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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嫁先休

凤歌二百六十四年,夏至。

下了一夜的雨,整个京城弥漫着水雾,伴随着清晨的清新,一声蝉鸣后,一缕阳光也已经无声划破厚厚的云层。

——凤歌王朝——

相府西北角的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隐约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难辨出是一仆一主。

“小姐,梓儿真为你高兴,夫人在天上看着您如今熬出头了想必也很欣慰的。”镜前,一个面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立在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身后,轻轻地梳理着手中的乌丝,面黄肌瘦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轻声地道。

“嗯,娘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女子甜甜地笑着,她的声音极其轻柔绵软,清脆空灵,如银铃一般。她是丞相府排行第三的小姐,亦是凤歌第一丑女,或者是第一煞星千玳云。

她端坐在有些残破的铜镜面前,一袭大红嫁衣华光异彩,凤冠霞帔,绾了个飞凤髻,头上戴着凤冠,朱玉垂落间一片流光溢彩,只是,左眼角一块暗红色的羽毛胎记特别显眼,约有半寸长短,配上垂于前的珠帘,倒是为整个妆容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妩媚。

千玳云微微蹙眉,水瞳闪过一抹担忧,玉手缓缓抚上眼角那块胎记,临摹着它的曲线,“梓儿,你说,临王会不会……”

梓儿笑笑,转到跟前来,轻轻握住千玳云的手腕,“小姐,临王可是凤歌第一才子,更是天下四公子之一,一定不会如世俗那般肤浅,才不会在意小姐的容貌,何况,在梓儿看来,小姐就是天下最美的。”

千玳云心头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水波荡漾间一片情意流转,想着记忆里的那抹身影,三年前的夏日,青铜古寺灵峰山后,那人一袭月牙袍子迎风而立,三千梨花漫天飞舞,他却独开一支,没有一片花瓣乱了他的风华,惊鸿一瞥,她便再难忘记。

“小姐熬了这么多年,今儿个终于要出嫁了,不仅天上的夫人高兴,连梓儿也为你高兴呢!”

千玳云那清澈的眸中划过几丝黯然,苦涩也随之涌上心头。她虽敛着眉眼,但也瞒不过跟随她多年的梓儿。

“小姐……”梓儿轻呼出声,正想劝慰,却被门外一声长长的吆喝打断。

“临王府的花轿到了!”这声吆喝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打散了千玳云心头的层层乌云。

梓儿灿烂一笑,兴奋地握住千玳云修长的玉手,激动地大叫起来:“小姐,王府的花轿到了!”

“梓儿,快松开,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让人看见了倒时要说咱们相府的教养不好了!以后在王爷面前万万不可这样,落了舌根该如何。”她轻声斥道,脸上染出几抹不自然的红晕和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悦。

“嘎吱”一声,那残破不堪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穿鲜红对襟花裙,身材略显臃肿的妇人扭着腰,踏着小碎步走进来。

一看身形便知道是相府的老人,二夫人的陪房——桂婆婆。

“三小姐今儿个可真漂亮!”那高八度的尖锐女声着实刺耳,明明是一句赞美的话,可任谁都听得出话里那浓浓的讽刺。

梓儿皱着眉,正想反驳,却被千玳云制止了。

“呵呵——”她甜甜地笑着,好似没有听出那话里的嘲讽一般,“那我就承桂婆婆吉言。”

“小姐,你……”梓儿终是忍不住愤然的心情,不甘地出声。

“梓儿!”千玳云音道微微加重,柳眉蹙着轻声喝道,更多的是几分无奈,扯出一个微笑,“放心吧,我没事。”

桂婆婆鄙夷地睨了一眼梓儿,对千玳云的表现还算满意,她仗着自己有大小姐撑腰,没有一丝主奴观念,“三小姐这命可真是好!这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嫁给临王!再过一个时辰,三小姐就是临王府的女主人了!那可是天下女子都羡慕的!”酸溜溜的语气中颇含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能嫁给临王确实是小女三生修来的福分!”千玳云的笑容更甚,隐隐能看出几分羞涩。

桂婆婆有些恨恨,却也不得不顾及千玳云此刻的身份——临王的准王妃,虽说在这相府可以任人踩踏,还是个人见人厌的煞星,可也是皇家的媳妇,要是再误了这拜堂的吉时,就是十个脑袋那也是不够砍的!

说来,桂婆婆对千玳云的妒忌也不无道理,她是二夫人的陪嫁丫鬟,从小看着大小姐千璎珞长大的,而这千璎珞更是凤歌一等一的名媛,凤歌第一美人的名号再加上皇上亲封的璎珞郡主,自然尊贵无比,但奈何先皇亲自下的赐婚,便是不愿也只能遵从。

……

千玳云被扶着走出相府的门槛,一过便听到身后接踵而至的珠翠碰撞声,梓儿扶着她的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一股浓浓的胭脂味扑面而来,盖头下的她心中了然,刻意压低声音安慰道:“没事,是姨娘们来送福了。”

后面跟着的花红柳绿的女人,三夫人,四夫人,六夫人,七夫人,八夫人,九夫人……足足十四位夫人和七位小姐,加上丫鬟婆子们,少说也有几十人,屋里容不下,那些奴婢们都在院中。

四夫人看见千玳云一身珍贵的大红嫁衣,藏在袖中的手拽紧了几分,嫉妒得发狂,想到她眼角那块丑陋不堪的胎记,怒火才微微敛下不少。哼,一个贱人生的女儿还不是个贱人!

而六夫人就沉不住气了,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拿丝绢捂住口鼻,装腔作势地后退一步,像是看见了什么污秽之物,“哎呀,各位姐姐,离煞星近了小心不吉利啊,还是小心些好。”

其他人一见,也纷纷后退,四夫人蹙起眉头道:“玳云,不是姨娘们嫌你,而是这……不得不防啊!虽说今日是你大婚,可……”

明知小姐今日大婚也要来找茬,梓儿本就是个急性子,哪里忍得住这些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连她这个奴婢都听不下去,实在忍不住为千玳云打抱不平:“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在小姐大婚之日这么羞辱她!

“梓儿,快别说了。”千玳云的眸色染上一层深深的担忧,连忙制止,果不其然,四小姐千暮雪怒目圆睁,斥道:“放肆!你一个丫鬟也敢对本小姐指手画脚,来人,给我拉下去狠狠地打!”

“是!”

千玳云脸色一变,赶忙将梓儿护在身后,“四妹妹,我求求你看在我的份儿上饶了梓儿,她也是一时冲动才说错了话。”

千暮雪正想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二小姐千轻灵却出声劝道:“四妹妹,我看梓儿也是无心的,就饶过她这一回吧。”

千暮雪就算百般不愿,也要看在千轻灵的面上,最后只有不情不愿地开口:“贱奴婢,本小姐这次就饶了你,要是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你丢出去喂狗!”

其他嫉妒千玳云,想要看她好戏的小姐都有些失望,她们都妒忌凭什么她可以嫁给凤王爷?自己却没那个机会,不过,她就算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

千玳云松了一口气,梓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自责地低下头,千轻灵的嘴角上扬,目光望向她腰间的宫铃,说道:“妹妹,姐姐很喜欢你的宫铃呢,能不能送给我呢?”

“不行,”她一愣,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二姐姐,其他的都可以,唯独这个……”

众人这才看向千玳云的宫铃,七夫人的娘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玉器大亨,她一眼就看出那个宫铃的不同,色泽匀润,由翡翠做成的宫铃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上上品,想来爹爹也没有见过此等天物。

每个人心里的嫉妒都越烧越旺,特别是千璎珞,那双眸子都可以喷出火来了,没想到这贱人居然有这种东西。

千轻灵失望地道:“哦,那就算了,我就不夺人所爱了——”顿了顿,忽地又一笑,“三妹妹入嫁临王府,梓儿笨手笨脚的,这些年都没照顾好你,等会儿我拨一个一等丫鬟给你,免得落人口舌,说我相府照女不周。”

千玳云盖头下的小脸一变。

玉铃,梓儿,玉铃,梓儿……

玉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娘在她出世便去世了,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但是梓儿……

罢了罢了,梓儿比什么都重要,那可是一条人命!至于宫铃,给了便就给了吧……

“既然姐姐喜欢,那就拿走吧。”千玳云云淡风轻地道,埋下头取下宫铃递给千轻灵。

梓儿猛地挡住千玳云的手,一双眼睛泪花下的是真挚和坚定,“梓儿去侍候二小姐。”

千玳云看着梓儿笑笑,绕过她的手,轻声说道:“这些不过是些过眼繁华的杂物罢了,不能吃喝,给了便就给了,无所谓的。”

“那姐姐就不客气了,”千轻灵伸手结过,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多谢妹妹,三妹妹,你快上花轿吧,可别误了时辰。”

“嗯。”

“新娘上轿!”伴随着桂婆婆那尖声的吆喝,盛大的迎亲队伍穿街过巷,向着凤王府缓缓前进,整个京都,哪一处不是张灯结彩的,场面其隆重奢华不言而喻。

市井街头上挤满了人,无人不在议论临王这门亲事,街道上人声嘈杂,交头接耳。

“这临王才华横溢,武功高强,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着就娶了个煞星呢?”

“人家说不准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不是听说这相府三小姐是个无颜女吗?不出门也是因为那张脸见不得人呢,我可真替临王不值啊!”

“是啊是啊,说不定我家闺女都比她好看!”

“得了吧,你家闺女那满脸麻子,谁看得上啊!”

……

一句句酸不溜秋,不堪入耳的话语传入千玳云的耳中,她那纤纤玉手透着大红色的刺金盖头,轻轻抚上脸上那块暗红色的羽毛状胎记。千玳云心中有些苦涩,明明说了不要在意,可心里还是如此难受。

“小姐,别难过,这只是那些人嫉妒你而已,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过了今天就好了。”梓儿从轿外掀开一侧的帘子,轻声安慰道,又看了看前方,绽出一抹笑容,“小姐快到了!”

“嗯!”千玳云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坐直身子。

“临王府到!”

轿子停在了王府的门前,桂婆婆正想把千玳云扶出来,却见凤王府竟大门紧关,不由得有些恐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她连忙上前去握住门扣拍门,府内却无人应答。

临王府前,人们已经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一丝缝隙,他们都先是一愣,接着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在他们看来,这门婚事本就不门当户对,巴不得搞砸呢!

“这临王府怎么关着门啊?莫不是……”

千玳云忐忑不安地坐着,手中的花帕已经搅成了一团,吹锣打鼓的声音依旧喜庆,可在她心里,一声声增加她的不安,若没有梓儿在一旁安慰着,恐怕早已坐不住了。

终于,一刻钟后,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面上毫无表情,不卑不亢地款款走到花轿前,声音低沉沙哑地道:“三小姐,这是王爷给你的。”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纸书页递给她。

千玳云愣愣地看着那封信,迟迟不肯结过,颤抖着伸出双手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印着两个字——休书!

她如遭雷击,手一松,那封休书骤然落地,桂婆婆看这局势也知道了三四分,这正和她意不是吗?

“既然三小姐不愿读,那老奴便代替三小姐一览这纸上所言。”她弯腰拾起,今日,她就是要让千玳云再无立足之地,展开大声地读出来:“相府三小姐千玳云,因其无才无貌,德行有亏,有夫凤君临,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话一说完,在场人人不是惊呼,千玳云配不上他们心中完美的王爷,这样的结局并不出乎人意料,只是一瞬的惊讶,皆在一瞬后化为了平静,唯一的异样,便是双眼放光地看着轿子里的千玳云,期待着后文。

千玳云不敢置信地扯下盖头,猛地起身一把夺过,那白纸黑字一点点瓦解她的不相信,字,俊逸卓绝,一勾一点徘徊俯仰,那该是个多么惊才艳艳的人儿,可偏偏这唯一的笔墨是一封休书!

不甘,哀怨,愤怒,羞愧,最后都化为浓浓的自嘲溢于眸底,“无才无貌……德行有亏……无才无貌……德行有亏……”她木木地喃喃道,双眸暗淡光泽,莲步款款走出,“我本以为你于那些世俗之人不同,却不曾想过你也是一个以貌取人之人!既然如此,我又有何存活的理由呢?娘死了,我以为还可以盼夫君,可我错了,我五岁与你定下婚约,盼了十一年竟盼到封休书!没料到大名鼎鼎的临王也是个脱离不了世俗肤浅之人!想着第一煞星,第一丑女的称号还不够?还要再加个第一弃妇吗!若叫我如此苟活,倒不如求个痛痛快快!”语罢,只见一抹红色直冲临王府的梁柱,磕碰之声清脆刺耳,一声过后,左额唯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殷红,在正午的日光中耀得越发妖娆……

那纸休书,依旧紧拽于五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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