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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分

回教室后林雨翔首先想到要出恶气,问钱荣:“你现在在电视台是什么位置?”

钱荣一脸骄傲想回答,姚书琴抢着说:“男主持和副台长啊,怎么,想求人?”

钱荣预备的话都让女友说了,愈发觉得两心相通,贴在脸上的骄傲再加一倍,多得快要掉下来。

雨翔“哼”一声,说:“才副的?”

姚书琴的嘴像刚磨过,快得吓人:“那你呢?伟大文学社的伟大社员?”然后等着看雨翔窘态百出。

雨翔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迎上去说:“鄙人现在已经是社长了。”

钱荣一怔,马上笑道:“不至于吧,你真会——”雨翔不等他“开玩笑”三个字出口,说:“今天刚选举的,论位置,你低我一级唤。”

钱荣笑得更欢了,说:“你们今天是不是内乱得不行了?是不是——自相残杀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才被选上的?”姚书琴在一边哈哈大笑,仿佛古代打仗时的战鼓,虽不能直接杀敌,也可以为这句话增加不少气势。

林雨翔没有钱荣那样战备精良,士气上输了三分,说:“可能吗?是集体评选的。”

钱荣笑得直不起腰,说:“就算是吧,一帮小社员选举着玩嘛,你们的那位‘周庄’跑到北京去了,你们闲着无聊就玩这个?有趣,JuCk!JuCk!你准备当几天社长玩,再退掉啊?”

姚书琴打完战鼓改唱战歌,嘻嘻小笑着。

雨翔急道:“是真的!”

钱荣问:“没辅导老师也能改选?”

雨翔学**乱造***的遗嘱,说:“那个——‘周在’走时亲口吩咐要选举的,你不信等他回来问啊。”

钱荣:“那太可喜可贺了,我带电视台给你做个纪录片,到时林社长要赏脸。”

说着手往边上一甩,好似林雨翔赏给他的脸被扔掉了。

雨翔手里有了权利,与钱荣抗争:“要不要我的‘初露’给你们登广告?”

钱荣道:“不必社长大人费心,我们——不,应该是鄙劝cester的受欢迎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贵社,似乎那个了吧?”

第六章(2)

林雨翔甩下一句:“看着好了,你们电视台办不久的。”怕听到钱荣挖苦,立即跑出去找“心湖诗社”。诗人仿佛是鲨鱼,需要每时每刻移动,否则命会不保,所以找到他们极难。雨翔跑遍校园,还找不见人影,肩上被责任压着,不好放弃,只好再跑一遍,无奈诗人行动太诡秘,寻他千百度都是徒劳。

雨翔突然想到一本书上说诗人有一种野性,既然如此,诗人肯定是在**。市南三中树林深处有一个坍得差不多的校友亭,雨翔想如果他是诗人,也定会去那个地方,主意一定,飞奔过去。

雨翔还是有诗人的嗅觉的。“心湖诗社”果然在校友亭下。

“诗”到如今,备受冷落。得知有新任的文学社社长来邀,发几句牢骚,乖乖归队了。

新一期的报纸一定要有新的样子。雨翔手头生平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稿子,激动不已;充分享受枪毙稿子的乐趣。第一篇被否定的是另类文人的得意之作,那人洞察人心态着了魔,写完了偷窥狂,又写偷盗狂(meptomania),雨翔一看到文章里中西合璧就心生厌恶,没看文章内容就否决了,弄得另类主义文人直叫:Why!”

一想林雨翔只和自己唱过一次反调,用“砌一man”太委屈他了,兴许真的是写得不好,便闭了嘴。

然后雨翔又剧下了那个动不动就把“你”写成“汝”的文章,还不忘幽默一下,说:“汝也不能上也!”那人问:“为什么。”雨翔突然感到积了多时的怨气有了抬头之日,瞄他一眼,说:“你是社长还是我是社长?”

那人的话碰了壁,只好把气咽在肚子里,心里一阵失望。

雨翔接手文学社后的第一期《初露》终于诞生,发下去后他焦急地等反馈。实在没有主动汇报的积极分子,社员只好暂时变成间谍,遵雨翔的命去搜集情报。例会时,情报整理完毕,大多数人表示没看过,少数看过的人认为比以前的稍好,只是对“文学批评”一栏表为什么!没有理由的!你总爱和我唱反调。表示不满——林雨翔实在读书有限,批评不出;歌倒是听了许多,便硬把流行歌曲替妇从军来当“文学”批评,而且只批不评,一棒子打烂整个歌坛,说当今的歌一钱不值,那些歌星仿佛是要唱给动物听,咬字不清词意晦涩,常人无法听懂,况且歌手素质太低,毫无内涵可言,不仅如此,还“男人的声音像女人,女人的声音像男人;外加形象怪异,男性中如任贤齐之类头发长得能去做洗发水广告,女性中如范晓营之类头发短得可以让喜欢扯住女人头发施威的暴君无处下手望头兴叹……”歪理作了一堆。雨翔对自己的评论颇为得意,以为有识之上一定会对其产生共鸣,遂对林社长的文章研究得爱不释手赞赏得连连点头,恨不得市南三中博洽通理的人和他林雨翔的文章相爱——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表示不满”,痛恨地要抄他的家,问:“是谁?”

社员摇头说不清楚。林雨翔悻然说:“这些浅薄的人,俗气。”

社员提议:“社长,你那篇文章的涉及范围微微大了一些,最好能具体一点。”

那个提议被林雨翔用潜意识拒之耳外,原想驳他几句,转念想自己信望卓著,不必与之计较。心胸豁然开阔,说:“你说得对,我以后注意一点。”那社员不胜欣慰,笑着坐下。

林雨翔并没有做到“注意一点”,只是注意一点点,认为以后要多写人名,有名有据,范围自然小了。于是撰文批台湾作词人许常德,正要发表上去,恶讯传来,万山从北京回来。雨翔不好亲口去说换了社长,只好托旧社长说明一下,好让万山有个思想准备。没想到万山大惊失色,指着旧社长说:“我不在你们……林雨翔这个人他太……唉!”要看由雨翔编的报纸,看过后平静了些,说:“过得去。他第一篇文章写得可以,第二篇怎么扯什么‘歌曲’上去了!不伦不类。”又要看最新的样刊,看后在《我说许常德》下批“该文甚多讹外,断不可发”。旧社长十分为难,说这个最好周老师亲自办,万山叫来林雨翔,本想撤他的职,还想好了批评的话,结果临阵见到雨翔一副认真样,心软了下来,指点几句,委婉剥夺他的审稿权:“学生呢,比较忙一些,不如每个礼拜把稿子送过来,我来审发,好吗2”雨翔没有说“不好”的胆量,委曲求全。

万山在首都学到了先进经验,决定在文学社里讲授大学教材,叫做“提前教育”。

自己在中学里过大学教授的痛,乐此不疲,还就此写了一篇教育论文。代数是万山学术之外的东西,所以一概不认真负责,说改革以后《初露》文学社总共在市级刊物上发表文章百余篇,比罗曼·罗兰访苏时的苏联人还会吹牛,引得外校参观考察团像下雨前的蚂蚁,络绎不绝排队取经。

雨翔的社长位置其实名存实亡。雨翔一点都没了兴趣,因为原本当社长可以任意处置稿件,有一种枪毙别人的快乐;现在只能发发被万山枪毙的稿子,油然生出一种替人收尸的痛苦。

期中考试刚过,林雨翔红了五门——数学化学物理自在清理之内,无可非议,化学仗着初中的残余记忆,考了个粉红,五十三分;物理没有化学那样与中考前的内容藕断丝连。高中的物理仿佛已经宣布与初中的物理脱离父子关系,雨翔始料未及,不幸考了个鲜红,四十五分;数学越来越难,而且选择题少,林雨翔悲壮地考了个暗红,三十一分。理科全部被林雨翔抹上血染的风采后,文科也有两门牺牲,其一是计算机,雨翔对此常耿耿于怀——中国的计算机教育仿佛被人蒙上了眼,看不见世界发展趋势;而且被蒙的还是个懒人,不愿在黑暗里摸索,只会待在原地图安全。当时Windows98都快分娩出来了,市南三中,或者说是全上海的高中,都在教Fochase这类最Basic的东西,学生都骂“今天的学习为了明天的荒废”,其实真正被荒废掉的不是学生的学习,而是电脑的功能,学校里那些好电脑有力使不出,幸亏电脑还不会自主思考,否则定会气得自杀;雨翔比痛恨Fox还要痛恨FOxbase,电脑课也学得心不在焉,所以考试成绩红得发紫——二十七分。

最后一门红掉的是英语。雨翔被钱荣害得见了英语就心悸,考了五十八分。但令他欣慰和惊奇的是钱荣也才考了六十Th分,钱荣解释:“Shit!这张什么试卷,我做得一点兴趣都没有,睡了一个钟头,没想到还能及格!”

语文历史政治雨翔凑巧考了及格,快乐无比;看一下谢景渊的分数,雨翔吓了一跳,都是八十分以上,物理离满分仅一步之遥。雨翔看得口水快要流下来,装作不屑,说:“中国的教育还是培养那种高分——的人啊。”话里把“低能”一词省去了,但“低能”两字好比当今涌现的校园烈士,人死了位置还要留着,所以林雨翔在“高分”后顿了一下,使谢景渊的想象正好可以嵌进去。

谢紊渊严肃道:“林雨翔,你这样很危险,高中不比初中,一时难以补上,到时候万一留级了,那——”

雨翔被这个“那”吓出一个寒战,想万一真的留级真是奇耻大辱,心里负重,嘴上轻松:“可能吗,不过这点内容,来日方长。”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个样子下去……”

“好了,算你成绩高,我这文学社社长不如你,可以了吧。”

谢景渊说:“那你找谁去补课。”

雨翔士可辱不可杀,语气软下来:“有你这个理科天才同桌,不找你找谁?”

谢景渊竟被雨翔拍中马屈,笑着说:“我的理科其实也不好。”

姚书琴被爱冲昏了头,开了两盏红灯,被梅查找去谈一次话后,哭了一节课,哭得雨翔心旷神怡。

文学社里依旧是万山授大学教材,万山这人虽然学识博雅,但博雅得对他的学识产生了博爱,每说一条,都要由此而生大量引证,以示学历高深。比如一次说到了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不绝地说什么“妖对仙,佛对魔”,不知怎么说到牛魔王,便对“牛”产生兴趣,割舍不下他的学问,由“牛魔王”发展到“牛蛇”。

这还不算,他居然一路延伸到了《包法利夫人》(naaamenovary),说:“包法利”

(sovary)隐含了“牛”(Boying)的读音和意思,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牛夫人”,然后绕一个大圈子竟然能够回到《西游记》——“牛夫人”在《西游记》里就是牛魔王的老婆,铁扇公主是也!

社员们被倾倒一大片,直叹自己才疏学浅。万山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许多次运气不佳,引用了半天结果不慎迷路,回不了家,只好搁在外面。

雨翔对这种教学毫无兴趣可言,笔记涂了一大堆,真正却什么也学不到。只是留恋着社长的名称。才耐下心听课。当上社长后,雨翔演化成了一条红,两眼长在顶上,眼界高了许多,对体育组开始不满,认为体育生成天不思进取秽语连天,“道不同,不相为谋”,寻思着要退出体育组。

十一月份。天骤然凉下,迟了两个月的秋意终于普降大地。市南三中树多,树叶便也多,秋风一起,满地的黄叶在空中打转,哗哗作响。晚秋的风已经有了杀伤力,直往人的衣领里灌。校广播台的主持终于有了人样,说话不再断续,但古训说“言多必失”,主持还不敢多说话,节目里拼命放歌——

已经很习惯从风里向南方眺望

隔过山越过海

是否有你忧伤等待的眼光

有一,点点难过突然觉得意乱心慌

冷风吹痛的脸庞

让泪水浸湿了眼眶

其实也想知道

这时候你在哪个怀抱

说过的那些话

终究我们谁也没能够做到

总有一丝愧疚自己

不告而别地进

而往事如昨

我怎么都忘不了……这歌有催人伤心的威力。雨翔踱到教室里,见自己桌面上静躺了一封信,心猛然一跳。呆着想自己身在异地,原本初中里交的朋友全然没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诗人或哲人打比方说“距离如水”,那么朋友就是速溶的粉末,一沉到距离这滩水里就无影无踪——今天竟有一块粉末没溶化完,还惦着他,怎么不令人感动!林雨翔扑过去,心满肚子乱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来的,一见到字,希望凉了一截。那些字仿佛刚被人揍过,肿得吓人,再看信封,希望彻底冷却,那信封像是马拉,患了皮肤病,长期被泡在浴缸里,全身折格,不是Susan细心体贴的风格。

雨翔还是急不可待拆开了信。信纸一承以上风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残败样。信上说:

林友:

展信住。不记得我了吧?应该不会的。我现在在区中里,这是什么破学校,还重点呢,一点都没有味道。每天上十节课,第一个礼拜就补课。中国教委真是有远见,说是说实行“双休日”,其实仍旧是单体,还要额外赚我们一天补课费。说说就气,不说了。

期中刚过,考得极差,被爹妈写了一顿。

说些你感兴趣的事吧——说了你会跳楼,但与其让你蒙在鼓里,还不如我让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吗?现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经变了,她现在和理科极优的男孩好得——我都无法形容!简直——,她有无给你写信?如果没有。你就太可惜了,这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罢。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归。市南三中好啊一定快好死了,呆在里面不想出来了,所以你人都见不到。

匆匆提笔,告之为你,节哀顺变。

勿念。

Tansem Inn

于区中洞天楼雨翔看完信,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觉得四周静得吓人,而他正往一个深渊里坠。坠了多时,终于有了反应,怕看错了,再把信读一遍,到Susan那一段时,故意想跳掉却抵抗不了,看着钻心的痛,慌闷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an的笑脸,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广播里唱最后一句“不如一切这样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谁都害怕复杂/一个人简单点。不是吗”,雨翔才回到现实,右手紧握拳,往桌子上拼命一捶,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全是这一捶的余音。李清照的悲伤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惨,物非人非,泪水又不肯出来,空留一颗心——绝不是完整的一颗——麻木得挤不出一丝乐观,欲说不能,像从高处掉下来,嘴巴着地,只“嗯”了一声后便留下无边无际无言无语的痛。人到失恋,往往脑海里贮存的往事会自动跳出来让他过目一遍,加深悲伤。心静之时,回想一遍也没什么,只觉人世沧桑往事如烟;心痛之时,往事如烟,直拖着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恋情思亲,不是思活着的亲人,而是思死去的亲人,所以便有轻世之举。雨翔悲怆得想自杀,满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烧一趟赤壁。自杀之念只是匆忙划过而已,一如科学家的美好设想,设想而已,绝无成品出现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两封信——两张纸条他都带来了,开了柜子找出来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难过,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纸撕烂,边撕边说:“什么——三重门——去你的——我——”这时脑子突然聪明,想起万山说过“三重”在古文里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决定把苏珊忘记。

突然,林雨翔的聪明更上了一个台阶——他猛想起,刚才只顾悲伤了,忘了看信是谁写的,区区一个生人的话,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来,望着一地的纸片后悔不已。

那个“Tansemtou”实在生疏,英文里各无意义,学鲁迅硬泽是“天山骡”,雨翔渐渐怀疑这信的可信度。再念几遍,似乎有了头绪:骡,罗,天——罗天诚!

骂这小子变骡子来吓人——罗天诚的意思显而易见,要先利用雨翔通讯不便的劣势撒个谎让他退出,再自己独占Sll-san。雨翔长吐一口气,想多亏自己胆大心细推理缤密,刚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构思写封回信。

一般来说,看信时快乐,回信时就痛苦;而看信时痛苦,回信时就快乐。雨翔没有王尔德和奥登曾那么怕回信,展纸就写。

Dear Luo:

展信更佳。

身在异地,牟G飘泊,偶见昔日友人(是友人还是敌人?)之信,感动万分。

信里提A Susan,挚友大可放心,Susan与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俩通信不断,彼此交心,了解极深。至于信里提醒的情况,我的确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间讨论题目有何不可?

不知罗兄在区中生活如何?望来信告之。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

祝g安写完信后雨翔扬眉吐气,但觉得不解恨,再加几句:

P.S,罗兄,十分抱歉,复信简短,主要因为我手头有一堆Susan的信,要赶着还信债,匆匆止笔,见谅。

雨翔马上买了几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觉得早一天让罗天诚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点快乐。

然而出气归出气,疑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两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脸却依旧灼痛。

为打消疑虑,雨翔又给沈溪儿写一封信:

溪儿:

为避免你忘记,我先报上名字——林雨翔。如雷贯耳吧?闲着无聊给你写一封信。

雨翔恨不得马上接下去问:“快如实招来,Susan怎么样了?’但这样有失礼节,让人感觉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笔胡写“近来*雨绵绵,恶运连连”;“中美关系好转,闻之甚爽”,凑了三四百个字,觉得掩饰用的篇幅够了,真正要写的话才哆哆噱噱出来:

突然记起,所以顺便问一下,Susan她最近情况怎样?我挺牵挂的。

写完这句话想结束了,但觉得还是太明显,只好后面再覆盖一些废话,好比海龟下蛋,既然已经掘地九寸,把蛋下在里面,目的达到后当然不能就此离开,务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让蛋不易察觉。

雨翔满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

果然种豆得豆,三天后雨翔同时接到两人来信。雨翔急着要看罗天诚的反应,拆开后却抖出自己的信,上面一句话用红笔划了出来,即“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旁边指示道:既然你与Susan“通信不断”,何必要我转告?雨翔幡然醒悟,脸上臊红一片,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批示旁边是对这条批示的批示: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也罢信也罢。

雨翔心有些抽紧,拆开沈溪儿的信,沈溪儿学来雨翔的风格,废话连篇,雨翔找半天才发现Susan的消息:

你很牵挂她吗?我想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听许多人说她一进区中就被选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唤,有谣言说她和一位理科尖子关系挺好的,她也写信过来证实了,要我告诉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好学校,机会不可错过,好好读书,三年后清华见。你要想开一点……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从头到底毫无知觉。三天前已被重创一次;今天不仅重创,而且还被重(oh6ng)创,伤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愤然骂:‘听么狗屁学校,什么狗屁市重点,****!

去你——”便咽得说不出话,只剩心里的酸楚,跪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呜咽着。事情已经这样了,问什么也无济于事,万般悲戚里,决定写信过去画个句号:

Susan:

我真的很后悔来市南三中。这里太压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我一直以为我有你,那就够了。我至今没有——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因为我想保留这份记忆,这种感觉。我有心事只对我自己说,我以为你会听见。现在似乎我已经多余了,还是最后写一封信,说清楚了也好,我已经不遗憾了,因为有过。我祝你,或者说是你们快乐。好聚好散吧,最后对你说——雨翔手颤得已经写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静坐着发呆,然后提起笔,把最后一句划掉,擦干眼泪复看一遍——毕竟这么严肃悲观的信里有错别字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雨翔看着又刺痛了伤心——失恋的人的伤心大多不是因为恋人的离开,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处境的同情和怜悯——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怜。

信寄出后,雨翔觉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动。

那天周五,校园里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没看见他的伤心,竟然没有施雨为两人真正的分手增几分诗意,以后回首起来又少掉一个佳句”分手总是在雨无”,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遗憾。傍晚,凉风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热身——应该是冷身,可只见风起云涌,不见掉下来点实质性的东西。

雨翔毫无饿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话,“这世上,别人永远不会真正疼爱你,自己疼爱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亏待了自己,纵然别人亏待你。雨翔支撑着桌子站起来,人像老了十岁,两额的泪痕明显可见,风干了惹得人脸上难受。雨翔擦净后,拖着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没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学生都看见他的悲伤。

雨果堂里没几个人,食堂的服务员也觉得功德圆满,正欲收工,见雨翔鬼似的慢走过来,看得牙肉发痒,催道:“喂,你吃饭吗?快点!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里已经没几样好菜了。人类发展至今越来越像远古食肉动物。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里这么多食肉动物的凶猛,这么长时间了没吃到过几块肉,久而久之,机能退化,对肉失去了兴趣,做了一个爱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随便要了一些菜,呆滞地去吃饭。

失恋的人特别喜欢往人烟罕至的角落里钻。雨翔躲在一个角落里吃饭,却不得已看见了钱荣和姚书琴正一起用餐,眼红得想一口饭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况似乎不对,以往他俩吃饭总是互视着,仿佛对方是菜,然后再就一口饭;而今天却都闷声不响扒着饭。管他呢,兴许是小两口闹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涌上来。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难熬,晚上几个小时无边的空白,除了看书外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倦得直想睡觉。

余雄来找他,问:“你不舒服?”

雨翔的失意终于有一个人解读出来了,心里宽慰一些。说:“没什么。”

余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说:“结束了P”

雨翔没心理准备,吓了一跳、默默点头。

余雄拍拍他的肩说:“想开一点,过两天就没事了,红颜祸水。我以前在体校时——她叫小妍,后来还不是‘…·”

雨翔有了个将痛比痛的机会,正要诉苦,余雄却说:“你一个人看看书吧,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记忆直追那个夏夜,余华在三轮摩托里含糊不清地叫的原来是这个名字,真是——不过一想到自己,觉得更惨,又是一阵搅心的酸辛。

钱荣也垂头丧气进来,见了林雨翔也不计恩怨了,道:‘俄和那个姓姚的吹了!”

雨翔一惊,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发疯了,或者说是丘比特终于变正常了。雨翔有些可怜钱荣,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较深一些,潜意识里有些蔑视残荣的痛苦,说:“很正常嘛,怎么吹的。”本想后面加一句“你为什么不带你的记者团去采访一下她”,临说时善心大发,怕把钱荣刺激得自杀,便算了。

“我差点被姓姚的结骗了!”钱荣一脸怒气,姚书琴的名字都鄙视地不想说,一句话骂遍姚姓人。

“为什么?”

“那姓姚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雨翔看。雨翔苦笑说:“你写的干吗让我看。”

钱荣两眼怒视那纸,说:“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在她笔袋里找到的。”

雨翔接过纸一看,就惊叹市南三中里人才辈出。给姚书琴写信的那人是个当今少有的全才。他通伦理学,像什么“我深信不疑的爱在这个年代又复燃了在苏联灭绝的‘杯水主义”’;他通莎士比亚戏剧,像什么“我们爱的命运像比亚笔下的丹麦王于哈姆雷特的命运”,莎翁最可怜,被称呼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学,像什么“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师,也许位置倒了,但,亚伯拉德与爱绿统思之爱会降临的”;他通苏东坡的词,像什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他还通英文,用英语作绕口令一首,什么“Miss,kiss,Every Changessince these two perieds”,又感叹说“All Good Things。。me to anend”;他甚至还厉害到把道德哲学、文学。美学、史学、英语、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并六国,吐纳出来这么一句:“最美的爱是什么to tell Myself,是科罗连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温暖,更是战时社会王义时A piece of bread。”

雨翔“哇”了一声,说这人写的情书和大学教授写的散文一样。

钱荣夺过纸揉成一团扔了,说:“这小子不懂装懂,故意卖弄。”

“那——这只是别人写给姚书琴的,高中里这类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两字加重音,仿佛在几十里外的仇人被这两字鞭到一记,心里积郁舒散大半。

钱荣:“这样一来,也没多大意思,What’s donecannot be undone,事情都摆定了。木已成舟,不如分手,Truth!”他直夸自己的话是真理,幸亏他爸的职权法力还略缺一点,否则说不定这话会变成法律。

雨翔问:“她提出的?”

钱荣急忙说:“当然是我甩掉她的。”今日之爱情与从前的爱情最大的不同就是命短,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今日爱情命虽短,但所需之步骤无一欠缺;其次一个不同便是分手,从前人怕当负心人,纵然爱情鸟飞掉了也不愿开口,而现代人都争当负心人、以便夸口时当主动甩人的英雄,免得说起来是不幸被动被甩。

雨翔暗自羡慕钱荣,而他自己则是被迫的,心余力细的,多少有被欺哄的感觉。

钱荣问:“去消遣一下,渔网吧,怎么样?”

雨翔深知钱荣这人到结账时定会说没带钱,让别人又先垫着,而且钱荣这人比美国政府还会赖债。推辞说:“现在市里管得很严。”

“哪里,做做样子罢了,谁去管?”

雨翔想也是,现在为官的除吃饱喝足外,还要广泛社交,万忙中哪有一空来自断财路,这类闲暇小事要他们管也太辛苦他们了。这个谎撒很大失水准。

“不了,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算了,我去吧。”

钱荣走后整间寝室又重归寂静,静得受不了。雨翔决定出校园走走。天已经暗下,外面的风开始挟带凛冽,刺得雨翔通心的凉。市南三中那条大路漫漫永无止境,一路雨翔像是踏在回忆上,每走一步就思绪如潮。

风渐渐更张狂了,夜也更暗了。校园里凄清得让人不想发出声音。钟书楼里的书尚没整理完毕,至今不能开放,据说市南三中要开校园网,书名要全输在电脑里,工作人员输五笔极慢,打一个字电脑都可以更新好几代,等到输完开放时,怕是电脑都发展得可以飞了。学校惟一可以提供学生周末栖身的地方都关着,阴曹地府似的,当然不会有人留下——那些恋人们除外,阴曹地府的环境最适合他们,因为一对一对的校园恋人仿佛鬼怪小说里的中世纪吸血鬼,喜欢往黑暗里跑。雨翔正逢失恋日,没心思去当他的吸血鬼伯爵,更没兴趣去当钟危,只是默默地垂头走着。

走出校门口周身一亮,置于灯火之中。里面的高中似乎和外边的世界隔了一个年代。这条街上店不多,但灯多车多,显得有些热闹,雨翔坐在路灯下面,听车子呼啸而过,怅然若失。

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往电脑房跑。可怜那些电脑,为避风声,竟要向**学习,昼伏夜出。市南三中旁光明目张胆的电脑房就有五家,外加上“学习中心”。“网络天地”,不计其数。纠察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当年中国死板教育的牺牲品,只去封那些标了“电脑游戏厅”的地方。仿佛看见***,知道他是主席,看到毛润之就不认识了,更何况看到毛石山了。雨翔注视着那些身边掠过的学生,对他们的快乐羡慕死了。

夜开始由浅及深。深秋的夜性子最急,像是要去买甲A球票,总是要提早个把钟头守候着。海关上那只大钟“当当”不停。声音散在夜空里,更加空幻。橘黄的灯光映着街景,雨翔心里浮起一种异乡的冷清。

一个携着大包学生模样的人在雨翔面前停住,问:“同学,耳机、随身听、钱包要哦。”

雨翔本想赶太,抬头看见那人疲倦的脸色,缓兵道:“怎么样的,我看看。”

那人受宠若惊,拿出一只随身听,两眼通现它,说:“这是正宗的索尼,马来西亚产的,很好啊!”

“我试试。”

那人见雨翔有买的欲望,忙瞟着装好电,拣半天挑出一副五官端正的耳机,对准孔插了两次,都歪在外面,手法比中国男队的脚法还具。第三次好不容易**了,放进一盘带子,为防这机器出现考前紧张症,自己先听一下,确定有声音后,才把耳塞给雨翔戴上。

雨翔听见里面的歌词,又勾起伤心。那声音实在太破,加上机器一破,双破临门,许多词都听不明白,只有断断续续听懂些什么“我看见,……的灯火,在远方,一刹那消失在天空,……通往你的桥都没合…··,雨打醒的脸,看不到熟悉的画面……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天空……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角落让我的心停泊……远方的你灿烂的灯火……何时能燃烧在我的天空……”

那人心疼电,说:“怎样,清楚吧?”

“可以。

那人便关掉随身听,问:“要吗?”

“多少钱?”

“一百六十元。”

雨翔惊诧地复述一遍。那人误解,当是太贵,然后好像害怕被路灯听见,俯下身轻轻说:“这是走私货,这个价已经很便宜了,你如果要我就稍微便宜一些。”

雨翔本来丝毫没有要买的意思,经那人一说,心蠢蠢欲动,随口说:“一百五。”

那人佯装思虑好久,最后痛苦得像要割掉一块肉,说:“一百五——就一百五。”

雨翔已经没有了退路,掏钱买下,花去一个半礼拜生活费。那人谢了多句,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雨翔才开始细细端详那只机器,它像是从波黑逃来的,身上都是划伤擦伤——外表难看也就算了,中国人最注重看的是内在美,可惜那机器的内在并不美,放一段就走音,那机器仿佛通了人性,自己也觉得声音太难听,害羞得不肯出声。

雨翔叹了一口气,想一百五十块就这么去了,失恋的心痛变为破财的心疼。过一会儿,两者同时病发,雨翔懊恼得愁绪纠结心慌意乱。

这么靠在路灯边。街上人开始稀少了,雨翔也开始觉得天地有些空檬。

第七章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耐冷得像杨万里笔下的放闸老兵,可以“一丝不挂下冰滩”;林雨翔离这种境界只差一点点了,竟可以挂了几丝在街上睡一个晚上。

雨翔是在凌晨两三点被冻醒的,腰酸背痛,醒来就想这是哪里,想到时吓一跳,忙看手表,又吓一跳。两跳以后,酸痛全消,只是重复一句话:“完了,完了!”

他当学校要把他作逃夜处理,头脑发涨,身上的冷气全被逼散。

学校是肯定回不去了。林雨翔漫无目的地瞎走。整个城市都在酣眠里。他觉得昨天就像一个梦,或者真是一个梦,回想起来,那一天似乎特别特别长,也许是因为那一天在雨翔心上刻下了几道抹不去的伤痕。当初拼死拼括要进市南三中,进去却惨遭人抛弃,人在他乡,心却不在,雨翔觉得自己像粒棋,纵有再大抱负,进退都由不得自己。

雨翔的那一觉仿佛已经睡被红尘,睡得豁然开通——这种红尘爱啊,开始心急是真的,后来会慢慢变成假的,那些装饰用的诺言,只是随口哼哼打发寂寞的歌。

雨翔看到了这一点后,爱情观变得翻天覆地。以前他想Susan,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剧中人去想;现在爱清退步了,思想却进步了,想Susan时把自己当成局外人,而且还是一个开明的局外人——好比上帝看人类。他决定从今以后拒绝红颜拒绝红娘拒绝红豆——雨翔认为这是一种超脱,恨不得再开一个教派。

这样,他便想,Susan现在应该睡着吧,也许在做梦,梦里应该有那位理科夫才吧,反正一切与我何干?然而有一种事与林雨翔有天大的关系——今天,是昨晚千真万确他逃夜了,虽然是无意逃夜,但事态还是很严重,弄不好会被学校处分。

边走边唱,边唱边想,竟到了一条铁路旁,路灯在这里消失,气氛有些阴森吓人。那条铁路中间一段在光明里,两头延伸处都扎进了黑暗,四周就是荒野,天色墨黑,身心缥缈。

静坐着,天终于有一些变灰。两三辆运货的卡车把夜的宁静割碎,驶过后,周边的夜都围挤着,把方才撕碎的那一块补上——顿时,雨翔又落入寂静。

过了几十分钟,那片变灰的天透出一些亮意,那些亮意仿佛是各啬人掏的钱,一点一点,忽隐忽现。

卡车多了一些,远远地,两道刺眼的光。夜的深处鸣起一声火车汽笛,然后是“隆隆”的巨响。雨翔自小爱看火车开过,再一节一节数车厢,想象它要往哪去;那声音填充着雨翔的期待。不知等了多久,火车依然没到,“隆隆”声却似乎就在身边。不知又等了多久,终于瞥见一束光,亮得刺眼。庞大的车身风一样地从而翔身边擦过,没留意到它有多少节,只听到它拖着一声长长的“呜——”,就这么不停留地走了。

雨翔的注意力全倾注在火车上,缓过神发现天又亮了一点,但也许是个阴天,亮也亮得混混沌沌。路上出现了第一个行人,雨翔欣喜地像鲁滨逊发现孤岛上的“星期五”,恨不能扑上去庆祝。他觉得看见人的感觉极好,难怪取经路上那些深山里的妖怪看到人这么激动。

天再亮了一截。身边也热闹了,大多是给家人买早点的老人,步履蹒跚。由于年久操劳,身子弯得像只虾;雨翔看见他们走如弓的样子,奇怪自己心里已经没了同情。天已经尽其所能的亮了,可还是阴沉沉。雨翔怀疑要下雨,刚怀疑完毕,天就证明他是对的,一滴雨落在雨翔鼻尖上,雨翔轻轻一擦,说:“哎,小雨。”雨滴听了很不服气,立即呼朋引友,顿时雨似倾盆。

林雨翔躲避不及,陷在雨里。路人有先见之明,忙撑起伞。然而最有先见之明的是林父,他早在十七年前就料定他儿子要淋杨大雨,恐人不知,把猜想灌输在名字里。林雨翔有淋雨的福分却没有在雨中飞翔的功能,在雨里乱跑,眼前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有一个来不及躲雨的车夫,同命相怜,让雨翔上了车。

淋透了雨的人突然没有雨淋也是一种折磨,身上湿渴渴的衣服贴着肉,还不如在雨里爽快。雨翔身上湿得非同寻常,内裤也在劫难逃。

雨翔对车夫说:“市南三中。”

车夫道:“哟,跑很远啊,你跑这里干什么。”

雨翔想自己这种微妙的流浪精神是车夫所无法体会的,闭口不说话。

车夫往前骑着,不住地抹甩着脸上的雨。林雨翔在车里锻炼自己的意志,为被痛新一刀做准备。

车外景物慢慢向后移着。过了很久,雨翔才看见三中的大门。咬牙问:“多少钱?”语气坚定,心里不住哀求“不要太贵,千万不要”。

车夫擦擦脸,说:“二块吧。学生没钱。”

雨翔像听噩耗,半天回不过神。他在口袋里捏住十块钱的那只手缓缓松开,搜寻出两枚硬币,递给车夫。

车夫把钱放在车头上那只破箱里,扯着嗓子说:“这个学校好啊,***半只脚踏在大学里了。”

雨翔把钱荣从被子里吓出来。钱荣指着他一身的水,吃惊地说:“你冬泳啊?”

雨翔摇摇头。

钱荣‘’嗅”一声,怪腔说道:“社长大人,失恋了也不必这么想不开,哪个英雄把你从河里捞出来的?”说着佩服自己明察秋毫,开导雨翔:“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留得小命在,不怕没柴烧。凡事要向前看,无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为一个区区Susan而寻死呢。By theway,苏珊她漂亮吗?”

雨翔冷漠地说:“没有,外边在下雨。”然后身上像被电了一下,跳起来说:“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个——我没——”

钱荣摸出一封信,说:“你写给她的信,以后记得,寄信要贴邮票,否则呢……”

雨翔浑身烫很难受,夺过信,说:“你怎么可以拆我的信。”想想信里的一腔真情献给了钱荣,羞得想跳楼。

钱荣说:“没想到啊,一个男的深情起来这么……哎,真是没有想到,哇。”

雨翔的血液都整队集合了往头上冲,他不忍心再看那封信,逼迫自己忘了里面写些什么,骂钱荣:“你太不像话了,你……”

钱荣道:“你别忘了你昨天晚上在哪里逍遥?我一报告你逃夜就得处分,没告你挺好了,看一封信有什么了不起了?”

雨翔气得喉咙滚烫,肚子里积满骂人的话,可一到喉咙就成灰烬,柔柔地洒落下来:“那没有人知道我逃夜?”

“至今为止,没有,我除外。”

“那你别说……”

“看你表现,哈哈……”

雨翔有把柄在钱荣手里,反抗不得,低着头出了一号室,把信撕烂,再也没鼓起给Susan写信的勇气,每次想到信就脸红心跳,像少女怀念初吻——感觉是一样的,可性质完全不同,一种回想完后是甜蜜,另一种却是愤怒,而且这种愤怒是时刻想进发却无力进发的,即使要进发了,被钱荣一个眼神就唬住了,好比市场里那些放在脚盆里的龙虾,拼了命想爬出来,但爬到一半就滑了下去,哪怕好不容易两只钳攀在脚盆的口上。只要摊主一拍,只得乖乖掉回原地。

雨翔擦一下身子,换上新的衣服,躺在床上看书。外面喇叭声大作,钱荣冲出门,招呼没打一个就走了。

放下书,林雨知睡了一觉,梦里是他小时候趴在路边数火车车厢——“一、二、三、四……”醒时眼看着空旷的屋子,怀念起那个梦境,闭上眼想做下去,只可惜梦像人的胳膊大腿,断了很难再接上,纵使接上,也不是原来那个样了。

一个礼拜没回家了,雨翔收拾一下东西,懒散地走下楼。

应该说,雨翔这种创伤比较好抹平一些,因为久不见面,不会见是伤情。钱荣就难说了,他每天与姚书琴抬头不见低头见,躲也躲不掉,理论上说比较痛苦一点。

钱荣一次听到一句至理名言,治疗失恋的最好药方就是再谈一次恋爱。钱荣满以为凭他电视台男主持的身份,别的女孩应该对他爱如潮水,就等着从中选拔,不幸的是对钱荣垂涎的女孩子大多都骚,偶尔那几个不骚的也是无奈长得太令人失望骚不起来。一个多礼拜了,那帖药方还是不见影子。

照理,姚书琴也应该有些痛苦,但姚书琴比钱荣早听到那句名言,所以早早做好准备,仿佛下雨前就补好屋顶,免去了后患。钱荣一走,那位替补队员立即填上空位,继续尽钱荣未尽的责任。

钱荣调查好久,才得知那位全才是隔壁班的一个艺术特招生,想想,既然是特招生,而且跳过了体育这关,家里一定很有钱,事实也是如此,那人的父亲是副区长,钱荣的爸斗法斗不过,钱荣在他面前自然是矮了一截。那全才属于内秀型的,外表不佳,一副眼镜七八百度,摘下来后看不见他的眼睛,恐怕不出十米就会撞死,就是这双眼看中了姚书琴,“唤醒了深埋在心底的爱”,不仅是唤醒,还像火山爆发,一天给姚书琴两三封情书,操着半熟的英语叫“hu!my sun and moon”,看了让人误解太阳和月亮一起在天上,姚书琴起先反抗几下,但知道抵抗不了,仿佛苍蝇掉在水里。但她苦于找不到和钱荣分手的理由——她对钱荣已经没了感觉,可钱荣却仍在献爱,姚书琴感觉像大气压压在她身上,明知有分量却没有知觉。幸亏钱荣恰到好处提出了分手,让姚书琴省掉不少脑力。

姚书琴换男朋友基本上没有时间的间隙,那全才仿佛抗日时我党扶军旗的战士,见前一个倒下后他马上接任上去,第一天就和姚书琴并肩漫步。姚书琴的女友看不懂,问她,姚书琴顿时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和钱荣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时常要怕他变心什么的,时间久了我就没有感觉了,但现在这位却不会带给我这种感觉。”

——其实这很好理解,譬如姚书琴在教室里吃一样好东西,定会有一帮子女生上来哄抢,但如果姚书琴在教室里吃屎,无论她吃得多津津有味,也断然没有被抢食的忧患。

于是就苦了钱荣,眼巴巴地看着排书琴和全才亲密无间,满腔气愤,到处造谣说:“幸亏我钱荣甩她甩得早,她这种人是什么眼光,挑的男生Just like ass,还整天恶心地什么‘露出屁股戏弄人’,Moon个屁,看他的脸,Prat似的,都是青春痘,像被轰炸过,Ugly Enough!”

一号室的住宿生都奉承:“甩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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