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举在宫中几日,已经四处游斗,将宫里情况摸了遍熟。她嘴甜心敏,不几日,后宫嫔妃、宫女太监都喜欢上她。孙皇后见皇上十分在意这个唯一的妹妹,有心拉拢她,常邀她赏园游玩。孙皇后常在皇上面前讲妍公主好话。这日午后,举举吃饱喝足,正翘着脚儿躺在和凝宫里小院假山凉亭之上,得意看着假山旁的葡萄架子,碧叶皑皑,绿云丝垂,四周奇花纷繁,已有夏意,胜在尚不稠浓,还有清凉暮春尾意。有宫女急急忙忙过来,说皇上召见她。慌的举举一下跳起,心里想了很多托词,左右扭着不想见她的皇上哥哥,因为他总会问起以前许多事,举举虽机智,常以当时年纪小,都不记得了来打马虎,到底心里还是发虚。磨叽了半天,还是被宫女一遍遍催着,勉强去见了皇上。到了紫宸殿,举举看见皇上正笑吟吟坐在殿上看她,他虽披着龙袍,却无论如何撑不起势头,苍白瘦弱躯体裹在张牙舞爪的龙袍之中。
旁边正站着几个大臣,分成两列,一列是林晶为首,正满面春风,谈笑自若,另一列气势汹汹的,为首的看起来年纪不小,胡子灰白,样子颇有点仙风道骨,此时正狐疑观察举举。
举举心想,这个白胡子看起来像个神仙老爷爷,说话却是恶声恶气。正想着,听见皇上叫她,妍儿来。
举举还呆在当地,没反应过来妍儿是叫她,林晶忙给她递眼色,举举才醒悟,赶忙笑嘻嘻几步过去。皇上看她全无宫中女子忸怩作态,觉得新鲜有趣,笑道,妍儿,我引你来拜会拜会几位大人,他们都为寻你回来费了很多心力,这位是欧石安老丞相,他派出尚权去寻你。
举举一听尚权二字,眉目欢喜,发现欧石安就是那个白胡子的神仙老爷爷,心里有了二分好感,不想欧石安冷冷盯着她,“妍公主,老臣不明白,我派尚指挥使去接你,你怎么会跟伯颜将军还有皇城司的人一起回来。若是尚指挥使没有尽责,我一定重罚他。”
举举心里吓一跳,心想这个老头子这么上来这么厉害,心里也有气,却笑嘻嘻着,“欧大人,您好大气性,看您年纪不小,别气坏了身子。瞧瞧胡子都气歪了,啧啧,可惜了这么好的胡子。”说着还用手拉拉他的胡子,欧石安纵然在心里想了无数她的应对,万没想到是这么无赖的一招,气得说不出话来,胡子更歪了。
皇上扑哧一声就笑了,又觉得不妥,赶忙整肃了。林晶一看皇上乐了,心里有数,说,“欧大人,妍公主这些年吃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回来了,跟谁回来有什么要紧的,您看您,就这点小事,一直计较了这么多天,您这心眼该宽宽的好。
欧石安听出来林晶骂他心眼小,更加恼怒,“小人得志,小人猖狂。你,你……”
举举看欧石安生气了,心里乐开花,偏偏还要再戏弄,“哎哟,白胡子丞相,您的胡子翘了啊,翘了啊,再翘就不好了。”
皇上一听,再也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举举笑骂,“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回来变的像个小村妇了。”
举举一撇嘴,“本来就是在翘啊,你们看啊。”
欧石安气得脸色惨绿,身子一摇,身后的几个官员急忙扶住他,皇上笑道,“丞相真要把心眼放宽了,还跟一个小姑娘斗气,今日早点回去休息吧,别把身子气坏了。”
一席话说得欧石安羞愧气恨,狠狠瞪了举举一眼。
举举也翻他一眼,心想,你个白胡子,要是敢欺负尚大人,还有你的好看。
皇上看欧石安走远了,也松了口气,叫了林晶上前,早有太监捧出几幅字画,皇上兴致勃勃与林晶谈论起来。举举凑过去看,见是一幅山水画,旁边龙飞凤舞题了跋,皇上笑道,听说妍儿小的时候画画不错,今日要不来展展身手。
举举吐吐舌头,脑子一转,眼眶登时红了,“这些年,在外边颠沛流离,早把这点本事丢了。”说罢噼啪落泪。
林晶旁边看着称奇,今天终于见到一个比他林晶还会做戏的,这野丫头莫非是个戏子?
这一落泪却十分奏效,皇上也心酸起来,又好言安慰举举。
等举举回了和凝宫,已是神疲力乏,倒在床上起不来。心想这假冒公主的活儿可太难干了,比唱几出戏累多了。
她没想两下,就一头睡着了,鼾声如雷。宫女们听得都直摇头,早听说妍公主美貌,这位样貌到不差,怎么那么粗鲁,像个乡下丫头。
这一跤跌入梦中,就十分深远幽长,曲曲黯黯,沉没入千年时光之中一般。黑色星空,沉沉压下,仿佛伸手可触,银色星辰闪耀,仿若银白贝壳,它们一张一吸,似戏谑眼睛,撩逗举举。举举被这无数眼睛弄得心慌,见它们于银白中渐渐透出婉转轻薄彩色雾气,如淡淡彩虹。
闻到蜿蜒而来莫测香气,老木生香,似重生,亦或还魂,味道厚朴香淳,又有不安气息,似乎是死亡味道,微微腥臊。
举举稍加辨认,发觉是河流对岸女子散发的味道,那女子脸上居然有了微微红润,“她”慢慢梳理乌黑长发,倚着一棵巨大枯树,枯树上伸出微末绿意,“她”一字一句曼声说,这里已经有了色彩,味道,你知道这意味什么?
举举瞪她,“意味什么?”
“她”笑起来说,“这意味着,一切开始复活。”
“她”桀桀笑着,眼神钩子般过来,举举有一刻觉得魂魄都出窍了,一惊吓,醒了过来。
黑夜中魅影魍魍,似有无数幽灵从她脸上掠拂过去,举举惊坐起来,心想这么久没做这怪梦了,怎么今晚又梦见她。然后她嗅到梦里那老木生香的味道,又惊了一下,叫了一声,有宫女急急掀开垂帐,问道,“妍公主,您做噩梦了吗?”
“屋里是什么味道?”
“这是孙皇后给您送来的百宣香,只有咱们皇宫和皇城司才独有这一味,这香熏的时间久,傍晚时我就给您熏上了,现在后味才出来。”
“什么前味,后味,灭了,灭了,快灭了。”举举嚷着。
鎏金铜制的熏香炉里,明灭几次,那香灰,渐渐熄了,然而余味缭绕,还如滑腻夜蛇,缠绕不休。直到夜色沉郁,方渐淡去,然而,举举这一夜,又是无眠。
这一夜,尚权亦是无眠。
晚间,欧石安丞相又将他唤了去。他见了尚权,没有特别责备,只是十分痛心,“权儿,你父亲尚大帅与我是至交,我看着你长大,对你倚重非常,才会把你从西北调回来帮我做此事。你怎么会这么大意,把妍公主落在他们手上,我们这回本来可以稳稳扳倒林晶那个狗贼,为我们颂国除一害,可惜,就这样功亏一篑了。”
尚权听着,心里内疚,扑通跪下,“我愿听凭大人您发落。”
欧石安长叹一声,“你就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尚权心里纠结一阵,先问了句,“丞相只想着扳倒林晶,有没有想过妍公主一个弱女子,稍有不慎,可能送了性命。”
欧石安冷笑道,“死便死了,那也是她的荣耀,能为了我们大颂国而死。再说,她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已经是不清白了,若不是为了扳倒林晶,我都不会让她回来,有辱我们颂国体面。”
尚权心里叹息一下,想了一下,便说,“在银州城时,皇城司的人已经到了那里,大概是跟妍公主谈好了什么条件,妍公主便答应跟他们回去。我也是自己揣度,具体原因,也不能分辨了。”
欧石安长叹一声,天要亡我颂国了吗?
尚权道,“我们颂国的生死也不是一个林太师那样的小人能定夺的。”
欧丞相瞪他一眼,十分痛心,“权儿,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这时在为林晶辩解吗?我们大颂国,只要铲除林晶,政治就能清明,政治清明,就能富国强兵。”欧丞相越说越激动,霍然拍桌而起,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暗下去天色,慷慨激昂道,“为了我大颂国,我与林晶老贼势不两立,哪怕赔上我一条老命,我也要铲除林晶,包括他的什么新法新政,完全就是祸国殃民!”
尚权在旁默默不语,他看外面夜色,益发沉郁。
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尽快回到西北,重新组织军队,防备元国这条恶虎。
颂国安危,虽在庙堂,然而不得解法。朝臣换了几番,看起来始终都没太多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