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二弟,自从回家以后,时常会你的画像发呆,我想他一定很在意你。这种事我不好亲口问,毕竟是他的儿女情长,不过今日姑娘既然找上了门,那我这个做大哥的便想多事一些,想问姑娘的意思?”沈成钧问我对他二弟的看法。
原来他的家人不难相处,没有像地主家那般喜欢门缝里看穷人。
我一个乡野村妇,看到世家公子,哪能不喜欢,他这个问题是早有答案的。
“在下唐突了姑娘了,若姑娘不方便说,那便当我没问。”沈成钧还是有着股世家子的傲气,如果我是大家闺秀,他要敢见面就问是否喜欢他二弟,至少得对我低头抱歉,而不是云淡风轻的一句唐突。
“公子无须抱歉,民女对令弟确实中意已久。”我放开了一直揉搓衣角的手,老头说过:“礼尚往来,别人怎么对你,你也怎么对人家,腰杆挺直了。”
在他的管教下,我便不说真话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沈姑娘,可否上前?”沈成钧撩开了遮挡在面前的床帐。
我看着他那张脸,出了会神,虽然他看样子很憔悴,眼角布着许多细纹,但他仍旧是个美男子。
“听姑娘的谈吐,不是山野之民,不知姑娘读过哪些书?”沈成钧的目光放在我的脸上,很久没有收回。
“民女八岁习字,九岁通背三百千,我读书晚,到十五岁才能通读大学。学海无涯,学无止境,十年之前民女一字不识,再过十年,民女必不会还在原地。”谁也不会后悔十年前培育的一棵树。
“沈姑娘与我所见的山野女子略有不同,难怪我二弟对你至今不忘。”沈成钧握拳抵着嘴咳嗽了一阵,眼睛冒着血丝,他确实病入膏肓的模样。
他这是想替二弟做媒?我怎么觉得有些虚。
“姑娘也应知道他如今与邓将军之女邓秋蝉有婚约,以姑娘的容貌学识非是池中之物,有无量前程,必然不会屈就妾位。”沈成荃喘着气,目光里透着怅然,似乎在伤春悲秋。
或许是他缠绵病榻,故而情志低迷。
“风闻他与邓小姐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有着生死相许的情分。我只是他的故人,既然他隐瞒了名字,对我不诚在先,那我也不必对他念念不忘。沈香睇只是山野村妇,如今身份微薄,配不上令弟,多谢公子好意。但愿公子身体康健,民女不多打扰了。”
姑奶奶未必就要在他沈君荃这棵树上吊死,京城里王孙公子多得是,他不过是个世家的庶子罢了。
好你个沈君荃敢骗姑奶奶,这笔帐我一定要讨回。
但我不会在他的亲人面前把他的坏事抖出来,总算相好一场,就给他个体面。
我转身要离开房间,床铺上的沈成钧这时出声挽留道:“沈姑娘留步,你若这样离开,阿荃会误会是我阻拦了你。”
我看着院外的奴仆,想着沈君荃回府后会从奴仆嘴里听到我来找他的消息,既然他大哥留我,我何必怕见他。
记忆里那双总在我挨打的时候露出笑弯弯的眼睛,可恶了。
决不能让他看扁,见就见。
先得问明白为什么隐瞒我真名,然后问他当不当那天的事是过家家,问完就走。
沈成钧派来了两个婢女,替我梳妆打扮,又拿来点心干果,他比他二弟对我还殷勤,我吃着茶点,心里头愈发虚。
沈钧荃从来不会给我好吃好喝,可我感觉得出他是喜欢我的。至少第一次见他,我从他窗口掉下去,他替我隐瞒了这件事,后来他把墙打高了,我再也没爬过墙了。
富贵人的日子过着真舒服,一个下午,我觉得浑身轻松,神清气爽,如果天天这么活着,我会成仙了。
“姑娘,大公子说了,二公子今夜睡在刺史府,让姑娘再等一夜。”晚上丫头过来传话说沈君荃没回家,我就这样等了一天一夜。
而第二天,丫头又说:“大公子说了,二公子今早出城,去湖州查案。”于是我又等了几天。
后来终于等到了沈君荃回京了,可我已经离开了丞相府。
有件事比见他更重要,那就是五年一次的文坛论剑。
到了书坊我还是能够见到他,并且会让他刮目相看。
六合书坊人头攒动,除了才子佳人,还有平民百姓在观看。偌大的街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好不容易挤进了书坊的大门,后背猛地被推了一把,一下子跌了进去。
“云淡天情,只是门前狗来吠,大煞风景。”二楼的栏杆上有人出了个上联。
我扭头看着身后,除了我并没有人进来了,敢情这只狗指得是我。
可气可气。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细棉短打,平民百姓的衣着,与我的身份十分匹配,然而这里的女子都穿着长袄罗裙,打扮得体。
难怪会瞧不起我。
不怪他,狗的眼力能高到哪里去,于是我拱手一笑:“春江潮平,若无水中鳖来行,更添意趣。”我抬头朝上面的那位仁兄看了看,原来是个胖子。
我心里冒出一丝嘲笑,那位兄台看着我,大饼脸露出不屑之色,上面的麻子更鲜亮了,见我对了下联,又把眼睛放在了头顶上:“士农工(宫)商角徴羽。”
我愣了下,这是个奇联,因为上联有两部分,士农工商与宫商角徵羽,前者为四业,后者为五音,其中商字是重复,宫与工是谐音。这厮刻薄面丑,肚子里倒有些墨水,人不可貌相。
“不过寥寥。”这位猪哥开始对我露出尖酸的嘴脸,哼笑着扭过头,眼睛嘴巴都连在了一起,似乎对另一个人聊天,脸上带着殷勤之色。
臭猪!姑奶奶给你洗洗你的狗眼。
“寒热温凉恭俭让。”我这下联里,寒热温凉为四觉,温良恭俭让是君子伍德,凉与良是谐音,温是重复字。
猪兄笑若春风的脸一呆,那对圆圆的绿豆眼差点掉下了眼眶。
姑奶奶怎能让你抢去风头,于是我也出了一联,送给猪哥:“小猊猴头戴锦冠,装个人样。”
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楼梯走去,这种狗眼懒得多看一眼。
我转开目光的时候,分明看到猪哥气急败坏神色,眼风似乎瞥到了他身后人,那人穿得很骚包,既然与猪哥站在一起,物以类聚,我对此人也没好感,估计是个瘦猴。
“土老鳖脱了龟壳、赶甚潮流。”猪哥后头这个骚包忽而对了下联,我一个踉跄,踩空了一脚,摔在了楼道上。
背后一阵剧痛,我痛叫了出来,四面八方飘来了一阵笑声,人穷被人欺,这些人一定与那个骚包是同类。
我揉着火热的屁股,撑着扶手起身,心头怒起,扭头去瞧那个害我摔倒的家伙。
“沈兄对得妙极,这穷乡僻壤里跳出来的老憋,就算脱了乌龟壳,还是个土鳖。”猪哥迎奉道。
我咬牙,心头一阵憋痛,眼睁睁地看着从猪哥身后晃出来的人。
那人穿着月白色洒金花的交领深衣,外罩着殷红色的长衫,头上箍在银发箍,发丝半挽半放,从头到脚都流露世家公子的华贵,一旁的猪哥都因他而顺眼多了。
沈君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