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杂草藤蔓丛生的石板路和矮树林，走上山，走了很久，岛上这座山可是不低，山上面的树木明显越来越高，越来越直。又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龙离停下来，陆槐儿差点撞在他身上，他回头瞪了陆槐儿一眼，悄悄指了指面前的山洞：“到了。”
山洞里面又是一段向下延伸的小路，路面和两边的石壁都湿漉漉的，滑不留手。陆槐儿打了好几次滑，给龙离瞪了好几眼。他发现这冷冰冰的少年喝醉了酒反倒可爱了许多，像个泥胎木偶忽然生动起来。
没有任何征兆，小径忽然到了尽头。一片无比巨大的开阔空间呈现眼前，高高的石头穹顶上荧光闪闪，那并不是星光，而是无数晶莹闪烁的明珠，大的如斗，小的如绿豆，镶嵌在山壁上，照得整个洞顶仿佛星空闪烁。向下看去，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波光粼粼，清水由山壁上垂挂的数十孔清泉源源不断地注入，再由不知何处的暗河排出。最让人称奇的是，水清见底，湖底同样闪闪烁烁，积存了厚厚一层，都是山洞顶上的那种明珠。
这仙境一般的山中世界，惊得陆槐儿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忽然幽静的湖水起了涟漪，“哗啦”一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鱼类跃出水面。湖水下面闪烁的荧光，映着几个巨大的身影从水中滑过。那身影每一个至少有一个半成人那样高大，却极为曼妙，明明还覆着鳞片，却让人感觉像人类的美丽少女一般充满魅力。其中一个忽然翻转过来，脸也是一张巨大的鱼脸，一双眼睛却充满柔情。龙离低声道：“别看他们的眼睛，会迷惑人。”
陆槐儿一惊，急忙收回眼神。那大鱼仿佛极其伤心，一双人一样的眼睛居然有眼皮一眨，一颗黄豆粒大小，圆滚滚的珠子就掉进水里，缓缓沉下去。
“这就是师尊的金库。”龙离带着三分酒意，泛出些微得意的神色：“每过一段时间，师尊就亲自来取一些珠子，拿到海上跟商船换钱换东西。”
陆槐儿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
“是一种大鱼。”龙离答道：“本来是生活在海里的，这一支不知怎么困在了这个地下湖里，慢慢地适应了淡水，再也回不去大海。师尊试过放生一条，刚放下海就死了。”陆槐儿不禁想起南陆那边有一些傻瓜，给一些假僧人假道士骗得团团转，大把大把的银子买来些陆龟往海里和湖里扔，一扔下去就死了。有个别顽强的，好不容易爬回岸边，这些傻缺一伸手，又给扔回去了。这些人绝对是好心，但无知的好心实在比漠不关心还可怕。
才走了一下神，忽然给龙离“哗啦”入水的声音惊醒了。这少年竟然裸着上身跃入了冰冷的湖水，游到湖底摸了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上来。整个过程中那些巨大奇异的大鱼似乎也畏惧这少年，别说上前魅惑，连靠近也不太敢，在离他一丈来远的周围游来游去。
龙离湿漉漉地爬上来。“你带回去做个纪念吧。”他将珠子放在陆槐儿手中。
陆槐儿慌得要撒手：“这是师尊的东西。”龙离拦住他。冰冷的湖水显然让这少年的酒醒了不少，他说道：“你的命运，以后大概免不了动荡。能够为你的家人留下钱财傍身总好过一无所有。剑术学完你就离开这岛，以后切莫再回来。”
陆槐儿愣愣地问：“为什么？”
“岛上平静的日子快到头了。”龙离穿好衣服，一脸严肃地说：“这片无涯之海上什么都有，有这些滴泪成珠的大鱼，也有极为可怕的怪物。我们杀了他们的坐骑，就等于向他们宣战。这些怪物虽然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但是迟早会来的。”
他转身要走，陆槐儿情急之下叫到：“是要打么？这是要打仗吧？那我更应该跟你们一起！”
龙离转过身来，淡淡地说：“未来在你的命运中，战乱和分离绝不会少。你不必急于体会。等到该来的时候，你就算放弃所有想换回平静，也是没有用的。”
一席话说得陆槐儿彻骨冰凉，但看见龙离走了他下意识地便跟上去，似乎这样有人陪着就能暖一些。龙离一直走出了山洞，看见他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忽然站住了脚步，说：“以后你也不应该再和我走近。我并不当你是同门的师兄弟，我这个人……与我接近，会死人。”
陆槐儿的心底过于酸涩，从这酸涩中忽然冲出一股莫名的怒意，他大声说道：“又是那些狗屁命运么？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龙离有些惊讶，回过头来看着这比他年龄还大，此刻却很是幼稚的青年，许久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也不相信，但现在我已明白了……你看看我的剑，正常人的剑绝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陆槐儿仍不肯信，疑问道：“那你有师祖，有师叔，有这些师兄弟，也没见谁因为你遇见三灾八难的。”龙离说道：“那不一样。这些人对我来说都不过是萍水相逢。并不亲近，他们的命运与我完全没有干系。”陆槐儿仍是摇头：“我不信。多半是那黑心道士骗人，见着你出身富贵想骗两个钱花，谁想到你父母也太缺心眼了。”他拼命地反驳龙离，似乎在他的心里，如果能完全否定了龙离的命运，就能将有关自己那荒谬而可怕的预言也抹除得一干二净。
龙离不以为忤，淡淡地说道：“命就是命，没有任何办法。”
陆槐儿一时激动，不假思索地说道：“什么命就是命！就说你，哪有人活该孤苦一生的！若是想有人陪你，拼了命也该去争取，只知道认命的话，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多年以后，他想到或许正是自己一时意气的话语，最终给本该绝世独立的少年带来那样悲惨的结果，他都恨不得回到当初去给自己几个狠狠的耳光。
但龙离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轻轻一纵身，就消失在清冷而遥远的月光中。
他没有告诉陆槐儿，二月十九这一天，是当年他的父母将他送出北陆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