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小友：
你好，看到了你的来信，你说你听完我从高老师那里借书的故事非常感动，已经迫不及待想听我在北大荒借书的故事了，那就让我接着讲吧——
我是1968年的夏天到北大荒的。也就是说，我从高老师那里借了两年的书。临到北大荒又带走几本从高老师那里借的书没还。但是，那时候，我就像饥饿的孩子，怎么也吃不饱，肚子总觉得是空空的，这些书根本不够看的。不仅不够我看的，也不够和我一起到北大荒的同学们看的。很快，我带去的那些书我和周围的同学都看完了。想再看新的书，四周是一片茫茫的荒原，除了荒草甸子还是荒草甸子，到哪里去找书去呢？那时候，这是最让我头疼的事情，书成了那时最金贵的东西。
那是1971年的冬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我在北大荒一个生产队的猪号里喂猪，有一天的晚上，刮起了铺天盖地的大烟泡儿，你知道什么叫大烟泡儿吗？就是暴风雪，当地人都这么说，因为暴风雪一来，刮得天地之间一阵烟似的。那天，我刚刚吃完晚饭没一会儿，我住的小屋的门被推开了，我的同学连桂丛一身雪花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在我们农场场部的兽医站工作。从那里到我这里，走了整整十八里的风雪之路。他是特意到队里来找我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问他。
他却不理会我的问话，问我：你知道我们那儿有一个叫曹大肚子的人吗？
我摇摇头。
那你快跟我走，咱们边走边说。
我问他：你吃饭了没有？
他不容分说，匆忙地拉着我就走，我连假都没来得及请。外边的雪下得正猛，我们两人冲进风雪中，白茫茫的一片，立刻就把我们吞没了。
一路上，我才知道，他们兽医站有一个叫做曹大肚子的人，因为长着一个啤酒肚儿，人们给他起了这么一个绰号。他在兽医站是个钉马掌的，不知怎么听说了我。连桂丛告诉他这个肖复兴是我的同学，而且，还告诉他我特别想看书，当时我把从北京带去的一箱子的书都翻烂了……只那么随便的一聊。就在那天晚上要下班的时候，曹大肚子对我的这个同学讲：你让你的那个同学肖复兴来找我！他不是爱看书吗？
你听听，他这口气，不小呢。我这不立马儿就跑来找你，不管他是真有书还是假有书，明天一清早，他来上班先看见你在兽医站等着他呢，先表明咱们心诚。
他想得真周到，而且因为那时队上只有一部电话，根本不会为我跑到猪号那么老远去传电话，他只好跑那么远，顶着风雪来回三十六里的奔波，我心里翻起一阵热浪。
虽然对这个曹大肚子心存疑惑，但也幻想着他会藏龙卧虎，江湖道儿深，别错过了机缘而遗憾。我们两人急匆匆往兽医站赶。那时候，为了多看几本自己想看的书，可以如此顶风冒雪地跑上那么远的路，现在想想，真是奇迹。亲爱的高高，你想过这样奇迹的情景吗？你说，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还能够出现这样的奇迹吗？
第二天一清早，雪住风停，在兽医站里，曹大肚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连桂丛向他介绍我的时候，我看出他有几分惊讶。没有想到风雪之中我们的速度是如此神速。
第一印象，是很深刻的，当时，他中等个儿，很胖，穿着一身旧军装，挺着小山凸起的大肚子，双手背在身后，眼睛望着上面，似乎根本没有看我，有几分傲慢地问我：你都想看什么书呀？写个书单子给我吧！
我当时心想，这家伙真的有藏书，还是驴死不倒架摆这个派头？因为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连桂丛告诉了我，他以前是我们农场办公室的主任，当过志愿军，1958年十万专业官兵到北大荒的时候，从辽宁的沈阳军区来到了这里，“文化大革命”时倒了霉，被打成走资派批斗之后，发配到兽医站钉马掌。听他的那口气似乎不容置疑，看他的那样子胸有成竹，半信半疑之中，我写下三本书的书名。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本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本是伊萨科夫斯基的《论诗的秘密》，一本是艾青的《诗论》。说老实话，我心里是想为难他一下，别那么牛，这三本书就是在北京当时也不好找，别说在这荒凉的北大荒了。
谁想到，当天下午，他回家吃过午饭来上班时，把用报纸包着的三本书递到我的手中，打开一看，一本不差，还真的是这三本书。当时，我真的非常的惊讶，那一脸掩饰不住的表情，一定被他看见了。我对他不敢小看，不知他这水到底有多深。
在北大荒最后的两年，曹大肚子那里成了我的图书馆。只是，每一次借书，他都要我写个书单子，他回家去找，这成了一个铁打不动的规矩。一般他都能够找到，如果找不到，他就替我找几本相似的书借我。他从不我邀请我到他家直接借书。我也理解，既然藏着这么多的书，他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从上封信中我说到过的在东单体育场烧书的事情，你知道了那时候这些书都是属于“封资修”，谁想惹火烧身呀？况且，那时候，他正在倒霉，一顶走资派的帽子拿在群众的手里，什么时候想给他扣上就能够扣上。如果加上他借这样的书给我，一条罪状：腐蚀知识青年，就够他喝上一壶的了。我理解他的处境，便和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借书关系，每一次都跟地下工作者在秘密交换情报似的，比当年从高老师那里借书还要神秘，生怕让旁人知道。
但是，我的心里总是充满着好奇，这家伙到底藏着多少书？我想你也一定和我一样的好奇，于是，我便蠢蠢欲动总想到他家里去看个究竟。但又怕贸然去他家，不仅不礼貌，弄不好，会给他添麻烦。不过，这样的念头，总是在我的脑子里翻腾，就像是皮球一次次被我压进水里，又一次次地浮出水面。
一直到1974年的春天，我离开北大荒，你知道，那时候，因我父亲在天安门广场前的花园里练太极拳突然脑溢血去世，家中只剩下了老母亲一人，所以我办理了困退手续回北京。就在我离开北大荒之前的那年秋天，我下决心不请自来到他家里去一探虚实。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我刚刚推开他家的篱笆门，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就扑了上来，吓得我连连后退，那大黄狗还是一步就蹿了上来，一口咬在我的右腿上，把我扑倒在地。曹大肚子两口子闻声跑了出来，一看是我，把狗唤住牵过去后忙问：咬着没有？幸亏我穿着毛裤，才没咬伤我的肉。不过，外面的裤子和里面的秋裤都被咬了个大口子。曹大肚子只好无可奈何地把我迎进门。门旁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就是曹大肚子的闺女了。
一进屋，我就四下打量，一间屋子半间炕，几把破椅子，一个长条柜，那些书都藏在哪里呢？莫非就像是安徒生的童话，伸手即来，撒手即去吗？曹大肚子的老婆让我脱下裤子，好用缝纫机帮我把那大口子缝上，曹大肚子把我请上热炕，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他那个小闺女一直在一旁好奇地望着我。我的心还在他的那些藏书上面呢，根本没有怎么注意他们这一家三口。我开始怀疑那个大长条柜，会不会把书藏在那里面？就像阿里巴巴的那个宝洞，只要我喊一声“芝麻芝麻开门”，就能够向我敞开里面的秘密？
曹大肚子知道我到他家来的目的，只是我自己竟然摸到他家，让他没有料到。他问我是不是想借书来了？我连忙点头说是。他还是像平常那样不动声色，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依然是老规矩，让我先写书名，然后拿起我写的书单子，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了一句：我帮你找找看。看来我被他家狗咬的惊险举动，根本没有感动他。
那次，我写的是我国作家陈登科的《风雷》、俄罗斯作家费定的《城与年》几本书名。他让我等等，我以为他会走向那个长条柜，但他却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屋。他老婆在里屋踩着缝纫机替我补被狗咬破的裤子，他的闺女看她妈妈踩缝纫机，一时都没注意我，缝纫机的声音很响，和着我怦怦的心跳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着一条秋裤，悄悄地跟着他走出了屋，只见他走进他家屋旁的一间小偏厦，那是一般家里放杂物和蔬菜的仓库。门很矮，他凸起的大肚子很碍事，弯腰走进去有些艰难。看他走进去了半天，我在犹豫是不是也跟着进去。
为什么要把他的秘密打破呢？干吗不让它就像是童话一样保留在他的心中，也保留在我的心中呢？况且，那条大黄狗正吐着舌头，蹲在偏厦门口不远的地方，凶狠狠地望着我，真怕我一走过去它就向我扑过来。但那时候我还年轻，我到底忍不住好奇心的诱惑，豁出去了，还是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胆战心惊地望着那狗，还好，它没叫唤，也没扑过来。
走进偏厦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地都是用木板子钉的箱子，足足十几个，里面装的都是书。那一刻，我真的有些震惊，想不到一个老北大荒人，在那样偏僻的地方，居然能够拥有那么多的书，而且把这么多的书藏了下来，这得花多少工夫、精力和财力才能够做到啊。
曹大肚子正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替我找书。我站在他的身后好久，他居然没有发现。门敞开着，风吹进来，吹得马灯的灯芯弓着，和他胖胖弯腰的影子一起映在墙壁上，很像是一幅浓重的油画。那条大黄狗已经悄悄地走到了偏厦门口，翘起尾巴蹲在那里，我们都没有发现。
这时候，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他先是惊讶地眉毛一挑，然后是嘿嘿一笑，我也跟着他嘿嘿一笑，我们的笑都有些尴尬。那一刻，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手里正从箱子里拿出一本陈登科的《风雷》。
从此，他家对我门户开放。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写过一本小说，叫做《北大荒奇遇》，有人曾经问过我：北大荒真的发生过什么奇遇吗？现在想想，如果说我在北大荒真有什么奇遇的话，到曹大肚子家去探宝，该算是一桩吧？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不长，第二年的春天，我就离开了北大荒。离开大兴岛前，曹大肚子请我到他家吃了一顿晚饭，非常奇怪的是，他老婆炒的菜，我都记不得了，惟独曹大肚子拌的一盘糖拌西红柿，我总也忘不了。盘腿坐在他家炕上吃饭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夕阳晖映在他家的窗户上，那猩红的影子，总好像就在眼前闪动一样。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天他请我吃饭，我想起的就是那盘西红柿，就是那窗户上夕阳那猩红色的影子。
我非常感谢他和他的那些书，在那些充满寂寞也充满书荒的日子里，他家的那些书奇迹般地出现，让我感到荒凉的北大荒神奇的一面，也让我感到处江湖之远的民间力量，让我对这片土地不敢小视不敢怠慢不敢轻薄，让那些日子有了丰富而温暖的回声，什么时候只要在心里轻轻地呼唤一下，就能够响起那遥远的共鸣。
读书是需要季节，需要环境的，风声雨声和读书声交织在一起，才能让读书有了生命。而我的读书充满传奇的色彩，更夹杂着一个逝去的时代抹不去的浓重影子。
亲爱的高高，你明白吗？
希望你珍惜你今天得之不易的读书好时光，如今，无论你去图书馆借书，还是到哪个同学和哪位老师那里，或到我这里来借书，还会有当年我到曹大肚子家借书那样的奇遇吗？说是奇遇，只是说那时候借书的艰难罢了。你赶上了好时代，珍惜吧！千万别吃凉不管酸，不在意。
等待着你的新消息。来信说说你的感想。
爱你的肖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