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信息时代,谁掌握着话语权,谁就掌握着权力。
郭建国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三十年,从一家地方报社的主编,做到亚洲最大的报业集团总裁,一定程度上,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窍要。
郭建国的办公室,位于香港西九龙柯士甸道的环球贸易中心大楼,从写字台后的巨大玻璃幕墙向外看,可以看到整个维多利亚港。
每天早上五点,玻璃墙外的天空还灰蒙蒙的,大多数忙碌的港人也尚未起床,郭建国手下的十二名顾问却已经衣履整齐的坐在巨大的办公室里,回答端坐在写字台后的郭建国提出的问题。
郭建国的问题只有三个,每个问题每个人问一遍,十二个人一共是三十六遍。
第一个问题是:“有什么新闻?”
第二个问题是:“有什么想法?”
第三个问题是:“今天应该怎么做?”
这个习惯从六年前坚持到现在,十二个顾问席位上的名字走马灯一样不停的换,郭建国问的始终只有这三个老问题。
每天早上,他穿着整齐名贵的西服,如泰山般安然地坐在巨大写字台的后面,脸庞隐匿在故意调暗的灯光里,背后是远处维多利亚港彻夜不灭的灯火。他感觉自己身处宇宙的中心,身上的西服仿佛是皇帝的龙袍,三个反复重复的问题则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几乎拥有一切,几乎可以控制一切。
在一些个恍惚的瞬间,他是真的这么想。
就在三个月前,他通过微妙的舆论控制,把一个亚洲敏感地区的政治运动拨~弄得如燎原之火,直接导致当地最高行政长官下野。
舆论决定人心,人心决定政治,政治代表权力。
郭建国认为,自己已经执住了舆论的牛耳。
他旗下的财团,直接控制亚洲最大的几家的报纸、电视台和互联网综合门户,间接或部分染指欧美数十家网络和传统媒体。早在三年前,就有业内高层在私下里聊天中说,郭建国的企业直接控制着亚洲几十亿人每天睁眼看到的一切。
简单的一条新闻或信息,只要推~送到足够多的观众眼前,就足以让一个企业财源滚滚,让一个明星炙手可热。如果这是一条负面信息,那么,一些人就要下台,一些人就要破产,一些人就要跳楼。
这样的事,就算是集权国家的总统来进行,没有媒体的力量,也是很难办到的。
巨大的发光二极管电子钟显示时间已经到了上午五点二十,郭建国的问题已经问到了他的第七位顾问,这位顾问姓汤,是一位社会新闻学博士。
听到郭建国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后,汤博士紧绷的面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干涩生硬,看来他非常紧张。
“最近,有一个自称‘纯净信息联盟’的民间组织非常活跃,该组织认为,我们,呃,大众长期以来接受信息的模式是非常被动的,这种被动不仅侵犯了个人权利,而且会产生舆论霸权。”
“他们设想了一种新的新闻模式,这种模式和我们现行的模式是相反的。我们传统的新闻模式,是记者去采集新闻,然后主动向读者推~送。读者每天面对的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只能被动的接受信息。而他们探寻的新模式,是让读者把握新闻的主动权。他们做了一个展示网站,我试了一下,非常有趣。他们放了一个搜索框,人们可以把想知道的一切输入进去。系统会自动检索相似的关键字,从而得出最被公众关注的问题。然后,然后会派出记者去做深度访问。每一个热点问题,最后都会被不断的深入采访而形成一个翔实、完整的专题。就像是调研报告一样。最后,这些专题按照关注度排名被展示在首页上。当人们对这个专题产生进一步的质疑时,专题还会不断的扩大。他做的好像一家私家侦探社一样,我在国内还从没见过这种做法。”
郭建国躺在巨大的棕色软皮椅的靠背上一动不动,头微仰着,眯着眼就像是睡着了,其实他一直在看着对面墙上的电子钟。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这是他很习惯的一个姿势。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他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我觉得,这种模式会成为除了广告模式之外,新闻盈利的另外一个重要模式。”汤博士道,“互联网带来的信息爆炸开始以后,人们已经习惯了免费的新闻模式。但这种模式有巨大的陷阱在里面,聪明的人早晚会从中发现问题。人们强烈的信息需求被掩盖在信息爆炸的表象之下,看起来现有的互联网上几乎有所有人要的一切信息,但就像这个网站在首页上的打的广告一样——‘当你去理发店只是要想要吹个头发,但你发现你要面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调查和推销。没人关心你想吹头发这件事,他们关心的只是把你不想要的卖给你。’人们的不满意其实是一种巨大的商业需求,我觉得,这里面蕴含~着巨大的商业价值。”
“你觉得应该怎么做?”郭建国道。
“我认为我们应该收购这个网站。”汤博士道,“新的东西里面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是不论如何,都不应该让它自由发展。”
说完之后,汤博士紧张地等待着郭建国的意见。大约十秒钟之后,郭建国淡淡地道:“我知道了。赵博士,该你了。”
会议有条不紊的进行,郭建国对十二个顾问的建议一概不置可否。结束的时候,十二个顾问陆续离开,郭建国拿起桌上的电话。总裁办公室的电话直通秘书处,他对秘书处下了一道命令。
上午九点,是香港最忙碌的时候,郭建国和汤博士却悠闲地坐在顶楼的商务休闲中心喝鲜榨的橙汁。
“其实很有意思,”郭建国继续着他们的话题,“年轻人总会引领时代的潮流,不像我们老年人一样墨守成规。不过我们这些老头子也没必要妄自菲薄,不管带头的是谁,真正能影响局势的力量,还是我们啊。”
门外响起敲门声,秘书处的人带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介绍道:“郭总,秦问到了。秦总,这位是我们郭总。”
秘书处的人在郭建国的挥手之中退了出去,这位叫秦问的年轻人站在原地没动,神色有些紧张。郭建国和汤博士的目光都向他注视着,郭建国道:“请坐,请坐!”
秦问坐了下来,真皮沙发的皮面一下沉了下去,那柔软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扭头扫了一眼房间的陈设,眼前所见全是一股故作低调的奢华之气。
“喝什么?我这有鲜榨的果汁,也有各种汽水,酒就不喝了吧?”郭建国问,他问的内容是殷勤的,但口气完全不是,口气听起来更像是父亲向儿子说话。
秦问摆手:“不用了,谢谢郭总。咱们开门见山吧,郭总今天找我来,是不是对我的网站有兴趣?”
“哈哈,”郭建国干笑了两声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嗯,你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汤远辰博士,就是他跟我推荐的你。”
秦问看了一眼汤远辰,道:“郭总,您找我是要谈投资还是谈收购?”
郭建国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脸上露出一丝冷峻的神色,但瞬间又消逝了。他道:“你先跟我们介绍一下你的这个网站吧。”
秦问利索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十二寸的笔记本电脑来,打开,把屏幕面向郭建国和汤远辰。他道:“我先简单的说一下,之后如果有问题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这个网站现在还只是一个初步建设阶段,他依靠的并不是常规搜索网站的搜索技术,而是我们‘自由信息联盟’的人力资源。我们自由信息联盟目前拥有一万两千名成员,并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的增加中。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有家庭主妇,也有银行中层,接触的信息面是非常广泛的。我们的联盟成员为我们提供调查线索,而此外,我们还有一个专业的记者团队。虽然目前这个记者团队还只有六个人,但我相信,随着联盟的快速发展,这个数字会迅速壮大。我们对记者团队的初步设想是,记者团队人数控制在联盟成员人数的百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说,现有的一万两千名成员对应应该有一百二十名左右的记者。这些记者将成为网站的主要建设层,所有的新闻主题都是由他们经过专业的深入调查之后撰写发布的。我们的盈利模式非常简单,有公共话题和私有话题两种。公共话题是有大量发起人的话题,话题的点击量比较大,可以在页面上放置一定量的广告来获得广告收入。私有话题是发起人和关注度比较少的话题,这种话题并不足以让我们获得广告收入,所以深入调查是收费的。这个费用的支付方式是众筹,当话题被发起的时候,我们会发起该话题的众筹。如果筹集的资金达到我们的成本,这个话题就会被制作。如果私有话题引起足够的关注度,能够带来广告收入的时候,我们还会将这个广告收入用于给所有参与众筹的人进行分红。我认为这将很大意义的刺激众筹话题的出资人信心。”
顿了一顿,秦问道:“最后,必须要声明一点,我们接受投资,但是不接受收购。并且,如果您决定投资,我们必须签订一份协议。协议的主要内容只有一点——投资人享受应有的分红,但对联盟和网站的运营将没有任何话语权。”
“哦。”郭建国似乎愣了一下,“那么,做这样的新闻网站,总署批准了吗?”
秦问犹豫了一下:“还没有,我这次来,也是希望郭总如果对我们有兴趣的话,可以为我们提供一定的方便。”
“哦。”郭建国道,“那你的那个‘联盟’,有注册吗?”
秦问又犹豫了一下:“也还没有。”
“哦。”郭建国道,“这样啊。”
停了一下,他又道:“提供方便,当然不是不可以,毕竟我们公司在这方面还是有经验的。这样吧,投资的事情,我会派手下的专人跟你谈,在这儿就不说了。你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起来成立这样一个联盟的吗?”
秦问道:“传统媒体对大众的信息封锁、定向传播、片面诱导已经让新一代意识群体感到越来越反感。历史告诉我们,反抗必然带来革命,而革命是最好的机会。我是学历史的,我们中国的近代史,就是共~产党打破国民党政府的政治垄断,还政于民,最终得天下的历史。而我以为,现在的中国媒体行业,也在面临这样一场‘还新闻与民众’的革命。我以为,任何事业,获得广泛的群众支持都是成功的不二法门。在这一点,我们的联盟是占据优势的。”
“你说的很对呀。”郭建国站了起来,“坐得有点乏了,年纪大了呀。这有简易的高尔夫,我们打两杆?”
“我,不会。”秦问道。
“没关系,”郭建国道,“我一开始也不会,不就是拿杆打球吧,打着打着就会了。”
中午吃饭以后,秦问被安排和郭建国手下的一名产品经理和一名律师进一步探讨投资事宜,郭建国则坐上了去京城的飞机。
这架飞机并不是郭建国的私人飞机,而是一架高级别的国家行政专机。
看着舷窗外的云层,郭建国左右手叉在一起,大拇指不停地打着转。
做为一家私人的企业的老总,被首都政府紧急召见,会是什么事呢。
他想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又去想秦问的网站。
“众筹新闻,还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控制权可不能落在毛头小子手里。有两种方案,一是投资进去,再想办法获取控制权。二是依托公司现有的强大实力,用相似的模式和他们竞争。”郭建国想,“不如就双管齐下好了。历史的潮流啊,可不能把我这老头子落下了。”
其实他今年也才五十七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