天卫府,全府六百五十七口”。
“嗯......”他使劲地把头磕在地上,眼中默默地流着泪。这个当年在云梦人人尊敬的四大护国武士之首现在的模样,可以让最狠心的人为他流下泪来。
“好吧,我知道了。”红袍的主人说着,收起纸,望着他,“不过,我怀疑你现在还有没有死的能力。”
“呜......”他拼命地摇着头,然后不知怎的,身体剧烈地膨胀起来。数秒之后,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方圆数百米之内变成一片焦土。只有红色的长袍依然如故地飘着。
“想不到你居然还留着这一招。”红袍的主人微微笑着抬起头,望向“神之祝福”的方向,然后脸色沉静下来。他仿佛看到数万里之外,故居的窗前有一片叶子在风中缓缓地飘落。
十三年前,那个窗户见证了自己辉煌的极至。那年自己只有十八岁,那时候他有个名字叫杨秋,而不是现在的“死神之吻”。
十八岁,对于别人来说,或许还只是在父母羽翼之下的一只小羊羔。但是这一年的杨秋,将大陆排名前十位武者中的七位打翻在地,其中最高的是号称天下仅次于“梦幻天使”的“胜利者”拓拔言律。他是柔里国第一武士,一身“天神霸劲”强横无比,不仅刀枪不入,甚至连低级一些的魔法对他也没有作用。将近四十年的武士生涯里除了曾经输给梦幻天使外,未曾一败。加上曾经帮助柔里国主天夜南征北战,创下柔里的基业,打败过他的梦幻天使又极少现身,所以他在大陆上风光无限,无人可出其右。
天历2049年,杨秋正式约战拓拔言律。拓拔言律慨然应允。那一仗的地点选在杨秋的家门口———大陆九大门派“天剑门”的大门口。
天下第二拓拔言律与不败少年杨秋,谁更强?这是那一年整个大陆最关心的事情。
正式交战的那一天,前来观战者竟达百万之众,以至比武无法进行。最后,当时大陆享有盛名的两个魔法师加兰和荷意出面为他们做了一个究级结界“神之封锁”将他们二人罩在一个方圆十米白色但不透明的大球当中。比武才能正式进行。
一个时辰之后,结界被一道血光冲破。那是杨秋的血,但死的是拓拔言律。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从结界的云烟中走出来的是杨秋。
那一仗很苦,自己几乎要认输。杨秋想起那一仗,嘴角禁不住有些得意地翘起来。
但是自己没有认输,因为拓拔言律不让他认输,他要杀了杨秋。理由是杨秋太年轻,他知道自己的年龄是杨秋的三倍,要是这次将他放出去,那总有一天杨秋是要超越自己的。要他做老二,他已经快要发疯了。做老三更是不敢想像。所以,他要杀了杨秋。
只是他没有想到,最后死的是自己。他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即使是一个普通人,如果被死亡威胁也会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何况这人是杨秋。
在将死的那一刻,杨秋领悟了天剑门第一代宗主“剑神”罗兰的终极奥义———“死之觉悟”。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杨秋成为了天剑门开宗三千多年来第二个领悟“死之觉悟”的人。而拓拔言律就成为了第一个死在“死之觉悟”下的人。
拓拔言律死的时候,眼中充满恐慌与惊诧。看来,在死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觉悟。
杨秋走出的那一刻,百万之众注视着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一个左手无力地垂着、右手却拿着剑的少年。
那一刻,注定他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耀眼的人物;那一刻,注定“天剑门”要成为天下最辉煌的门派。无数的欢呼聚在一起,直达云霄。这些欢呼,是献给天剑门,更是献给杨秋的。人群中,有很多是天剑门的门人,但更多是即将成为天剑门的门人。
但是有一个人比所有的人都重要,那就是自己的父亲———杨莘,天剑门门主。看到自己的父亲在人群中微笑着望着自己的那一刻,杨秋感到了满足和骄傲。
曾经,有人耻笑杨莘是天剑门九十四代门主中最软弱最无能的一个。因为无论武功与智谋都算不上佼佼。但是,随着杨秋的长大,这种声音越来越少。到现在,这个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了。天剑门注定要在他杨莘的手里,成为天下最强的门派。
天剑门一役,让天剑门与杨秋在世人面前树立了无可匹敌的威望与不败的名声。从这一天起,自那一刻始,天下姓杨。
但是,在此同时,有另一个想法在世人的心中不可遏抑地呈现出来。战胜了天下第二是不是就意味着天下第一呢?如果只是无聊的市井之徒有这样的想法的话,那么最多只不过是街头巷尾多了一些谈资而已。因为,谁都知道,梦幻天使已经十八年没有出现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否活着。
但是最重要的是八大门派也有这样一个想法。
终于,在天剑门之役的三个月后,在八大门派的全力促成下,消失多年的梦幻天使接受了杨秋在战胜拓拔言律第二天就公开发表的挑战书。由八大门派公开梦幻天使的答信中,只有一个字“战”!
同一年,杨秋应梦幻天使之邀来到高潭偏远的“恶浪谷”。这一次,没有观战者,因为梦幻天使不希望有观战者。这正合梦幻天使的风范。除了对手,没有人见过梦幻天使的模样。
这次交战的结果,在史书上有记载:“天历2049年秋,‘天剑’杨秋于恶浪谷与号称天下第一的梦幻天使决战。历时一天最后,杨秋走出山谷,远遁‘遗弃大陆’。”
也就是说,除了极少数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到底谁赢谁输。
但是,众所周知的是此战后的第二个月,天剑门被八大门派围攻,四大强国置若罔闻,从来都是正义使者的梦幻天使也没有出现。天剑门从此灭门,杨莘自刎身亡。
“就到秋天了吗?”杨秋闭上眼睛,幽幽地说。
杨秋的剑随着杨秋漂洋过海,又在地上拖了几千里,在这个秋天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终于拖到了青阳。
“这柄剑是越来越重了。”杨秋坐在一家酒馆里捶着自己的双腿。店里的人都看着这个腰间挎着剑的人,眼里露出奇怪的神色。
放眼青阳的街道,耀武扬威的学武之人随处可见。力气大的当骑士,骑着高头大马扮威风。力气小但吃苦耐劳的去学魔法,学那些老家伙扮深沉。力气小又不想勤奋努力的,就去当游吟诗人骗吃骗喝。但是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学剑。
在这个世界上,懂得尊重剑的人越来越少了。十三年前的兵家之首,现在已经不再时髦了。如果除去十三年前就已经习剑的人的话,那么可以说剑已经被是遗弃的兵器了。十三年前的天剑门惨祸断绝了全天下练剑人的念头。
恶浪谷一战后自己曾经见过父亲一面,接着按照与梦幻天使的约定隐居去了“遗弃之地”的那烂山。并誓言从今往后每年只踏足大陆一次,最长不超过三天。梦幻天使念他尚有老父,于是答应了他。但是,杨秋没有想到遵守约定隐居那烂山的第二天,他的父亲就被仇家五马分尸了。在史书上却说什么自刎。
于是,杨秋成了整个大陆要价最高的杀手,他要的价钱是———实力、性命和运气。简单说,就是,你要有本事抢在所有人前上遗弃之地,还要有本事抢在所有人前突破无数魔兽的攻击,还要有运气抢在所有人前在三四十万平方公里的遗弃之地找到杨秋。然后,还要在他面前自杀。
正是因为代价如此严苛,所以杨秋每次接到的任务都是极度夸张。最夸张的一次是要他干掉柔里境内的一个小部落六千多人。
每一次,杨秋都会照办,而且都办到了。于是,他有了一个称号“死神之吻”。一年年地过去,杨秋每年出现一次,每次出现都要制造一起最大的血案。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报仇,也没有任何国家或门派表示要将杨秋缉拿归案。在人们心中,被杨秋杀死和天谴是差不多的概念。
对此,杨秋很高兴,他知道,只要他一年年地杀下去。总有一天,那个自负正义的梦幻天使是一定会出现的。到时候,他一定要当面质问这个正义使者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八大门派将天剑门灭门。
“客官,您要什么?我们这里有上等的女儿红。今儿个您算捡着了,我们老板今儿大喜,一律半价,要不要来两斤?”店小二职业性地笑盈盈走了过来。
“你三年前好像也是这么说的?”杨秋抚着剑上的灰说。
“您是?”店小二的伎俩被识破了,觉得十分尴尬。但令他更尴尬的是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客官。这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一向是自负记性好的。
“你该改行了,三年前我就说过,我只是坐坐。”说时,他已经在门外了,“还有,我跟你说一句新鲜的。喝酒伤身,我十四岁时就戒了。”在他彻底消失前,他又丢给傻站在那儿的店小二一句话。
杨秋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在路过一个角落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乞丐在那里乞讨。他走了过去,扔下一锭金子。这金子似乎不轻,把乞丐的碗都砸翻了。“让人生与死都不是罪恶,听任人活得痛苦或死得难受就罪无可恕。”这就是杨秋的人生哲学。
他就这样悠闲地逛着。逛着,逛着,月亮出来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叹了一声,脚下却没有丝毫加快。只是磨磨蹭蹭,到处乱走。一不小心,闯进了一户大户人家,上面赫然三个大字“天卫府”。
“你是什么人?敢闯天卫府?”那门卫走出来拦住他。
“我是天卫的朋友。”杨秋笑着说。
“哦?”那门卫眉头微微一皱,虽然不是很相信。但是看着杨秋的面相也不像泛泛之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正沉思间那杨秋已经飘了进去。
转了七八个弯,来到一个大大的庭院。里面聚集着数十个人,看来好像就是这家的主子。当中坐着的一人,身材威武,精气内敛。众人都笑着向他讨好。杨秋知道这就是那个什么天卫。
站在一旁的仆人看见杨秋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再看他相貌也是不凡,便以为他是老爷的贵客。忙给他搬了个椅子,又送上好酒好菜。杨秋这才想起来,原来今天就是八月十五,云梦的传统节日“中秋节”。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美,真是漂亮,对吗?”杨秋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姿势十分自然,好像天卫府上辈子欠了他的,今世注定要还他一般。
“是啊!”主人尽管对杨秋的大声嚷嚷十分不悦,但看得出是很有涵养的人,没有同他计较。
“可惜啊!月亮总是在秋天最美,在这伤感的秋天。”杨秋又说,右手缓缓地指向天上的月亮。一股隐约、夹杂着哀怨的杀气在庭院中浮动起来。
“这位朋友贵姓?”天卫不安起来。
“这问题很没有意思。答与不答又有什么不同呢?”杨秋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薛青“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话音一落,四周马上一片刀剑之声。
“你何必这么紧张呢?”杨秋悠悠地端着酒杯。
薛青无语,脸色铁青地坐了下来。五十多年来,薛青从来不曾有这样失态的举动,从前曾经面对的厉害角色不知凡几。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要不然自己凭什么跻身十大高手之列?又凭什么担任云梦国主最亲近的武士———天卫?
这是一种从来不曾体验的感觉。是什么呢?是恐惧。想到这里,薛青心中一震,就只因为他在自己数十米外微微一抬手?
“你......是......谁?”薛青用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
“不久前,有个朋友托我送他一幅画。”杨秋没有理会天卫薛青的问题,自顾说道。
“什么画?”薛青用力地望着杨秋的腰间,是剑!难道是他?难道岳信那小子真的到了那个地方?
“花......前......月......下横尸遍野图。”
“铛”的一声,酒杯掉在地上,无数刀枪已经在手。
话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内院上百号人一起冲了上来。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是最可怕的。而现在正有上百个这样的人。
杨秋仿佛没有看见他们,眼睛看着月亮,好像正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他没有碰过剑,似乎也没有打算碰。至少上百兵器挥向他脑袋的时候,他没有。
就在这时,杨秋有些后悔,后悔出来的时候没有多穿件衣服。因为现在,他有点冷。一把重五十斤的刀已经挨到他的脑袋了。尽管不敢相信,但是很多人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狂喜,他们的兵器已经可以感觉到杨秋的热血在喷涌。
杨秋依然没有碰剑,血终于喷涌而出。他们的感觉好像对了,之所以说是好像,是因为喷涌的是他们自己的血。
他们仍然站在那里,像在思考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另外的人,另外那些把武器举在半空中的人,他们也站住了,没人知道他们此时在想什么,或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想。
“我来。”走出来的是薛青,他看起来很冷静,和刚才截然不同。其实,人所有的痛苦都是在不敢相信或者不能接受可怕的现实中诞生的。当一个人终于肯相信自己所面对现实是残酷的话,那么他将是无所畏惧。
“你来?”杨秋安然的脸上稍稍露出些惊诧。
“所有的人退到外院。”薛青冷冷地说。
杨秋的眉头微微翘起,接着嘴角也卷了起来。一个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