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举眼看着饭菜渐渐撤了,端了茶上来,虽然十分吃不下了,还是恋恋不舍。大厅里忽然冷香阵阵,渐渐驱散刚才的饭香味道。
众人登时兴奋无比,纷纷笑道,“终于盼到了,二东斗香,两坊争艳。”
此时,一阵幽咽笛声缥缈而来,大厅里人们渐渐安静,有两个黄衣少年缓缓抬着一个黄铜制百蝶穿花的大圆盘慢慢放在前面,举举闻到冷香淡淡,站起身来使劲踮脚望过去,发现铜盆底盘着连绵回环的细细香粉长带,摆成繁复花纹,已经烧到一半,举举奇道,这是什么?
羽毛早就一旁介绍,这是香篆,用来计时,会匀速燃烧两个时辰,现在已经烧过了一个时辰。
说话间,几十个婢女提着精巧小香炉到了各个桌前,先放一小块沉香到炉里,轻轻点上,待沉烟上升时,将一只茶碗倒扣在炉内沉香四周,待得烟散尽了,就把茶碗转过来,急速倒入滚水,然后用茶盖盖严,举举耐不住性子,掀起来喝了一口,那水沉郁清甜,沁入心脾,一个婢女略微有点可惜道,“姑娘您喝太快了,咱们这沉香熟水要闷一闷的,把那个沉香烟的香味多多吸入水里才香。”
举举觉得自己有点外行,怪不好意思,却还逞能,“这我知道,我就不爱喝那么香的。”说着故意一饮而尽,惹得那个婢女无奈笑笑。喝水间,已有两个白衫少年从后面抬着一只沉香木箱子到前面,从箱子里取出两个琉璃的钵子,里面都盛着大粒的香丸。一个藏青琉璃缽盖上的装饰是五叶松技,一个白琉璃缽盖上的装饰是白梅花技。
随后两个美艳女子,一个紫衣,一个白衣,各摆出两套香具,一套是金银漆秋色花纹,一套是剔红黑檀牡丹花叶,依次摆开,这时厅里静得落叶有声,人们都伸长了脖子探着头张大眼睛看着。
连东玉换了一身紫色纱衣跪在紫衣女郎旁,米东来还是那身白衣跪在白衣女郎旁,又有人抬了两张书案来放到他们身后,又施施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桂美儿,站在米东来身后,另一个,举举赫然发现是兰朝颜,站在连东玉身后,举举一看这阵仗,登时心虚,心里突突跳了一阵。
笛声渐息,金钟又微微一敲,寂静一下,笛声又起,连东玉一脸专注微笑,米东来却恭肃冷静。
他们两个这回的斗香,按约定只斗一局,一局定输赢。香是事先秘密调制很久的,用的香炉却都是白贞女烧的贞炉。
他们二人动作极静透,极慢极慢拿着香筷埋灰、理碳、去杂,然后放入各自配置香丸,小心点燃,偌大厅里,一丝声响都不闻,各个屏息凝气,这熏香最能考验人的心性,是否沉、静、雅一展无余,连东玉行云流水、轻松自怡,米东来却小心恭谨,唯恐出错。
贞炉里起了细细香烟时,兰朝颜和桂美儿分别接了,在鼻前轻轻闻了,随即各自思索,片刻挥笔作诗。
两家香炉被依次传着,大家细细品闻,不觉沉醉。好容易传到了令举举那桌,她先一把抢过一炉,用力一嗅,那一时,花香腻人,一时灿烂锦绣,夺目晃晃的,举举几乎睁不开眼,身子摇了几摇,头晕目眩,再一看一片春光盛世中,“她”笑吟吟浮在那里,魅惑说道,“来,解下胸口那个金猫眼石给我啊,这里一切的荣华富贵,我都可以给你。”
举举目眩神迷,“这些富贵,啊呀,我也可以拥有。”就不由自主去扯脖子上的金猫眼石了,举举尚是犹疑,举棋不定扯着,“她”已经极不耐烦,遽然伸出枯瘦一截长长手臂,去抢金猫眼石,手指刚触到猫眼石,忽然尖利一烫,彤红金焰卷起,转瞬烧着一根手指,“她”凄厉一声,举举眼看那根手指迅速朽坏,变成半截白骨,登时吓得几乎跌在地上,亏得俏枝儿在旁边一扶她,她听得周围笑声窃窃,再看俏枝儿羞恼低低骂她,“哪有你那样粗鲁嗅香的,这香力道极大,我不扶你,你就晕过去了,真是白白让人笑话。”
令举举这次渐渐清醒,看看四周依然郎朗清清的人间,心中罕纳,刚才又是在发梦不成,不由战栗,却听得品香人正按香读诗,先是桂美儿,举举也就模糊听得两句,“千花百草露迷离,四季芳歌梦旧时”,再解读了此诗解香之法,因为这道香叫“四季芳歌”,是这一年当中,逢到任何一种芳香名卉开花之时,都与上等香片密封蒸一遍,最终让香片浸透四季花香,众人听了,不住赞叹点头,桂美儿得意一笑,斜瞥了朝颜一眼,看朝颜却是淡淡自若,安之若泰。
待得朝颜的诗作拿出来,大家先失声叫了阵好,万想不到一个教坊里的女流,能写出这样潇洒风流的草书,桂美儿赶忙一看,脸也变了色。
屠冷一见这字,当时心中五味杂陈,心说,世间居然有朝颜这样的女子,却堪堪命运这样不济,一块美玉跌在污泥里,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救朝颜出来,恢复她公主身份。
尚权一见诗句,登时一泠,“冷月心字香,灵台湛空明。”朝颜她,难道始终没有原谅自己,当年他坚守西北兵营,而没有擅开城门去救她。难道,她真的心冷如灰了?他接着心里一沉,有件事他始终不愿意去想,也许朝颜是故意入了教坊,好永远地躲开他。
连东玉在那边笑吟吟的,十分得意的冲朝颜赞许点头,说起了这诗如何解香,这款心字香只单纯以素馨花和茉莉花反复薰一个花季,因而味道清冽甘纯,正能使人空灵忘我。
众人一听,“心字香”境界果然高出“四季芳歌”,然而又都觉得,自己更喜欢“四季芳歌”的富贵清丽,所以这一局,最终是“四季芳歌”胜出,东玉听了这结果一笑,也不以为意,米东来却无半点高兴,他也觉得自己这一局明显品格低了,自觉胜之不武,不由有点怒气冲冲,对桂美儿也没什么好脸色了。
这一局罢了,人们才又纷纷说笑起来,朝颜弹筝、美儿拨阮,二人合奏一曲深静香,而米东来作为赢家,按规定要为大家再燃一炉好香,米东来早没了耐心,草草派了一个香师焚了一些香饼,自己就提前走了,东玉赶忙起身要送他,他却沉着脸连说不用就拂袖而去。连睿只好一路紧跟着,赔着笑脸送出去。
赤香对东玉笑道,这个米东来啊,心胸始终太窄。
桂美儿看着米东来恼怒离开,看也不看她一眼,心里难过,强忍着眼泪,这时又见朝颜风姿雅韵,不由心里恨极。
这时连会已近尾声,不少事宜已在饭桌上谈妥,各个心满意足,都等着最后两个节目。
举举一桌人纷纷扮上装束,羽毛也把自己行头整好,举举才知道原来这一桌是专门请来连会助兴的杂耍班子,羽毛边整理自己,边对举举说,“听说今天来了个大人物,等我们一演完,就能知道是哪位大人物了。”
边说着,这批人就走了,满桌只剩了穿红披绿的举举和俏枝儿,分外惹眼,俏枝儿先就不好意思了,怪着举举,“你瞅瞅,非穿这身衣服,人家都看咱们,既不是杂耍班子的,穿得还怪里怪气,怪难为情的,我们脱个空就走吧。”
举举也微微觉得尴尬,忙说,咱们看完这个,马上就走。
俏枝儿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煎熬,终于等得杂耍班子表演完了,拉着举举就要偷溜,却被连睿笑吟吟拦回来,连睿说,我们连爷吩咐了,今天您二位不能走。
说话间,已见连东玉快步上前,高声道,“今天,咱们连会百年不遇的迎来一位贵客,就是咱们的赵妍公主。”
一语毕,满座哗然,朝颜先自大惊,不知道连东玉用意,举举却还傻傻看着,想着哪里的赵妍公主。
却见连东玉笑吟吟冲自己走过来,举举才突然醒悟,猝不及防,头上当时一个焦雷劈过,几乎把全身劈个稀烂。
朝颜这才安下心来,再一看举举那身装束,扑哧笑出声来。
举举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身衣服难看,心知是被连东玉算计了,真是逃无可逃,已经被连东玉强架着往前走了。
举举只在当地蹭着不想往前,听得四周惊讶笑声,举举忽然强横在当地,大声道,“等等,等等,本公主今天特意乔装打扮,微服私访,不想这么掩饰,还是被你们看出来了,这个,这个……。”
连东玉已经极快接上来,“对,咱们公主为了不惊扰大家,煞费苦心穿了这身来,公主要先换了衣服再和大家说话。”边说边拖着举举转到大厅里一个隐蔽小隔间里。
早有几个婢女捧着衣服等在那里,举举也顾不得和连东玉计较,赶忙换上,却发现这衣服的料子居然就是连会上的天锦,再看做工精妙,大小还合身,简直就是为自己定做的礼服,等都穿办好了,举举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几个婢女也不由得说,公主您穿这身衣服真是太美了。
等举举出来,看见连东玉笑等在外边,东玉一见举举,双眼放光,笑说,“小妮儿穿上这身,是真真像个公主了。”
举举心里一阵气涌上来,想好好骂他一顿,可忽然想到这衣服,不由先问,“这是借来谁的衣服给我穿,这么合身。”
连东玉笑而不语,牵她出去。举举一把甩脱他,心中还是恨他戏弄自己。心里早设计了连东玉几十种死法。
两人刚转入大厅,蓦地见大厅里沉沉暗暗的,夜明珠闪烁不定,人们像被施了什么法似的,各个东摇西摆,昏昏沉沉。两人大吃一惊,再一抬头,看见那羽毛飞在半空,双翅掩住面孔,桀桀怪笑,举举一听这笑声,心里一下凉了,是墨尊,真的是墨尊。
这一晚,根本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