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几乎不靠什么在过日子。一个半法国血统的旅馆老板给我准备一点食物。看见你们进门就跑掉的那个男孩早晚给我送来,换取我给的几个苏和几下爱抚。这个孩子一见外人胆怯怕生,跟我像一条狗那么温和忠诚。他的姐姐是乌尔特那依尔山区人,她每年冬天上君士坦丁,向旅客出卖肉体。她非常美,头几个星期,我容许她有时在我身边过夜。但是有一天早晨,她的弟弟小阿里撞见我们睡在一起。他显得非常不高兴,五天不愿意回来。可是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姐姐是怎样谋生的。他以前谈到这件事,语调里没有半点为难……他嫉妒了吗?不管怎样,这个捣蛋鬼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一半是厌了,一半也是害怕失去阿里,闹了那件事以后,我不再留那个姑娘过夜。她并不介意。但是我每次遇见她时,她笑笑,开玩笑说我要男孩不要她。她认为我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他。可能她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米歇尔为了猎获阿拉伯娈童,有意将自己的性帝国建立在气候严酷的沙漠之中,从而无情地断送了玛塞琳的生命。在小说中,米歇尔的房子矗立在原野里,俯视离此不远的村庄。天气炎热,庄稼都已收割,这片原野看起来像沙漠。米歇尔的房子简陋奇特,却很迷人。冬天冷得叫人难受,因为窗上没有玻璃,或者可以说根本没有窗,只是墙上凿了几个大洞。
公路离村子很远就断了。村子坐落在一座山顶上,犹如翁勃里的某些小镇。……从这条路上去,米歇尔的房子位于村口第一家。花园四周一道矮墙,或者说被土墙围着,园子里长着三株歪歪斜斜的石榴树和一棵挺拔的夹竹桃。然而,由于一心沉浸在性掠夺的癫狂之中,米歇尔却视自己的王国为沙漠中的绿洲:“我被自己的家迷住了。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平台。多么美妙的平台!
从我和玛塞琳的两个房间可以看到它,平台延伸到房顶上。爬到平台的最高处,视线越过房屋看到棕榈树,越过棕榈树看到沙漠。平台的另一边连接城市的小花园,在最后几株金合欢树的树阴笼罩下……种着六棵整整齐齐的棕榈树。”在小说中,米歇尔的性体验和性实践本来就是异常的,这种异常也必然会使他的思维和感觉发生错位,从而吟风弄月,纵情诗化自己那肮脏的、令人作呕的性帝国。
三、殖民占领与帝国泡沫
实际上的地理占有,是法兰西拼凑非洲帝国的最终目标。美国学者威斯林说:“虽然殖民已经由来已久,但是作为姐妹概念,殖民主义则是一个后起的术语。然而殖民是一个技术术语,在原初意义上,仅仅用于描述人们迁移到世界其他地方并在那里展开新的定居生活的现象。正如帝国主义一样,殖民主义源起于法国。”
法国从拿破仑时代就开始染指非洲。在整个19世纪,法国推行炮舰政策,在北非、西非、中非到处扩充帝国的版图。与此同时,法国小说似乎已经习惯于将非洲殖民地视为法兰西帝国的一部分。在它们的文本中,非洲已经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与法国连为一体,互相依存,成为法兰西帝国的军事前沿和经济前沿,以致北非问题可能引发内阁的更替和股市的动荡,在帝国的心脏制造神奇的文化泡沫和经济泡沫。
莫泊桑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曾经长期在海军部供职,所以熟知法国在北非扩张的黑幕,并在80年代创作了长篇小说《漂亮朋友》(1885年)。小说主人公乔治·杜·洛瓦,出身低下,家住鲁昂市近郊的康特勒村,父母开了一家小酒店,名叫“美景酒家”。他们想把儿子培养成为一名绅士,把他送进了中学,但他智力平平,两次中学会考都没有获得业士资格。于是他去当兵,随军到了北非,一心想成为军官、上校、将军。然而,离5年服役期还远,他就对行伍生活感到厌倦了。
由于驻地生活的影响,士兵们在非洲偷鸡摸狗、大发不义之财、欺骗讹诈的恶行,使他那诺曼底人的天性膨胀起来;而军中流行的荣誉观念、假充好汉的军人心理、爱国主义的情感、流传的士官中的侠义故事,以及职业上的虚荣等,也在不断地对他加以刺激,使这种天性终于成了向上爬的野心。
服役期满后,他不顾父母的恳求,到了巴黎,梦想发迹。此时的杜·洛瓦,“仍如当年身穿轻骑兵军服时那样走路,挺着胸,两腿微微分开,仿佛刚刚下马;他粗暴地走在行人拥挤的马路上,肩撞手推往前直冲,绝不含糊。……俨然是一副屈尊成了老百姓的退伍军人的样儿,又委屈又潇洒”。
然而,杜·洛瓦刚到巴黎闯荡之时,因为没有社会背景,只能供职于北方铁路局,年收入仅1500法郎,口袋里往往只有几个法郎,一天只能吃一顿正餐。这种窘况使他无限留恋北非的殖民生涯,因为在那里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回想起在非洲度过的那两年,他在南方的小哨所里绑票阿拉伯人的情形。他想起有一次溜出兵营,杀死了三个乌莱德·阿拉纳部族的男人,他和他的同伙抢了二十只母鸡、两头羊和一些金子,还有足够乐上半年的笑料。”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潜藏着驻扎在被征服国家的士官不受约束的全部本能:“他当过兵,向阿拉伯人开过枪,但那只不过像开枪打野猪一样,对自己并无多大危险。”
在团队驻防地,他也曾有过几次艳遇。他勾引过一个税务官的女儿,使她甘愿抛弃一切和他私奔。有个诉讼代理人的妻子因为被他遗弃曾企图自溺。
不过,杜·洛瓦在巴黎虽然出师不利,但他生逢其时,当时法兰西全国正为阿尔及利亚而疯狂,所以在北非服过军役的杜·洛瓦终于成了时代的宠儿。命运女神使他在街头邂逅了第6轻骑兵团的战友福雷斯蒂埃。此人回到巴黎后,不到3年(27岁)就获得了成功,主持《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专栏。恰逢激进党议员毛莱尔就阿尔及利亚殖民化请求拨款一事向内阁提出质疑。
在福雷斯蒂埃的家宴上,专栏作家里瓦克主张成立军人政府,给所有在殖民地服役30年以上的军官以土地特许权,使他们驾轻就熟地统治那块土地。诗人瓦莱纳则主张殖民地向所有的人开放,以实行优胜劣汰,让贤明者在那里立足生根。杜·洛瓦抓住时机,大谈自己的非洲经历。他在阿尔及利亚呆过28个月,到过3个省。两度到过姆扎布这个处于撒哈拉大沙漠中央最干旱的阿拉伯小国。此地水贵如金,居民都必须参加公益劳动,生意场上的信誉却远远胜于文明国家。
此时,《法兰西生活报》的老板瓦尔特嗅出了杜·洛瓦北非经历的新闻价值,建议他马上写一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随笔,瓦尔特夫人则提出用《非洲轻骑回忆录》这个标题。此时的杜·洛瓦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之中,“觉得自己甚至能喝完一桶酒,吃下一头牛,扼杀一匹雄狮。他感到浑身有一种超凡出众的精力,心里充满必胜的信念和无限的希望”。于是,踌躇满志的杜·洛瓦回家后便开始炮制这篇奇文:
那是在1874年5月15日前后,经凶年浩劫而国力衰竭的法兰西正休养生息……
阿尔及尔是一座全然白色的城市……大片大片低矮的平房像一泻百丈的瀑布,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海里……它是神秘而深不可测的非洲的门户。而非洲是游移不定的阿拉伯人和不为人知的黑人的非洲,它还未经勘探,正诱人前往。有时我们在公园里尚能看到一些怪里怪气的非洲动物,它们仿佛是专为童话世界创造的,鸵鸟——这种怪诞的鸡,羚羊——那些神圣奇妙的山羊,叫人既吃惊又好笑的长颈鹿,一本正经的骆驼,畸形丑陋的河马,笨重的犀牛,以及人类可怕的兄弟大猩猩等等。
然而,不学无术的杜·洛瓦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些回忆变成文章,于是他去向福雷斯蒂埃求援,最后由福雷斯蒂埃夫人捉刀代笔,完成了第一篇随笔: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幅员广大,毗邻被称作沙漠的大块大块尚不为人了解的地区,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是这块奇异的陆地的门户,白色的、迷人的门户。”
接着,文章介绍了这块殖民地的政治地理情况,续了一段奥兰省的游记,记叙一次荒诞不经的旅行,描写了一些摩尔、犹太和西班牙女人,最后以士官杜·洛瓦在高原脚下小城赛伊塔与一个西班牙女工之间的风流韵事结束。
正是这篇文章,使杜·洛瓦敲开了《法兰西生活报》的大门。
此后,他结交了部长、看门人、将军、警察、亲王、妓女、靠妓女生活的人、大使、主教、拉皮条的、外国阔佬、社会名流、赌场老手、出租马车车夫、咖啡馆侍者,以及其他三教九流的人物,成了他们的朋友。不久,他就成了一名出色的记者,狡猾、快速、敏锐、确信自己的信息可靠,连深谙编辑之道的瓦尔特也认为他是真正的办报高手了,任命他担任地方新闻栏的主笔。
杜·洛瓦对于发布消息、传播谣言的工作真是得心应手,他大大健全了编辑部阵营,开始使报纸“航行在资金和政治暗礁之间”。
经过几次笔战,他又成为一名颇具洞察力和办事灵巧的政治编辑了。
从19世纪开始,欧洲列强西班牙、法国、英国、德国等在北非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为了寻找平衡,欧洲14国于1880年7月3日签订了《马德里公约》,规定各缔约国不得在摩洛哥谋求特殊地位。然而,公约并未阻止法国在摩洛哥的继续扩张。《漂亮朋友》的后半部,对此作了惊心动魄的描写。
福雷斯蒂埃去世之后,杜·洛瓦猎获了他的遗孀玛德莱娜,并在她的暗示下开始接近瓦尔特夫人。但他首次访问瓦尔特夫人时,在座的4位太太谈论的竟然是摩洛哥问题和东方战争。此后,在众议员拉罗舍-马蒂厄的授意下,杜·洛瓦大炒摩洛哥,发表了几篇重头文章,震动了议院,成为《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编辑室主任。杜·洛瓦乘胜追击,发起了一场巧妙而又凌厉的攻势,终于导致了现内阁的倒台。对此,瓦尔特兴冲冲地说:
“今天已是7月28日了。西班牙为摩洛哥问题大为光火,正是这件事把迪朗·德·莱纳和他那一伙打垮的。我们已经彻底陷了进去。马罗已奉命重新组阁,他擢用布坦·达克尔将军任国防部长,我们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任外交部长,他自己出任总理兼内务部长。我们的报纸就要成为半官方性质的报纸了。我正在写头版文章,提纲挈领地声明我们的原则,给部长们指指路。”当时,摩洛哥问题被炒得沸沸扬扬,社会上盛传法国有可能在几个月内派遣远征军。在国会散会那天,一位右派议员朗贝尔·萨拉赞伯爵在一篇妙趣横生、连中间派都为之鼓掌的演说中,说他敢像从前一位有名的印度总督所做的那样,以他的胡髭与内阁总理的颊髯打赌,既然前内阁曾出兵突尼斯,出于爱好对称的心理,就像人们在壁炉上要摆就摆上两个花瓶一样,新内阁一定会效仿它的前任向丹吉尔派兵。
他还补充道:“先生们,其实非洲的土地对法国来说好比是个壁炉,一个燃烧着我们最好的木材的壁炉,一个要我们用法兰西银行的钞票来点燃的通风口很大的壁炉。”“你们凭借丰富的艺术想像力,已经用一件代价高昂的突尼斯小玩意儿装饰了壁炉的左角,那么你们将看到马罗先生会效仿他的前任,用一件摩洛哥小玩意儿装饰它的右角。”
于是,杜·洛瓦决定抓住时机,纵论整个非洲殖民地的政治形势,“左边是突尼斯,中间是阿尔及利亚,右边是摩洛哥”。他将《非洲轻骑回忆录》改头换面,易名为《从突尼斯到丹吉尔》,撰写了10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发动了一场拥护新内阁的战役。他“全力支持军事远征的观点。他拨动了爱国的琴弦,挖空心思用所有轻蔑恶毒的言辞猛烈攻击西班牙”。从此,《法兰西生活报》俨然成了内阁的喉舌,“拉罗舍-马蒂厄是该报的灵魂,杜·洛瓦则是它的传声筒”。为此,杜·洛瓦获得了国家荣誉勋位团骑士勋章。最后,他通过捉奸闹剧甩掉了玛德莱娜,拐带了瓦尔特的次女苏珊并逼婚成功,荣升为当时已在国内举足轻重的大报《法兰西生活报》的总编辑,并打开了通向国会的大门。
如果说,摩洛哥事件为杜·洛瓦打开了成功之门的话,那么,它给瓦尔特之流带来的则是巨额的财富。瓦尔特的《法兰西生活报》本来是一家不入流的小报,报上的小道消息满天纷飞,有天主教的、自由主义思想的、共和派的、奥尔良主义的,恰如一个杂货铺,像个馅儿饼。瓦尔特主要是靠报纸支持他的交易所业务和他的各种企业,使他那没有本钱的公司赚了几百万。
事实上,《法兰西生活报》的授意人和真正的编辑是谓之“瓦尔特帮”的半打左右的众议员。在“摩洛哥”事件中,瓦尔特勾结外交部长拉罗舍-马蒂厄,封锁新政府一上台就决策占领摩洛哥的消息。他们害怕冲劲十足的杜·洛瓦泄露天机,所以由拉罗舍-马蒂厄亲自向杜·洛瓦面授机宜:“谈到派远征军时您要说得好像必须派遣,同时又要让人意会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连您自己也绝不相信会这么做,要让公众在字里行间读懂我们是不会冒这个险的。”与此同时,他们骗过了公众和当时欧洲最有名的银行世家罗斯察尔家族银行,逐渐把价格已落到64法郎或者65法郎的摩洛哥公债通过一些可疑的、不正当的经纪人全部买下来,因为一旦法军到了摩洛哥,国家就会保证偿还公债,使之暴涨。不久,法国占领了摩洛哥,成了丹吉尔的主人,控制了地中海沿线直至的黎波里的整个非洲海岸。就这样,拉罗舍-马蒂厄等部长们转眼间捞到了两千多万法郎,瓦尔特在炒公债时还暗中紧锣密鼓地经营着摩洛哥的铜矿、铁矿买卖和地产,因而在6个星期里赚了5000万法郎。“仅仅几天工夫,他便成为世界的主宰之一,万能的金融巨头之一,比国王的权力还大。”此时,他的风头已经压过了卡尔斯堡亲王,从而将前者位于福布尔·圣奥诺雷大街上最漂亮的府邸据为己有。为了征服巴黎,他出巨资买下被称之为“世纪杰作”的巨型油画“凌波而行的基督”,然后在家中举办豪宴,向全巴黎人开放。他的家中暖房,则充满了非洲情调:“他们来到最后那间客厅,面前豁然出现了一座宽大的冬季花园般的暖房。里面栽满了高大的热带树木,树下躲藏着一簇簇奇花异葩。光线射进这片阴暗的绿色世界,好似洒下一阵银色骤雨。人们步入其中,便立刻闻到一股清新、湿润、温和宜人的泥土气息和浓厚凝重的香味。这里给人一种淡淡的奇特的感觉……人们走在暖房的地毯上就像走在两道茂密的小灌木丛中间的苔藓上一样,杜·洛瓦突然发现在左边几棵高大的棕榈树树叶交织而成的一个穹顶下面,有个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可以在里面沐浴的大池子。”在这里,作者的描写是意味深长的。
确实,如果没有来自非洲帝国的巨额财富,瓦尔特之流哪能如此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四、南欧移民与北非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