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到来时,朝颜终于香甜做了次美梦,她心里放松了,紧绷了这么多年的弦终于要松了,她感觉到疲倦,感觉到愉悦,感觉到一次甜美的梦境。关于她昔时的那些生活。
她梦见的是十二岁时候的生活,她穿着藕粉色的暗蝴蝶纹丝绸大袖外衣,露出里面湖蓝色的贴身小衣上玉玛瑙的扣子,腰间缠着和田白玉蝴蝶嵌腰带,脖子里挂着缠金的玉麒麟,头上带着粉色琉璃料器铜杆簪花,坐在宫女们抬的小撵上去看宫里的荷花宴,乳母一路走一路细细给她擦汗,剥了葡萄皮小心喂给她,那是西域进贡来的葡萄,此后再没吃过那样甘甜的葡萄。有个她喜欢的小宫女正给她讲笑话,她半躺在撵上格格笑个不住。
这时远远听到丝竹鼎沸之声,早有太监过来抱她下来,一路背到父皇面前,父皇将她抱在怀中,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画画,她顺着笔式只寥寥几笔,就画出了满塘荷花,摇曳生香,她惊喜万分,雀跃叫道,父皇,您瞧,我会画画,我会画画,她的父皇疼爱地将她亲了又亲。
她那时对那样的生活毫无感觉,觉得一切都是天经地义,本该如此。却对后来的痛苦生活刻骨铭心,以致几乎忘记曾经幸福过的一段岁月。
人总是容易忽视幸福,却铭记痛苦。
梦里,朝颜看到一个长相亲切的人模模糊糊站在父皇旁边,她张大眼睛望去,觉得会是尚权,仔细看了,才发现是屠冷。
屠冷对她笑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不是个好看的男人,却是十分男人的男人。朝颜未免失望,冲他敷衍笑过去,然后这梦境就消失,朝颜就在极失望的笑中醒过来,看见新的曙光,密密的光斑透过窗纸跳跃燃烧,于是她心情愉悦,伸个懒腰坐起来,靠在柔软的丝绸床头上,这是一间华丽的屋子,紫檀木镶的墙壁,墨玉石的地面,镶金边的软帐垂下来,虚掩着制雕工繁复的花梨木床,这时帐子外边有人殷勤问候道,“小姐您醒了?我这会子伺候您洗漱行吗,早饭都摆在外面了,我们屠大爷已经在外面等你半天了。”
到了这里,朝颜才渐渐明白,为什么尚权选中屠冷来送她,尚权必是经过周密考察的。
屠冷的势力范围从边荒一直到延伸到杭京,只不过边荒群盗蜂起,山头林立,屠冷的势力极为收敛,但是各处势力都会卖面子给屠冷,所以屠冷才能平平安安带一个美貌女子,安之若素的穿行过边荒。然而出了边荒,屠冷的势力渐显,所到之处,吃穿用度早有人妥帖安排,就像今天在银州城,居然安排了这样一座华丽别苑给自己住,还有乖巧的侍女彻夜周到服侍,朝颜心满意足下了床。
若是以后回京,一切锦绣前程恢复,屠冷必是自己可以倚重的人,朝颜想着。
这天一下好像明亮了,那些密布的阴云就要散去了呀。朝颜轻快梳妆打扮自己,那个侍女忙忙抢过来,仔细为朝颜梳头装扮,边还笑道,“小姐,您真是美,难怪我们屠大爷这样喜欢您。”
“咦,他喜欢我?我怎么不知道。”朝颜毫不以为意,侍女笑道,“您不知道呢,昨晚我家屠大爷夜里起了好几次过来看您呢。”
“哦”,朝颜笑着点点头,想是屠冷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不好向尚权交代呢。
可是,都到了这里,马上要进入颂国了,还有个假公主替自己挡着,还能有什么事?
朝颜打扮好,恍若神仙,出了内屋,到了客厅,看见一桌丰盛酒菜,屠冷坐在桌旁,地上跪着一个人正向他禀报什么,屠冷神情一变,眉头紧锁。
朝颜笑道,“屠哥哥有什么为难事么?”
屠冷见她,慌忙站起来,笑着,“昨晚睡的可好?”
朝颜却从他笑意里看到无尽担忧,继续追问,“到底有什么事?”屠冷小心望着朝颜,“元国大将军伯颜围了银州城,要银州城知州交出公主。”
朝颜脸变了色,好心情登时烟消云散,颓然坐下。
屠冷慢慢走过来,蹲了下来,小心握住朝颜的手,“姑娘不用怕的,有我屠冷在,保证把姑娘一根汗毛不少的送到杭京。”
可朝颜心里乱纷纷的,只是想,伯颜围了城,一心一意要找到自己,他到底知道些什么?难道,颜承麟,把一切都告诉了伯颜?
朝颜的心沉到了谷底。
尚权从来没有这样震怒、沮丧过。令举举他们几个居然逃跑,还被伯颜捉到了,他们会怎样对伯颜说,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什么公主了,那么,他所精心安排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一想到这里,他恨得手里攥着剑柄,简直要把剑一掰两断。
这时连东玉若无其事,一脸轻松晃进来,看见尚权正在生气,极为识相地又退出去。尚权看着连东玉,忽然醒到一事,他一激灵,与阮冰对视一眼,明白阮冰与自己想到了一处,难道,伯颜,是连东玉引来的?那个内鬼,竟会是连东玉?
尚权心里一沉。
连东玉轻松自得穿过银州城大街小巷,过了一截青石短桥,桥下已有人等着他,连东玉笑说,连睿你可都安排好了。
连睿慢慢一笑,引他绕过一小片桃花林,转到一处极富丽的高门大院外,守在院外的家丁看见连东玉忙笑着过来,“什么风把连大人吹过来了,我们屠大爷正在屋里等您。”连东玉一笑,自得进去。连睿跟在身后。
在院里穿花拂柳,绕了许久,才到了一处雕梁画栋,绿色琉璃瓦装饰的宅子前,连睿叹道,屠大爷这院子好,装饰的不行,不够雅致啊,可惜了,可惜了。
连东玉笑道,连睿,要知道天下第一红尘公子,可只有一个哦。
两人戏笑间,屠冷已经笑迎出来,“你们又取笑我,我只是红尘第一粗人。”
屠冷引他们一同进屋,见屋里正有一个紫檀木的花架子,上面放着几盆奇花异草,朝颜正在仔细擦着叶子,见他们来,淡淡一笑,十分从容。连东玉心里佩服,本来是公主来找他想办法的,现在的情况,倒好像他有求于她,连东玉行了礼,朝颜笑笑。
屠冷说,“原来你早知道朝颜姑娘是公主,呵呵,胆子不小。”言下是说连东玉当日对朝颜态度轻薄。
朝颜笑道,连大人七巧玲珑心,做任何事自然是有他考虑。
连东玉何等精明,立时笑着,我再怎样也比不了尚大人。言外之意,知道这两人也是极精明,既然不找尚权解围,而找自己来,必有原因,就不妨直说了。
朝颜哑然而笑,“听说连大人与伯颜交好,不知道伯颜围城这事是因何而起。”
连东玉道,我与伯颜虽只是生意来往,但是此次围城,我想不管是因何而起,只要把一招棋走好,应该有办法解围,就是把真金王子毫发无损送回去。
朝颜道,这个简单。朝颜话音刚落,一个脆稚男孩声音道,我不回去。
真金略微蹒跚走出来,看来大病初愈。他直望着朝颜道,我不想回去。
朝颜几人看着他稚气面孔都笑了。
真金红着脸,尽力做出男子汉样子,对朝颜道,我已经是个男人了,有权决定自己去留,我不想回去。
连东玉看到真金热辣辣目光,心里好笑,这孩子,居然喜欢上了比他大四岁的朝颜。
连东玉还一本正经,真金,你若是想救你朝颜姐姐,就得回去劝你叔叔撤兵。
真金瞪他一眼,什么,什么朝颜姐姐。她不是我姐姐。说完,脸又红了。
朝颜笑笑,也不以为意,将真金拉过来,柔声道,真金,你终究是元国人,还是要回元国去,你的父母也会牵挂你。
真金红着脸,咬着嘴唇不说话。
真金缠绵许久,最后洒泪道,朝颜,有天我会回来找你的。
朝颜几人又笑起来,只当他孩子气的话。
天色稍晚时,连东玉带真金悄悄出城,到了城门,却看见尚权和阮冰、火虎早等在那里。
尚权慢慢踱步过来,以瓮中捉鳖之态看着连东玉,“连大人带着真金王子准备去哪里?”
连东玉骑在马上,并不下马,双臂互抱,漠然一笑,“尚大人这是要救人,还是害人?我连东玉不过受人所托,但是我耐心也有限。”
火虎冲过来嚷着,“连东玉,你心里怕是记恨尚大帅射的那一箭。
连东玉遽然盯住火虎,眼神骇人,“你说的很对,有谁的女人被人害死了,心里不记恨的。”火虎看他眼神吓了一跳。
连东玉冷冷道,我并非对你们有什么惧怕,无非是大局为重,也明白尚大人并非故意,强忍了罢了,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向你们隐瞒我对你们的厌憎之意。你们现下是要怎样,放我去劝伯颜退兵,还是把公主乖乖送过去。
火虎道,“哪能那么遂你的意,白白放你出去,你身为颂国官员,却和敌国元帅是朋友。”
连东玉一脸嘲讽,“总好过一群嚷着爱国,却处处误国的吧。”
火虎眼看说不过连东玉,气得拔剑要上前,阮冰拉住火虎,轻声对尚权道,尚大人,我看,只能让连大人试一试了。
尚权沉吟半晌,才让出一条路来,“连东玉,我信你一次,你记得把令举举带回来,还要记得自己是大颂国子民,要为国家尽忠。”
连东玉带着真金冷笑而去。
出了城门,真金恨恨道,“这个姓尚的真可恶,害死绿竹姐姐。连叔怎么就忍他。”
连东玉叹道,“乱世就要来了,我颂国子民的确要仰仗尚权那样的人。”
真金听着平日纨绔不经的连东玉说出这样的话,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