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是出来了,但想走出这座医院,谈何容易。
医院的特护病房全都安装了监控,包括走廊里每扇门的出入处。虽然山口太郎每次进病房为郭建国注射药物都会关掉病房的监控,但走廊里的监控是一直开着的。根据上级传达给监控室人员的指示,病房里每次进去的是谁,出来的是谁,都要详细监控记录,包括清晰的面部成像。
虽然郭建国戴上了山口的大口罩,并且刻意低下头,但监控人员还是一眼就看得出,出来的人不是山口太郎。
三个年轻力壮的男护工在收到指令后,已经到达了走廊的出口处。
监控画面上,郭建国走了几步,突然似乎是腿软的关系,一跤摔倒,跌进了右手边的另一间病房门内。
“他摔倒了,上去。”监控室指示道。
三名护工走进走廊,监控室的画面也切向郭建国跌进去的508病房内。
画面是黑的,镜头显然被遮挡了。
“奇怪。”监控室道,“你们立刻冲进去。”
三个护工都跑起来,最前头一个握住门把手一摇:“门锁住了,钥匙!”
“没时间了,把门撞开。”监控室道。
三个护工轮流撞门,医院病房的锁并不是多结实,只撞了两三下就开了。从头到尾不到半分钟。
“取掉摄像头上的遮蔽物。”监控室道。
“里面没人,确定是这间病房吗?”一名护工道。
“马上取掉摄像头上的遮蔽物。”监控室道。
遮住摄像头的是一小团揉起来的医用胶布,被小心的取下来以后,画面恢复了。
病房里真的没人,床上干干净净,所有的器具整整齐齐,根本不像是有人进来过。
“他一定就在这里面。”监控室道,“找到他。”
“我发现他了。”一名护工道,他拉开窗帘,抓住了郭建国。
口罩被取下来后,那名护工向耳机里汇报:“快报告,熊猫醒了。”
当天晚上,郭建国才知道,在底层特工的资料里,他的代号是熊猫。
他没有再回病房,而是被戴上头套,押出了医院。
郭建国清楚的感觉到,车子走上东京繁华的街道,停在一座规模极大的大楼前面。他被押进大楼,电梯一路向上,有一分多钟才停下。头套被揭开以后,他环顾四周,两边是钢化玻璃的水族墙,有数十米长,正前方中间有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
“郭先生得罪了,请。”
押送他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穿戴非常高大的青年男子,他此刻正微鞠着躬,右手平伸,做出一个请走进那个门的手势。
郭建国已经能猜到,等着他的可能是他诉求已久的谈判。
雕花木门进去,是一座古雅的屏风,屏风后面的空间宽敞而不觉空旷,四壁全是精美的浮世绘,中间则摆着长长的日式餐桌。
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跪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用流利的中文道:“郭君,请。”
郭建国慢慢的坐下,他不会RB的跪坐,只是直接坐在垫子上把腿蜷起来而已。
“郭君的伤势已经无碍了吗?突然醒来,真是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那人笑道。
郭建国不答话。
那人又笑了一下:“自我介绍一下,在下竹中清源,请多关照。”他说着弯腰行礼。
郭建国还是不答话。
他不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在说话。像他这样的高高在上惯了的人,脸上的表情是很淡的,但这种很淡的表情却带着很强的力量,能让看到的人感受到明显的信息。
竹中清源再次干笑了几声,继续道:“我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吧。一开始,我们造成郭君已经失踪的假象,希望达到两个目的。第一,如果郭君所拥有的集团,失去领导人,自然就要换帅。那样的话,我们就有机会通过控制一个接班人,来控制你的企业。第二,我们也希望趁着这个机会,给约你谈判的政府部门制造一些麻烦。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你受伤的事,是我们的失算。在你受伤的这段时间,我们控制你手下企业的计划,失败了。我被迫,使用了美国还在研发中的新药,救了你。我希望你能跟我达成一个共识,满足我的一些需求。你明白吗?”
“你有什么需求?”郭建国道。
“什么需求都是一样的。”竹中清源道,“你可以选择答应,或者不答应。”
郭建国怎能听不出来竹中清源话里的意思。
他必须答应对方提出的任何需求。这不是谈判,这是招降。
郭建国沉默了。
沉默是因为愤怒。他身在高位已久,这种被人掐着喉咙提条件的屈辱感让他感到愤怒。
竹中清源注意到郭建国的表情,他拍拍手:“谈事情,怎么能不吃饭呢。我这里有最好的鱼生,请郭君品尝。”
一名穿日式服装的厨师推着一个大玻璃鱼缸走出来,他还带着一个助理厨师,助理厨师推着一个带案板的铁架子。
“在这里,最好的鱼生是从活鱼身上直接取下来的。”厨师和助理厨师一起向郭建国和竹中清源鞠躬,厨师用日语道,“我是中野秀夫,这位是我的徒弟俊也,我们将为二位献上最鲜美的RB鱼生。”
中野抡起左手的袖子,从鱼缸里捉了一条鱼出来。郭建国清楚地看到,那条鱼一接触中野的手时候,身体迅速作出反应,在水中激起很大的漩涡。但已被中野的手抓住,就立刻动弹不得了。
中野一手把鱼按在案板上,一手从俊也手中接过一把尖刀。那把刀通体闪耀着银光,在中野的手里犹如失去实体,完全化为光芒。尖刀飞旋,鱼肉一片片整齐的放在小碟子里。当中野松开左手,那条被割得白骨森森的鱼,骤然跃起,落入铁架子下面的铁桶里。铁桶里面叮当作响了好一会儿,那条鱼才死去。
“活鱼身上的肉,是最新鲜的。”竹中清源道,“中野师傅的技术,让人钦佩是吧?”
这时俊也已经把鱼生端到郭建国面前的桌上,各种小盘的酱料和配菜也都上齐了。
“郭君,这是难得的美味,请你品尝。”竹中清源道。
郭建国的右手在桌子重重的拍了一下,杯碟震动。竹中清源面色冷峻,一动不动,只是眼睛里露出一股冷冷的光。
郭建国冷笑了一声,举起筷子,吃了一片鱼生。
“嗯,味道不错。”郭建国放下筷子,道,“我看这位中野师傅手里的这把刀,非常漂亮,能否让我看一看呢。”
竹中清源眉头一皱,低头思索了片刻,用日语向中野秀夫道:“中野师傅,郭先生非常喜欢你手里那把刀。请问,你能否把他借给郭先生看一看。我保证,他不会弄脏你的刀的。”
“是的,竹中君无需做任何保证。”中野秀夫道,“我的人和刀,都属于组织。”
说完,他双手捧着那把刀,递给郭建国。
郭建国看看竹中清源,看看助理厨师俊也,又看看捧着刀的中野秀夫,之后用两只手指轻轻把刀捏起,拿过手里端详。
这把刀的刀刃薄如蝉翼,锋利无比,即使在铸刀技术非常先进的RB,相信也是一把珍贵的宝刀。
他握着刀柄,心里盘算着:“我能用这把刀,杀死面前的这三个人吗?”
他自己也在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
自从从病床上醒来以后,郭建国发现自己的身上起了巨大的变化。他的听觉,触觉,视觉,甚至思维都变得十分敏锐,与以往不同。刚打晕山口准备逃走时,这种变化还没被自己明显发觉。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种改变之大。
他现在回想以前的自己,跟全世界都仿佛隔着一块毛玻璃,什么都没那么清晰。现在则像是睡梦后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之后的清醒,他能清楚的听见鱼缸里的鱼在水里游动的声音,清楚的看见那把锋利的刀在中野手里的每一个动作。看着竹中清源的脖颈,他心里如电光火石的过着影像,想象着如果自己攻击一刀,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
竹中、中野、俊也三个人在他的想象力中是完全静止的,他仿佛停止了时间。他的视线从三个人的脖颈上扫过,他能清楚看见三人的喉结跳动,能看到颈部大动脉的起搏。他假设那是三个点,他则要做一个把三点连成一线的游戏,用这把刀,只需要轻轻的一划……
他的目光闪烁,竹中清源的目光紧盯着他的眼睛,身体紧绷。
“真是一把宝刀。”郭建国把刀轻轻放回中野秀夫的手里,赞美道。
“我以前来RB,”郭建国道,“我的一个RB朋友,请我吃鱼生。当时也是类似这样的场合,有非常漂亮的姑娘为我们端来碟子,一共六十四种不同的海鲜,据说是味道从淡到浓——每碟我只吃一口,我记得我当时吃了,有四十种?然后就再也吃不下了。当然,那位厨师的表演没有这位中野师傅那么精彩,这种表演有名字吗?”
“这就是鲜鱼生的做法。”竹中清源谨慎地道。
“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名字,”郭建国道,“我可以为这个表演命名吗?”
“请说你的建议。”竹中清源道。
“中国有句古话,”郭建国道,“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觉得太贴切不过了。”
竹中清源沉默了片刻,道:“郭君说得很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生在世,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