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
声声鸡鸣唤醒了熟睡的村民,天空中,一抹鲜红色的早霞撕裂黑暗的夜空,耀眼的日光刺穿了村东头土房外墙上的窗纸,洒在熟睡的男孩屁股上。
“川川,起床啦!麻利的!快起快起!”高亢而厚重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拍打着男孩那冻得通红的小耳朵。男孩轻轻揉开双眼,盯着房梁上悬挂的竹篮子,蓄力了五六秒钟的时间,突然一个标准的仰卧起坐,钻出了被窝,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仁不让之势掏出暖在褥子底下的衣服。
“你个懒猪!赶紧起,今儿晌午还要去街上买年货呢!”那个声音还是在门外冲撞着,催动男孩赶紧穿衣,然后从炕上爬下来。
大门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老汉,用严厉的目光死盯着刚刚穿好衣服的男孩。老汉有点驼背,看起来身高只有一米六几,一排排深深的皱纹趴在蜡黄色的脸上,黑白相间的胡子硬邦邦地刺进他的下巴。男孩唯唯诺诺,小声说道:“爹爹,我这不是起来了嘛。”老汉不依不饶,把嘴里的大烟锅子扣在窗台上,倒出一锅烟灰,顺手把日历撕掉一夜,露出了腊月二十八的红字。
“上官百川!我给你说,今年除夕咱要好好准备年夜饭,有特别重要的客要来!你可不能在饭桌上胡说八道给我丢面子,知道了么?”老汉还是厉声厉气。男孩赶紧站直,唯唯诺诺回答道:“知道啦,爹爹嫑操心,我肯定不敢胡说。”
上官百川,没错,就是这个男孩的名字。和各地的农村一样,一个村落中的村民姓氏都相同,只是这里的人们获得了祖先的恩赐,天生坐拥极其稀有的复姓。就像东边的祁家庄和西边的刘家庄一样,这个村落也得名上官庄,虽然名字各有不同,但是生活节奏大同小异,早出晚归,春耕秋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上官百川的小名叫做川川,年方六岁半,还是个懵懂的小孩。那位大嗓门老汉,就是他的父亲,名字叫做上官三德。父亲年龄也就四十不到,却已然一脸皱纹,像一个老头子一样,面目狰狞。川川的母亲来自西北边十五里的陈方村,人称上官陈氏,也是个壮年早衰的妇女。川川目前还是家里的独生子,不过母亲已经身怀六甲,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而没经过任何教育的川川,自然不明白这些科学道理。
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张包裹着东西的小手帕,轻轻慢慢地打开。手帕中间渐渐露出一缕鲜红,川川踮起脚尖仔细一看,才是两张皱巴巴的毛爷爷静静躺在那里。这可是眼前这位六龄童第一次看见百元钞票,好不兴奋,伸手就想去抓。“啪!”一声脆响将川川已经抬起的小手打落,只留下委屈的脸庞。
“嫑动!挣这么几个钱不容易,你再动个一下给日蹋了,咱一年地就白种咧!”父亲操着地道的秦腔大声呵斥着,然后小心翼翼把钱包好装回去。后面一个尖锐的女声随即传来:“你嫑打娃唏,就么几个钱给看噶又咋么咧?”显然,母亲来救驾了,川川赶紧投入母亲的怀抱里,躲避父亲无情的追打。
父亲恶狠狠地瞥了母亲和川川一眼,一扭头一跺脚,健步走向后院,把扣放在墙角的架架车拉出来。川川对母亲说:“娘,我去寻隔壁云云耍去……”
却说隔壁云云何许人也?那是和川川年纪相仿的一个小男孩,7岁出头,精瘦精瘦的样子,大名叫做上官湘云。这俩孩子从小是要好的玩伴,无论是在家门口嬉戏打闹,还是农忙时节在田边挥汗劳动,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影不离。
“不得成!”父亲拒绝了玩耍的请求,继续说道:“今儿晌午去街上买年货,你跟我一搭去,回来趟帮我掀车!”川川一脸沮丧,只得跟着父亲拉车离开温暖的家,走进那未知的世界里。
父亲要去的地方,其实是岐山县最东边的青化镇。虽然是乡镇级别的地方,但其实这里的集市也就围绕着那条唯一的柏油马路,铺开一条街的规模,因此,村民们还是习惯称这里为“青化街”。青化街离上官庄的距离大概得有20华里左右,或许在城市里的主干道上开车几分钟就到了,但是对于这些拉着架架车走在山梁与沟壑之间的乡村小土路上的村民来说,那就相当于一个多时辰的脚程。也难怪父亲一大早就要出发赶往集市,否则就眼下这年前时段,去晚了就只能买到被挑剩下的劣质猪肉了。
架架车里面放着一块砖头,对于身材矮小的川川来说,这个东西可以称之为“板凳”。川川扒住架架车的车厢,右脚踩在轮轴突出的部分上,一使劲,就跳进了车里面,摆好砖头,潇洒地坐在上面,欣赏沿途的风光。
“那伙玉米地有啥好看的?”父亲不耐烦地问道。川川反唇相讥,回答:“你天天天看,我才到青化街逛过几回?看一下咋么咧?”“对对对,么你看!去的时候我把你拉上,回来趟了你可要给我掀车!”父亲再一次交代任务,川川边欣赏着风景,边应付道:“能成,没问题!”
却说从这上官庄西侧出村,沿着土路步行5里地,就能到达那条十世单传的柏油路,沿着柏油路继续向南,就可以到达青化街所在的位置。这一程,沿途除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偶尔隔三差五出现的果园,还会经过一个叫做焦己村的庄子。这个焦己村是附近有名的大村,一共驻有四个大队,村口还建了戏台,这里的人口已经有一百四十多户,在青化镇的范围内,确实独占鳌头。拥有戏台,就意味着可以搭台唱戏,这样有戏份的庙会就更加具有吸引力,所以焦己村每逢佳节,总能引来大批外村村民前来赴会。
川川的父亲就是一个老戏迷,虽然天生一副五音不全的嗓子,但是吼起秦腔来,那是地道正宗,纯天然无污染。秦腔戏以滂沱的气势著称,戏子的唱功非常了得,连续飙高音信手拈来,恨不得把舞台都给震翻,这些,自古以来都是关西大汉的绝活。
父亲看见焦己村的戏台,顿时来了灵感,一路唱着秦腔戏,抑或飚几句信天游,哼着歌曲就把架架车和车里的川川拉到了青化镇。
“老陈,你可生意兴隆呵!”父亲高声和猪肉摊的老板打着招呼。
“哎~才是三德兄弟么,就知道你今儿要来割肉,我早给你准备下咧!”陈老板也用同样的语调和父亲说话。川川赶紧从车上蹦跶下来,跟父亲的老熟人打招呼,陈老板继续说道:“呀,这不是上官百川么?一年不见可又长高咧。”川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站到一边。
父亲接过陈老板递过来的肉,掂量了一下,忧郁地说道:“唉,今年除夕要来大客,这么点肉不得够,你那儿还有么有这样的好肉?”
“有呢有呢,你看,今儿你来得早,咱这的肉还没有卖出去呢。你要多少我给你割?”陈老板热情地招呼着。
“再来五斤,把那一副猪肝也给我包上,我一搭买了!”父亲也毫不客气。
陈老板取下一大块肉,放在切墩上,手起刀落就斩成好几段。老陈右手拿起其中一段肉,左手顺势去桌案下面把秤盘取来,两手配合十分默契,早就拨动秤砣,看着秤杆上的星标,读出了数据。
“这一块是五斤二两,给你按五斤算,一共六十七块钱!”陈老板熟练地操弄着自己的业务,同时用塑料袋把肉装好。父亲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红色毛爷爷,放在老陈的桌案上。老陈打开抽屉,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堆绿色的票子,偶尔露出几张紫色或者青色的大钞。陈老板左右翻腾,摸出了一张淡黄色的20元钞票,又从里面挑拣出两张紫色和三张淡绿色的毛爷爷,叠成一沓递给了父亲。搞定了这最重要的一样食材,剩下的白菜,洋柿子和豆角都是便宜货,很快装满了一麻袋。父亲微笑着收起另一张没有花掉的红色毛爷爷,招呼川川拉车回家。
回家的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川川早已答应父亲,回来时帮着推车。虽然这一车菜并不重,但是已经走了一程的父亲还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好在川川帮忙,在这段回去的路上通力合作。
眼看川川也累得够呛,父亲就打趣,说起别的话题:“今晌这还不算啥,有一次我从咱庄子拉着你娘到县城去,那才把人腿都走断咧!”父亲讲述着去县城的话题,川川也好奇的问道:“县城在啥地方呢?我都没去过。”父亲自豪地说道:“县城在西边呢,走路要走80里,还要翻沟才能到。”
听了父亲的描述,川川眼里迸发出向往的目光。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青化街而已,既然还有80里外的县城,有机会真的应该去逛逛,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爹,咱脚底下的这片地到底有多大个?”川川不由自主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父亲吃力地拉着车,左思右想了大概一分钟时间,才开口说道:“我只听孙秀才说过‘八百里秦川’,我忖的这片地就应该有八百里那么大!”
八百里?!川川难以想象这个距离到底是多少,总之比起这个,今天走的这20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带着对八百里秦川的向往,川川突然问道:“孙秀才是个啥人?我咋没见过呢?”
父亲听了这话,把车停到路边,转过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神秘兮兮地说道:“那就是今年除夕年夜饭上,我们家要来的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