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麻栗坡县由于那场自卫还击战争,实行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时间比全国晚了整整12年,这导致当地的经济发展比其它地方延迟很多,所以教育资源也就相对落后。木拓中学坐落在木拓街尾,建立于1969年,经历了20余年的发展,校区基本没有变化,从建校算起的初中班级也只发展到30多班。由于大部分学生都来自偏远的山村,所以整个学校180多人中几乎有九成日常都要住校学校,只在周末才回家去帮助家务和带口粮及生活费用。
通往张家村的路大段都是公路,虽说只是泥石路且坑坑洼洼,但因为是木拓乡连接锡厂镇和其它几个乡镇的主干道,平常还是经常见到来往车辆的。这天恰是星期六,上完早上的课后,学生们都开始回家,所以这条公路上的人也就尤其多。
学生们叽叽喳喳一路讲个不停,遇到拉货的手扶拖拉机就跟着追上一段,运气好的话有时还能抓住栏杆搭下便车。当然也有专门拉人的拖拉机,但一是那载人的拖拉机只有逢赶集天才多,二是那车如果你爬上后,下车时司机是要收费的,虽说拉货的拖拉机你坐了也要收费,但因为拉货的车速度只跟人跑步差不多,快到时可以提前轻松跳车,也就能逃费了。其实学生追拖拉机倒也不全然是为了偷乘便车,主要还是图个好玩,再说周六早上跟本不可能奢侈到吃了饭再回家,跟在那拖拉机屁股后面嗅一嗅喷出的黑烟味道后,那饿着的肚子确实会感觉好受得多。
张家村正上初中的学生只有四个,其中张绍鹏是初一年级39班的,其他几人和他都不在一个班,所以这天放学后没能一起结伴走。本来从学校出发时还有同路沿村的10来人,但走着走着,有三辆拉货的手扶拖拉机经过,大家跟着就是好一顿追,有几人就抓住篷布栏杆搭车走了,张绍鹏也跟着追了第一辆,但感觉实在太饿没有力气,后面两辆也就没追,所以和同伴们就拉开了距离。
这条因为自卫还击才修通的公路没有通到村里,张绍鹏走到岔小路的那个转弯时,看见两张绿色的大货车停在那里,他知道那是部队的车。因为历史原因,这里的几个乡镇都驻扎有兵营,所以军车对当地人来说并不陌生。
“小朋友,你好!”一个身穿军装的士兵操着普通话向路过的张绍鹏打了声招呼,这些士兵来自五湖四海,好多都经历过那场刚结束没多久的战争,所以对当地人特别有感情。
张绍鹏一愣,随即也用普通话微笑着回道:“你好!大哥哥!”。
那当兵的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几岁了,上学回来吗,读几年级了?”
“大哥哥,我今年11岁了,是从木拓上学回来,我不是读几年级,我读初一。”
士兵一听就笑了,对着身边的几个战友大声道:“快来看,这孩子这么小就读初一了,好可爱!排长,你看他还没你那读三年级的儿子高吧,人家可是初中生哟!”。
那些当兵的也都嘻笑着围了过来,打量着这个小个子初中生,其中一人板着脸向张绍鹏道:“小孩子不许说谎,看你还没我儿子大,估计还没断奶吧,竟说自己有11岁了”。
张绍鹏这小孩倒不胆怯,大声道:“我是1981年出生的,今年真的11岁了,不信你可以去问我妈”。
那群官兵一阵大笑,连发问那人也不禁莞尔,不过他随即继续板着脸道:“就算你11岁了,怎么骗我们说你是初中生了呢?”。
张绍鹏抬起头回答道:“我是5岁上的小学,现在真的上初一了,就在木拓中学39班,不信你可以去我们班主任。”往前一步后又道:“对了,我们班主任姓牛,教语文的,今年刚结婚,他老婆姓杨,教我们英语”。
“哈哈哈……!”这下彻底把这群官兵给逗了笑得前扑后仰,连那故作严厉的排长都笑得直跺脚。
不过张绍鹏不乐意了,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可刚走两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一看拉他的人正是先前和他打招呼的士兵,脸色顿时亲近了许多,低低地叫了声:“大哥哥!”
那士兵听他叫得亲切,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随即便在身上摸了起来,不过除了摸出一盒“春城”牌香烟外,什么也没有,于是把胸前挂在军装上的一枚五角星型勋章摘了下来塞在张绍鹏手中,口中说道:“小弟弟,你很像我的亲弟弟,今天大哥哥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送给你留作纪念罢!”
张绍鹏赶紧把勋章递过去道:“大哥哥,我没亲哥哥,你可以做我的哥,但是你的东西我不能要”。那士兵更加感动了,连忙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必须接受,放心吧,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只是个纪念,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把他弄丢了!”
见推辞不过,张绍鹏只得将那勋章装进口袋,随即也在书包里翻弄起来,心想也找一样东西回送给士兵,不过翻了半天,见书包里只有书本纸张和笔墨文具,这些东西可都不能相送,不由得一阵失望,抬头对士兵道:“大哥哥,本来我也想送你东西的,可这些都是我要用到的,也不是我舍不得,只不过如果送给了你,妈妈就要得重新买了,我不想让妈妈多花钱,因为要攒钱给奶奶治病。”
士兵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赶紧说道:“小弟,哥不要你的东西,你对哥哥的心意就是你给我最好的东西了,比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好。”
张绍鹏咧嘴笑了,抓了抓头后忽道:“有了,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也跟着笑了,认真道:“这我可得考考你,我的姓氏是门框里一个文化的文字,你猜我姓什么?”
“闵,跟敏感的敏一个音,对吗?”张绍鹏答道。
“不错,我这姓氏很少,很多大人都不认识这个字呢,你真棒!我叫闵德生,四川省资中县人,以后你就叫我闵大哥或者川哥吧!”士兵拍手说道。
张绍鹏听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打开撕了一张空白页纸,又取出钢笔,蹲下就着书包在纸上写画起来。不一会后将纸递给闵德生,嘴里说道:“闵大哥,这是我送给你的。”
闵德生接过来一看,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地写道:闵德生大哥,我是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木拓乡张家村的张绍鹏,祝你永远开心、愿你永远做我的大哥。在字的下面还简单地画了一幅画,画面内容是一个胸前戴着勋章的小男孩在向一个身材高大的解放军敬军礼。
其它几个官兵也目睹了这一幕,却再无一人来寻张绍鹏的开心了,连那排长眼中都流露着赞许的目光,口中自言自语道:“是个好孩子,不像是牛羊老师教出来的!”
张绍鹏一听后马上又不乐意了,对排长高声吼道:“我的老师不是牛羊,只是姓牛和姓杨!”
笑声又起,不过那排长此时脸色却甚是和蔼,继续调侃道:“看来还真是,也只牛羊能教出这么牛气的学生。”
却不想张绍鹏突然不再抬杠了,反问那排长道:“你,姓什么?”
排长没想道他会反问,于是说道:“我姓毛,怎么了,也要送东西给我?”
“原来姓毛,嗯、嗯……,难怪是又硬又、又、又那个……”,张绍鹏一本正经地道。
这下官兵们笑声更大了,更有几个士兵边笑边道:“排长,他说你又硬又、又、又那个,哈哈!”,“是呀!什么是又硬又、又、又那个呀?”,“排长,他说你是那个里面的石头耶!”,“哈哈哈——”……
木拓中学已经下了晚自习,但仍旧有勤奋的学生在埋头学习。39班的教室里,张绍鹏又看了一遍白天收到的信,那是他前久认识的兵哥哥闵德生寄来的,地址是个旧市某军二连三排,连同书信寄来的还有一张闵德生的照片,照片上他怀抱钢枪英姿飒爽。
信上其实也没写什么重要内容,基本介绍了下自己:当兵8年,参战3年有余,老家在四川资中县,不过因为工作原因,自从服役后只回家探亲过一次,所以很高兴认识这个弟弟;询问弟弟的情况,包括学习和家庭等,让弟弟有什么心事向他叙说。张绍鹏逐字看完后,便开始认真地给闵德生写回信:
闵大哥:你好!你的信我收到了,很开心,特别是还看到了你的照片,好威武。
那天分开后,其实我也经常想你,你送我的那个勋章,我把他锁在自己的木柜里好好保存,谁也不给看;不过我有个愿望,就是今后我也要争取获得一个勋章,然后回送给你,好吗!
你问我学习的情况,我还好,期中考试平均分91,主要是因为英语把平均分给拖下了,教我们英语的老师是杨老师,但我不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找我的麻烦,我都不想学英语了,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语呢,想当年那些说英语的洋鬼子还欺负我们中国呢!
我的家庭里有一个奶奶,不过身体不好,不能下床也不能说话,我听她说话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还有爹和妈,我爹在文山的木材厂做工,一年只回家一次,我很想他,但我知道家里需要他苦钱才能生活;我妈在家做农活,她很辛苦,因为还要照顾奶奶……
就在39班教室,张绍鹏两年内基本每两个星期和闵德生通一次书信,每次他收到来信后都兴奋异常,那些书信也成了他的珍贵物品好好收藏,而他的回信内容也变得无话不说:
哥:今天好开心,因为我参加了学校的演讲比赛得了第一名,发了一张好大的奖状,可惜没有勋章,要不下次见面时我把这奖状送给你!
哥:奶奶的身体好些了,能拄着拐杖下床走路了,不过还不能说话。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奶奶知道很多事情,我小时候她经常和我讲关于我们家的故事,只是后来我上学后她就不讲了,我好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再和我讲那些神奇的往事。我相信她会好的,因为我的奶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哥:今天是星期天,妈妈只给了我2块5角生活费,可是不够,妈妈也知道不够,因为现在学校食堂不收粮食了,必须用钱买了吃,每个星期从周一到周五每天两顿饭共10顿,最便宜的每顿都要6角钱呢。妈妈说等街天她拿一点鸡蛋来卖了再给我,可我知道那些鸡蛋要拿给奶奶补身子,我就拒绝了,我从家里带了些冷饭和红薯,估计够吃两天了,然后剩下的三天每天吃一顿也就是了……
哥:你不用给我在信里夹钱了,我知道那10元钱对你来说也很重要,你都好大了,应该要把钱留起来讨老婆用,你不知道,讨老婆要好几百块钱呢!我们这边就有好多人长大了因为没钱找不到老婆,好多老婆都跟外省人跑了。我现在有新办法了,生活费不够的时候就背一大包红薯和芭蕉芋到学校,能抵好几天呢!
哥:我在看同学的一本古龙写的武侠小说,里面的人好厉害,可惜只有中册一本。不过我觉得他写的武功有点不对,我小时候见过会武的人,虽然很厉害,可并不是整天打打杀杀的呀,再说,书里那些人都不干活,怎么去生活呢?
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真的有人不干活也有好酒好肉的,我记得以前听奶奶讲过,我有一个大老爷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我没看见过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哥: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头上长了牛角,还有好多妖魔鬼怪,被惊醒了。但是醒来的时候梦中长角的地方有点痛,不知是不是真的遇见鬼了。
哥:不是我不信科学,我的成绩很好的,前两天还入了团呢!只是,我记得小时候真的见到过一个好像是死了的人,他真的来到了我家的院子,不知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哥:最近有几个怪人悄悄来找我,其实有些人我认识的,有一个是锡厂胥家的表叔,叫胥朝正;有一个是我们旁边一个村的表哥,叫胡兴昌;还有两个我不认识,是和你一样说普通话的。他们都神叨叨地悄悄跟我说要教我些本事,不过我没答应,因为这久我要期末考试了,再说我妈说我爹来信了,叫我好好读书!
……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毛头张绍鹏个子也长了不少,说来也快,过完这个假期就要升入初三了。这两年张绍鹏共收到兵哥闵德生来信37封,共回信41封。闵德生的地址也从个旧市某部队变为了昆明市某部队、再变为某某某信箱。以前都是一人一封信往来,不过后来这段时间张绍鹏一直没收到闵德生的回信,隔了两个星期忍不住了再写,还是没有回音,接连寄出4封都如石沉大海,联想后几封信闵大哥说到他的工作有了变化,心想可能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所以也就没继续写信了。
这天,尚在假期的张绍鹏很想再写一封信给闵德生,因为他的奶奶去逝了,不过,也只是含着眼泪想了想,却始终没有动笔。
那天张绍鹏一大早就独自一人到附近的大山中去砍柴,砍柴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去找寻山上野生的黄草,黄草是当地的叫法,这种草在外面叫石斛,在木拓这边的大山上野生的很多,街上有人在收购,晒干的一斤能买到一块五角钱。张绍鹏必须要在假期尽量多找到这种草换钱,才能保证新学期开学那一百多块钱的学费不再拖欠。
等傍晚时分回到家中时,早上出门时一切正常的奶奶已经躺在了漆黑的棺材里了,乡亲们在家中堂屋布置了一个灵堂,妈妈李兰独自一人披麻戴孝跪在那哭得悲悲戚戚,父亲还没回来,据说已经发了电报,在赶回来的路上。
从小就在奶奶的怀里长大,虽然后来奶奶一夜之间就病倒了,也不能再开口说一句话,不过那份亲情却是越来越深,面对奶奶的突然离世,看着那冰冷的棺材和前面摆放的灵位,张绍鹏还未放下装满木柴的背箩和手中提前的一大捆黄草,就直接跪在了堂屋前面,嘴里那“嗬、嗬”的咆哮声让在场乡邻唏嘘不已……
奶奶的丧事一直办了七天,几天来张绍鹏眼泪没有干过,每天也都浑浑噩噩,几乎就是跪在灵堂前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在迷迷糊糊中,他一会感觉回到小时候奶奶的怀里,正安静地听奶奶讲述大舅公在营盘山连续抓了3只恶鬼的故事;一会看见奶奶批着满头白发在召唤一个僵尸的魂魄;一会看见胡家两个老表在杀人;一会看见兵哥哥闵德生迎着炮火冲锋在阵地;一会又见自己变成牛头人身端坐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