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小友：
你好，好久没有和你联系了，一切都好吗？今天，我还是想和你谈谈体育，谈谈原来的跳水运动员高敏的故事。你一定记得她吧？没错，她就是那个曾经拿过很多次世界冠军的姑娘。之所以想向你说说她的故事，是因为前几天我在从成都回北京的飞机上，忽然看见了她。想想我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在1992年，那时，她二十二岁。二十多年过去了，算算，她已经变成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了。她的变化很大，我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她变得消瘦，显得身材细长，仿佛个子比以前高了一截。
想想第一次见到她，她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性格顽皮活泼，像永远长不大的一个小娃娃。那时候，她自己说自己：“我爱疯、爱打、爱闹。”伙伴们开玩笑叫她“小疯子”。教练亲昵地叫她“小麻雀”。她一天到晚闲不着，像一个打足了气的小皮球。走到哪儿，蹦到哪儿。而且，还要叽叽喳喳叫到哪儿。她的确是一只生性开朗、活泼的“小麻雀”。
可是，一走上跳板，面对着一池碧蓝的水面，她就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游泳馆拱形透明的屋顶，观众席上黑压压的人群，她似乎都看不见了，周围世界的一切，都浓缩成眼前这跳板、这水面，近在咫尺，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热浪般浸润着她，融化着她的身心。这一瞬间，她的笑，她的叫，她的野兔一样飞速疾跑的顽皮劲儿，都如同鸟儿一样飞逝……
那一年八月，她到西班牙参加第五届世界游泳锦标赛。16日下午2点40分，在马德里游泳中心的跳水馆里，她走上富有弹性的跳板时，就是这般模样：眉头微微皱起，嘴唇轻轻抿着，严肃得连同周围的世界似乎都紧张起来。当她双脚极富有韵律和力量地一弹，身体弹上空中，如春燕款款展翅，飞虹闪闪垂落，飘逸而轻快地溅起几星水花，钻入水中的时候，她赢得观众热情的掌声和欢呼声，同时，赢得了女子跳板跳水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她以582.90分的优异成绩，技压群芳，夺得这个项目的世界冠军。这是她拿到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从水中钻出来，抖落一身晶莹的水珠，跳上地面，她又变了。她又恢复了“庐山真面目”，开始又笑、又叫、又跳、又闹起来。那艰苦夺来的世界冠军的金牌，好像不过是系在姑娘发梢上的小蝴蝶结，那么轻易、又那么调皮地一甩，就甩在身后边去了。
她忽然觉得肚子空空，饿了起来。今天，决赛。早餐，只吃了一点儿牛奶、黄油、果酱和面包。对了，临离开餐桌前，又吃了一小块火腿。午饭一点儿也没吃，怕增加体重，影响了动作。刚才，一点儿也没觉得饿，现在，饿得要命哩。只是，才下午两点多，离晚饭时间还早，上哪儿吃东西呢？她看见了正向她走来，向她表示祝贺的记者。她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给我买点儿葡萄吃吧！”都是老朋友了，用不着客气。这一刻，她特别想吃葡萄。她从小最爱吃的就是葡萄。
她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姑娘——一个爱吃葡萄的小姑娘。
亲爱的高高，听到这儿，你一定也觉得高敏是个可爱又顽皮的小姑娘，而且，一定觉得她一定非常有天赋，是那种非常聪明的运动员，要不怎么能在十六岁这么小的年纪就拿下世界冠军呢？
你如果这样说，只说对了一半，高敏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运动员。但是，体育比赛，仅仅靠聪明是远远不够的。除了聪明，还要付出艰苦的训练才行，特别是对于运动员，那种艰苦，是你想象不出来的。
高敏从八岁开始参加跳水训练，到十六岁拿到第一个世界冠军，之间这条艰苦的路走了整整八年。八年，不算长，却也并不算短，是你整个小学阶段外加初中两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小姑娘，天天要面对泳池，荆棘多于鲜花，失败多于胜利。在她夺得金牌的背后，孕含着的艰苦与痛苦，真的是鲜为人知的，是你无法想象的。
我先来统计一下这八年中她受伤的情况——
1981年，膝盖受伤。
1982年，肘关节受伤。
1984年，耳膜穿孔。
1985年，由于水拍而吐血。
1986年3月，从10米高台上跳5237高难动作时，腰受伤，落入水中起不来，是一位教练和一个运动员跳下水，把她抱上来的……
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呀，如果在家中，大概和你一样，还要和爸爸妈妈撒娇呢。做父母的知道她小小年纪受过这么多伤，该多心疼哟！
你知道吗？金牌，就是这样夺得的。
当她被别人从水中救上来后，她腰疼得很，完全可以休息几天。可是，第二天，她依然又来到跳水馆参加训练。性格，再一次起了作用，如同杠杆支撑起她瘦弱的身躯，使她咬紧牙关，在体育和人生的交叉点上又往前迈了一步。你看，这就是高敏，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比你今年的年龄大不了几岁，你想一想，如果换成是你，你会做到她这样吗？
让我再对你讲讲她自己认为最惨的一次失败——
这是1985年8月在郑州举行的全国青运会上。她名落孙山。跳板只得了个第七，连个小六子都没挂上。而跳台干脆得了个倒数第一。
当然，这并不是高敏的第一次失败。1984年，在武汉举行的全国跳水锦标赛上，她跳台只得了第十六，跳板在第二十几名以后了。不过，那一次，她并没有像这一次这样难过。那时她觉得自己还小，才十三岁嘛。这一次，不同了。她是第一次参加青年运动会。她感觉自己是大人了呀！她怎么能不难受呢！
谈起这段伤心史时，我曾经这样问过高敏：“当时，你哭了吧？”
“没有。”她矢口否认。
“你骗我吧？”
“骗你干吗！我真的没哭，不信你去问我们教练！”
你看，她反驳我的话和那样子，像不像你？她和你一样，还是个孩子。可是，她所付出的艰苦，可要比你大多了。你说是不是？
然后，她又告诉我，不仅这次没哭，一个月后，在南昌参加全国锦标赛，跳板成绩仍不理想，又得了个第七，她依然没哭。“比赛完后，上庐山我照玩不误！然后回重庆参加表演赛，观众照样给我鼓掌，对我特好，我特感动……”她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时，你会觉得她有点儿没心没肺。但她就是这么个小姑娘。失败，磨砺了她；失败以后，她对成功更加渴望，信心倍增。
当时，我还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看有的报纸介绍，你对胜利充满信心，你说过这样的话：‘我一定赢’……”
她摇摇头，回答我：“我没敢说我一定赢，除非和业余体校比赛。”说完，她咯咯笑了。
“那你的自信心呢？”
“自信心当然是有的，但不一定要表现出来。我只能说我争取赢。”
我将了她一军：“你这不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她又摇摇头，颇为认真地回答我：“如果我说我一定能赢，在比赛时我一定砸得噼里啪啦！”
她那副认真、专注的样子，与平常又说又笑又疯又闹的她，判若两人。当时，我深深感到，随着她跳水技艺的不断成熟，她自己也在逐渐成熟。面对挫折，渴望成功，她乐观，愿意付出艰苦努力的代价，这样一个小姑娘，以后的路错不了。
事实证明，她以后的路确实走得不错，走得不错的原因，可不是你认为的她聪明，她是一个天才的跳水运动员，而是她吃得了苦，老想多练。她知道要想夺金牌，没有捷径，只有练。好些次，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训练馆，餐厅关门了，晚饭吃不上了，她没有一句怨言，望着星星笑。
成绩，如同金字塔的塔尖，闪闪发光，却是一点点从底部积累起来的。那以后的几年，高敏先后出访了德国、苏联、墨西哥、古巴、美国、加拿大，捧回六枚金牌。这是她的黄金时节。
在成功中，她又看到不足。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除了刻苦的精神，问鼎最后的胜利，还需要不断进取的精神。在美国的弗罗里达，这座海滨城市，风光格外迷人。“风光好，我的成绩却不好，跳405时特紧张，砸了锅，只得了个第五。”说起那场比赛，高敏不无惋惜地对我说。
弗罗里达跳水比赛，在室内进行，距海边只有二十米，观众离得近，喊叫声响、风又大。高敏平日习惯室内比赛，一时不太适应，暴露出弱点，这次比赛，冠军被美国老将梅根奈尔（1982年世界游泳锦标赛跳板跳水冠军）夺得。
“下次我非多赢她一点儿不可！”你看高敏那不服气的劲头，是不是特别可爱？我喜欢她的这种劲头，她暗暗使劲，更加刻苦训练，铆足劲，就等着八月马德里世界锦标赛快快来临。你看，她把不断进取和刻苦两种精神拧成了一股绳，用在了她日常的训练中。一个人，如果具有这样两种精神，一定可以取得成绩。亲爱的高高，你信不信这个道理？
我接着跟你说高敏参加马德里比赛的情景。马德里八月温暖的风，紧紧拥抱着高敏，她付出了努力，她获得了成功。曾经有两位中国姑娘，使西班牙这座古城震惊。一位是栾菊杰，八年前，扬眉剑出鞘，带伤夺得女子花剑亚军。另一位便是高敏，以遥遥领先的比分，雄踞女子跳板跳水冠军的宝座。马德里为她欢腾。
那天比赛结束后，她一颗颗甜甜地吃完记者朋友特意为她买来的葡萄，便换下运动衣，穿上一身淡雅的连衣裙，坐在她下榻的中北旅馆花园中的椅子上，拍下一张照片留念。
那一天，我采访她的时候，她对我讲述了马德里的比赛，同时找出了这张照片给我看。是个黄昏，橘黄色的晚霞四处飘散，她双手抱肩，一副沉思的姿态，不知是思念着遥远的家乡，还是回味着刚才的比赛。这一刻，她稚气的面孔沉浸在晚霞中，照片中的她比她站在跳板上，还要显得动人。
那一天，她还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是比赛后的第二天，她在花园中见到一位牵狗的老人。她显得格外高兴，客气地叫住老人，要借老人的狗用一下。她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那条虽然陌生却亲近的狗匍匐在她的身旁，她让伙伴替她自己和这条狗拍了一张合影。
我很有些奇怪：“为什么你非要和狗照张相呢？”
她睁大眼睛：“我是属狗的呀！”
噢，狗是她的吉祥物！我知道，她人小心大，是在默默地保佑自己在明年世界杯赛和1988年奥运会上再夺金牌吗？
“这两年你的日子不好过。”
我说罢后，她奇怪地问我：“为什么？”
“因为你冒了尖，成了众矢之的，必须更加刻苦训练才行。”
“我相信我不会差！”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呀。
十六岁小姑娘的心像一扇敞开的门，迎接着八面来风，也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我心里真的为她感动，也为她祝福。
那时候，她刚刚从西班牙归来，就要匆匆忙忙赶回家乡四川。可惜，她光顾着忙，竟未能在北京吃到她最爱吃的葡萄。她的心思不在这儿，她惦记着父母和弟弟，以及她的启蒙教练杨强和刘继蓉。她还从国外给父亲带回两瓶法国葡萄酒。她到底也没有忘记她爱吃的葡萄。她愿意把这胜利化为美酒，送给大家一起品尝。
“可惜你没尝到北京的葡萄。北京的玫瑰香可是真不错！”我替她惋惜。
“没关系！我到成都去吃。”她眨眨眼睛一笑，马上又说：“只是不知道成都现在还有没有卖葡萄的！”当时看着她说话的那样子，我心想，她到底还是一个小姑娘。
可是，作为一名跳水运动员，她所付出的艰苦，确实比一般同龄的小姑娘要多得多。你明白吗？亲爱的高高，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和你谈谈体育的原因，体育并不仅仅是观看激烈比赛那样的简单和惬意，或那样的让人激动和感动，体育比赛中那些如高敏一样的优秀运动员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才是最让人感动的，也是最值得学习的。我希望你看体育比赛不是看热闹，我希望你能够学习那些优秀运动员的那种精神。高敏就是一个值得你学习的榜样，在她的身上集中体现的刻苦努力和不断进取的两种精神，都值得你好好学习。我这样说，你不会觉得我又像你的政治课老师在教育你吧？
最后，我再给你讲讲高敏的最后一次比赛。是在西班牙比赛后的六年之后，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
六年过去了，高敏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她已经夺得过很多世界冠军，是一位身经百战的战将，几乎成为常胜将军。美国一家报纸曾经刊登过这样的评论：“作为一名跳水运动员，和高敏同时代是一个悲哀。”赛前，普遍舆论认为中国其他金牌未必能拿到，唯高敏这块势在必夺。压力，就这样压在她瘦削的肩头。还有哪个运动员能与她相比？她就这样走进巴塞罗那，不仅有压力，还有伤病，她的右肩带着劳伤，左肩带着三角肌突发的新伤，手臂举不到位，靠打封闭走上跳板。
她就这样走上跳台。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参加四年一度的奥运会不容易！洛加尼斯的头碰上了跳板也照样跳，米基金骨折了还跳……
高敏走上跳板，腿也在不住发抖。她对自己说：拉什科失误了，证明她意志力不够坚强，她才没有坚持住。我要坚持住！
她坚持住了。她跳了，而且跳得那么精彩，令人折服。最后一个动作得了73.950分，远远超过拉什科。她自豪地站在领奖台上。她哭了。
那一刻，我站在巴塞罗那跳水台旁的看台上，为她欢呼。西班牙八月的骄阳比北京的还要毒辣，阳光挥洒在跳水赛场的每一个角落，在水面上跳跃着碎金子一般的光芒，每一粒光芒都为高敏而闪烁。
事后，我问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说：“站在领奖台上太幸福了！为了这一个奥运会，我付出得太多了！1986年，我是在西班牙得到的第一个世界冠军，这是我最后一次比赛，还是在西班牙。如果没有把红旗升起来，我太内疚了……”
我被她的这番话所感动，竟一时不知再问她什么好。
人们几乎都走尽了。跳水场静寂异常。那一刻，夕阳将金色的光泽涂满高敏的周身。
亲爱的高高，听完高敏的故事，我相信你一定和我一样很感动。但是，感动不是我今天对你讲述的目的。我希望你向高敏学习，是的，一个人总需要有学习的榜样，前进的劲头才会大，目标才会明确。除了我前面已经说过的，要学习她刻苦努力和不断进取的两种精神之外，就是还要学习她面对压力的挑战精神。一个孩子，如果有了这样三种精神，还有什么样的路不能走通走远的呢？
亲爱的高高，等待着你不断进步的好消息。
想念你的肖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