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陈天筠。
筠,是低贱的乐伎之器。
五洲四国中,女尊西陵能与建邺,雁定,南临三个男尊国成鼎足之势,除了四面环海这一地理优势外,西陵人亦是精航海技术,善奇门遁甲,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她们崇尚“天行健,女子亦自强不息”。
因而在西陵,靠唱戏取乐为生的女子是十分丢人的,甚至会比在青楼卖笑的男人还要令人不齿。稍有身份的西陵人在取名时都会避讳被用来叫唤戏班丫头的字,特别是那些带有浓厚乐伎色彩的字。
例如她的“筠”。
陈天筠无父无母,跟着天凤戏班的班主姓了陈。十二岁那年,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她不会投身军营,更不会在十年后有幸从海匪手中救下女帝与陆枷,而后封侯拜相,烜赫一时。
是意外改变了她的人生,而她人生最不缺的,也是意外。
陆枷,是伏蛮人,却宁愿“嫁”进女帝的后宫与人争宠,也不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他成亲的那一年,她自请离京以平海匪之患,却在戍守疆域的第三个年头,在一场海战中不幸中箭坠海。她的一生,情于海匪之祸,又身死于海匪之祸,
而最戏剧是自己死后的第四年,她又借尸还魂,成了伏蛮国的小皇子程天运。
陈天筠之所以能如此清楚他国的年号,还是因为她在死前的一个月里收到过陆枷的来信。
那一年,陆枷在女帝亲兵护送下回国探亲,就写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给她,以表朋友间最亲切的问候。而信的末尾处所题的时间用的恰好是伏蛮年号。陈天筠不识字,便让亲信一遍又一遍地念与她听,即使是现在,都能倒背如流。
所以她非常肯定自己死的那一年是嘉和八年。
而更叫她无语的是,借尸还魂也就罢了,偏偏还还魂在一个长得和妖怪一样的皇子身上。
这一双绿得渗人的眼珠子,她就是看了三天都还没习惯过来。每次早起洗脸,睡眼朦胧的她总能被水中的倒影给吓醒。
绿眼睛!
就是博文广识如女帝也只听过在北国雁定有个隐居部落,那的居民与四国常人不同,天生蓝眸。而绿眼睛,真是闻所未闻,只在鬼怪话本里用来描写妖怪的。
可妖怪也会死得这么搞笑吗?
听说是因为不满兄长忙于婚事,没时间陪他玩,才迁怒太子妃,想抓些虫子来吓唬新娘子。结果在抓假山缝里的蜈蚣时反被咬了一口。受惊的他这才从假山上滚了下来,磕破了脑袋,最后跌进池子里。
如此一命呜呼,才有了她的借尸还魂。
陈天筠整个人到现在都还有些犯晕,刚要摸摸头上的伤口,看会不会疼,小手就被人拿了下来。
程天运后脑勺有伤,不宜束发。桂嬷嬷在梳通了头发后,只用红绳在发梢处轻轻一捆,不敢系得太紧,嘱咐道,“伤口已经结疤了,等过个几天淤血散开了,小皇子或许就能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闻言,陈天筠点点头,也不说话。
四国语言不通,若非与陆枷相交的那几年里,她曾拿着学伏蛮话当幌子来亲近佳人,否则这李代桃僵的日子就不是装失忆那么简单了,她可能还要当个几年聋哑人才行。
“就算想不起来也不用担心,小皇子只要记住一点。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子,知道小皇子性别的就只有奴婢与孙太医两人。此事,万不可叫别人发现。”
“丑人多作怪!”陈天筠忍不住吐槽咕哝道。异国生存本就各种无奈不便,再想到自己刚醒来时差点被人闷死在水里,就压根就不信原主中毒,摔伤,落水的连环伤害会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她都当了这么一个处境堪忧的绿眼妖怪,还要她女扮男装,真是够了。那最穷苦的唱戏日子里,挨过不少白眼,但她也从来都是唱器宇轩昂的武生,从不反串花旦!
她看着镜中之人有着诡异的茶发碧眸,还作一副少年郎的打扮,是越看这头发越是碍眼。气上脑门的她二话不说,一把捋下系发的红绳,拿起剪刀就把头发给绞了。
因为她方才的咕哝声十分轻,又用的是西陵话,桂嬷嬷并没有听清她的抱怨,见她拿起剪刀还没反应过来要干嘛,就听见咔嚓一声。
一刀子刚剪下去,桂嬷嬷就吓得直喊祖宗,一边抢过剪刀,一边说了一大通论皇宫礼仪仪表的重要性。程天运人小力气小,又怕拉扯间伤了人,没挣太久就松开了。反正,气也出了,这头发就是剪光了再长也长不出黑发来。
桂嬷嬷心疼地收起地上的断发,刚要拿其他的束带重新给小皇子绑头发,陈天筠已眼明手快地抄起桌上镂空雕花的红木梳妆盒,死死搂在怀不放,“我不要当男人,丑!不对,是臭!”
陈天筠的伏蛮话有些生涩,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哪个音是丑的意思。要不是怕冷,她连身上的男装都想扒下来。堂堂女郎居然穿男装,这是侮辱!
其实若不是陈天筠被借尸还魂到异国给郁闷了,又先入为主以黑发褐眸为美,看不惯这身体另类的茶发碧眼。平心而论地说,程天运长的并不丑,甚至说还很美。
此时,蓬松微卷的头发散落开来,在阳光下看看,淡茶色的秀发几近金色。一双弯月幼眉下的杏眼轮廓分明,瞳孔里翠光熠熠,连鼻子都格外的挺俏,扮起男装来俊俏英气。
桂嬷嬷无奈了,以前的小皇子也不是没像现在这样犟过,有一次从长公主府里回来,为了做一件和她堂姐一样漂亮的花裙子穿,就把自己的长衫全剪了!更有一次小皇子闹着改名字,被皇帝打得在床上趴了半个月都还不肯松口就知道了。要不是最后太子取了个好听的小名哄她高兴,这事准没完呢。
对上这除了太子爷亲自出马,连皇帝都哄不顺的驴脾气,桂嬷嬷也不硬扛。她放下梳子,捧起已经凉了的药,“小皇子,乖,吃药了。”
被当孩子来哄,陈天筠的小脸蹭得红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讪讪地放开怀中的盒子。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小孩子,她十分爽快地接过药碗,然后……默默地,抿着,允着,从牙齿缝里吸进了碗里的药汁。
庸医!
到底是南蛮小国。在西陵,吞个药丸子就能搞定了。
喝药是个费时磨人的事情,这几日,她都爱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喝药。不用人伺候,只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花。无聊了,自己扭扭屁股,或是用脚轻轻蹬几下地面,让秋千微微晃动起来。这样看着看着,晃着晃着,一碗药,一半进了肚子,一半洒了出去浇花,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大半。
今日,陈天筠依旧捧着药碗去了老地方——泠泠竹园。
此园虽叫竹园,却连一根竹子都没有种,满园的粉嫩蔷薇与娇艳芙蓉,就属几丛葡萄藤最为别致清雅。时值四月,春意盎然,巴掌大的葡萄叶爬满了竹架。嫩绿色的小花隐在绿油油的叶群里,那么小一朵,不细看还真不知道都已经开花了。
葡萄藤所缠绕依附的竹架子与一般乡野间用细竹搭建的架子不同,其建筑用料皆取伏蛮滦县特有的菩龙竹。菩龙竹竹香浓郁异常,且断根不断香,就是砍了下来,成了死物都能留有竹香,经久不散。此竹产量少,生长慢,要长得眼前这边粗壮,没有百年是不可能的。
也正因为园子里有这么几根百年的菩龙竹坐镇,无论春夏秋冬,皆有竹香,才取名泠泠竹园。
这菩龙竹高大笔直,并饰以金漆彩绘,巍峨之中又见精巧。陈天筠身置其中,如入金山宝库般通体畅快。而其中一根最结实厚壮的柱子上密密麻麻地绘满了红色的蝙蝠,红绿强烈的色彩对比,十分引人注目。陈天筠实在无聊的时候数过,截止到与自己齐高的竹身处就已绘满了三十八来只。按比例算来,这根柱子上大概有百来只,寓意百岁洪福。
只是如此精美的画作,精湛的工艺,却被刮上了一道道刻痕。这十四道口子粗细不一,显然不是被同一个尖锐物所划。每道划痕边都有像蝌蚪字,虽然不认识,但严整严谨,的楷体字迹,看的出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但不知为何最近没再划过,最高的一道划痕,已比现在的她矮了一个半头。
这妖怪一定竹子精,长了双绿眼睛,连蹿个子都跟个竹笋似得疯长。
通常西陵女子要比其他三国女子高出很多,而伏蛮又是出了名的矮子国。所以,在西陵有一句话说的好,西陵女就是趴着都能知道伏蛮女的头漩涡在哪。
虽然陈天筠在西陵女中习惯了被人找头漩涡,但这不代表她能淡定接受自己比一个伏蛮女还矮的事实。
空气中弥漫的葡萄花香顿时酸了起来。
陈天筠眼不见为净地绕过那个蝙蝠柱子,在秋千上坐了下来,继续嗦起碗里的药汁。
此时微风缓吹,带动了花叶间沙沙的摩挲声。春日暖照下,一对双燕低低地来回飞个不停,也不知飞了多少回合,日头渐渐升到了半空之上。
秋千支在了葡萄架上,有青青藤蔓的庇护,陈天筠晒不到一点日头,却浑身没有一处不是暖洋洋的。如此良辰美景宜瞌睡,她喝着苦药都开始泛起了春困来。眼皮子被暖得快要与眼睑融化为一体时,不防有人突然高声喝喊,吓得她失手将碗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