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英国准男爵的公子,在早期淘金的日子里,他从一条本国船上逃跑了,后来成为横行了20年之久的海上混世魔王。他常常绑架本地人,或把海上旅客的钱财抢劫一空,然后将他的衣服剥光,邀请他在海滩上用枪决斗。他在为非作歹时有一股不可一世的气魄,把全人类,尤其是他的受害者视如敝屣。他抢劫一个旅客好像只是展示他对那可怜虫的轻蔑。他在最辉煌的日子里,拥有一艘武装齐全的三桅帆船。后来他带着一个传教士的夫人逃跑了。可是不久,她病死了,他的船也触礁沉没。后来他在努卡布瓦买了一艘法国旧双桅船,驾着这条破船在菲律宾周围游弋,终于被一艘西班牙巡逻艇逮捕,被送往三宝垅。在此,他伙同16个同伙偷了一艘沿海双桅船,逃之夭夭。由于没有证件,他们不敢驶入任何一个港口,无法补给,后来他们留下两个人看守帆船,其余14个人驾着长艇不顾一切地闯进了帕图桑。在卡西姆和科内利乌斯的挑动下,他一心想让帕图桑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变成一片火海。
《吉姆老爷》一方面虚构种族神话,另一方面又对西方的殖民困境作了形象的诠释。小说中的第一代殖民主义者斯坦,作为吉姆的一系列父亲式形象中的一个,讲述了一个资本主义扩张的英雄时代正在逝去的故事。这位帝国的早期冒险家,马来苏丹的顾问,曾经极深地卷入沃焦国王族为争夺王位的内部纷争,制造了一系列流血事件。在帝国之梦破灭之后,他只得转而掠夺当地的生物资源,成了一个蝴蝶收藏家。
第二代殖民主义者吉姆失败得更惨。他一踏上帕图桑的土地,就被酋长阿朗囚禁起来,在封闭的院子里以修理破钟度日。
在小说最后,一种种族情感使吉姆力排众议,决定给英国人布朗留出一条通道让他们撤离。他与魔鬼订立契约,试图重塑一座白人救世主的图腾,要求布朗配合他书写体现了虚伪人道价值观念的欧洲普遍理性的历史。然而布朗拒绝参与这出由吉姆认真而严肃地导演的闹剧,在逃跑途中突然袭击了驻守小河下游的帕图桑营地,背信弃义地打死了酋长多拉敏的独生子华利士。随着东方“贱民”的觉醒和帕图桑吉姆王朝的崩溃,“吉姆老爷”身上的神圣光环烟消云散,只能走赎罪性自戕的道路。最后,愤怒至极的多拉敏一枪打中了吉姆的胸膛,清算了西方殖民主义者带给东方人民的苦难。
置身于世界受制于三五个强权的殖民语境中,康拉德的笔端充满了反讽。写到一艘在海上抛锚的军舰朝丛林炮轰不止时,马洛的调侃脱口而出:“岸上连个小棚子也没有,可它却朝着丛林炮轰不停。看上去像是法国人正在那附近一带进行一场大战。军舰上的军旗像块破布那样耷拉着;长长的六英寸大炮,从船身下部伸出来,排满了整个船身;油腻黏滑的浪潮将船体荡起又荡落,摇晃着细细的桅杆。在那空旷浩瀚的天、地、海洋之间,它停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向着一片大陆开炮。……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目睹这种情景,让人感到这是一种疯狂的举动,一出可悲的洋相。”目击欧洲白人在非洲毫不掩饰的、直截了当的野蛮殖民行径,马洛说:“我见识过残暴的魔鬼,贪婪的魔鬼,荒淫的魔鬼;可是……那些拿人……当牲畜一样使唤的,都是些强壮的、精力充沛的红眼睛魔鬼。”想起一个丹麦人,大陆商会在非洲内陆河的一艘汽船船长,因为买两只母鸡觉得吃了亏,便用一根棍子狠揍黑人村长时,马洛针砭道:“弗雷斯莱文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中,算得上是个最和善、最文静的一个”,“他在那里从事这种崇高的事业已有几年了。他或许觉得,最终有必要想个办法来维护一下自己的尊严”。在归途中,汽船顺流而下,马洛又突发奇想:“那森林正耐心地观望着从另一个世界驶来的一块肮脏的碎铁片,观望着这变革、征服、贸易、屠杀和福音的先驱。”
作为一个颇具现代意识的作家,康拉德特别强调作品的象征意义,认为“所有伟大的文学创作都是含有象征意义的,正是这样它们才取得了复杂性、感染力与美感”。他的小说的构思就像一首富于想象的诗篇,它们像史诗一样,由数以百计的鲜明的意象构成。在创作中,他大量使用黑白阴暗的对照等视觉形象来作用于读者的感官,激发读者的联想,以表达各种内蕴批判意识的象征意义。其中“黑暗的心脏”乃是一个贯穿康拉德创作始终的主题级的象征,其象征意义极其丰富:
第一,意指被欧洲征服的黑色非洲。马洛的叙事“所说的全部内容不外乎帝国控制,欧洲白人对非洲黑人的统治,不外乎象牙,以及文明对于原始黑暗的非洲大陆的冲击”。在法国军舰的炮轰声中,马洛进入了刚果河,迎迓他的却是惊人的种族奴役:“有一大群人,大都是光着身子的黑人,像蚂蚁般四处走动。”“六个黑人连成一串,一步一步吃力地沿着小路往上登。他们挺直腰板缓慢地走着,头上顶着装满泥土的小筐,每踏一步就发出那种合拍的丁当声。他们腰上系着黑色的破布片,腰后的碎布条像尾巴一样来回摇摆。他们每条肋骨都看得一清二楚,四肢的关节像绳子的结头;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铁环,彼此间被铁链拴在一起,链条的环节在他们中间摆动,有节奏地丁当作响。”在这群生番后面,一个受过教化的白人,挎着一支步枪垂头丧气地溜达着。随后,马洛他们逆河而上,进入了非洲腹地——“黑暗的心脏”,这些说明当时的非洲已被欧洲瓜分完毕。
在小说中,作者怀着一种人道激情描写了非洲土着那非人的生存状态:“他们在慢慢死去——这是一目了然的事。他们不是敌人,他们不是罪犯,他们现在已不是世上的生灵了——什么也不是,只是疾病和饥饿的黑色阴影,七倒八歪地躺在绿色的黑暗之中。他们是按照各种定期合同,从海岸各个角落被弄到这里来的,流离在这水土不服的环境中,吃着从未吃过的食物,他们病倒了,失去了工作能力,于是被准许爬到一边去歇着。这些垂死的人形,像空气一样自由——并且几乎一样稀薄。我渐渐看清了树下有一双眼睛在闪烁。随后,向下一瞥,我发现我身边很近有一张脸。一把黑骨头直挺挺地斜倚着,一边肩头依靠着树,眼皮慢慢抬起,用那深陷的眼睛看了看我,一双大大的无神的眼睛,眼珠深处那种迷茫的白光正在慢慢消失。这人看来很年轻——几乎还是孩子——不过对于他们,这一点很难说准……就在这棵树的旁边,还有两把棱棱角角的瘦骨,抱腿坐着,其中一个将下巴撑在膝盖上,迷茫地瞪着眼睛,那样子真使人目不忍睹,看来已被彻底累垮了。其余那些人,东一个西一个,以各种各样扭曲的姿势瘫在那儿,活像一场大屠杀或瘟疫中的场面。”在这里,马洛的叙事告诉我们:“没有什么殖民者,他们都是征服者。”为此,刚果改革协会的领导人ED莫瑞尔曾经称赞《黑暗的心脏》是批评欧洲殖民主义的最有力的作品。
第二,“黑暗的心脏”指内蕴扩张主义的欧洲文明。1900年前,古罗马人饮马泰晤士河。当时英伦三岛还在茹毛饮血,海是铅灰色的海,天是烟灰色的天,死亡就隐藏在空气、流水和丛林之中。当时的泰晤士河地区就是现在的刚果,而罗马人能在这儿面对黑暗,支撑他们的则是一种征服的意念。
而今,在泰晤士河上游那座庞大的都市上空,处处呈现出不祥的征兆:充满浓雾、寒冷、风暴、疾病、流放和死亡的泰晤士河成了“海上游侠骑士”的乐园,地球灾难的策源地。大英帝国的冒险家们从这里出发去远征世界。“无论是黄金的猎取者,还是名誉的追逐者,都是从那条河流上出发的。他们身佩宝剑,往往还手持火炬,俨然是陆上强权的使者,从圣火处取来火种的人们。”因此,大英帝国的中心就是黑暗的深渊,“远处海面上横亘着一带乌云,那通向天涯海角的静静的大河在阴云笼罩的天穹下阴沉沉地流动着——仿佛是流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心脏”。
当《“白水仙号”上的黑家伙》中的水手们回到英国这个殖民主义的大本营时,发现它也像“白水仙号”一样,包含着伟大与邪恶:在海峡入口多佛尔附近,“一座高大的灯塔射出恒稳的光芒,好像一艘奇大无比的船上点燃着一盏巨大的锚位灯。在它平稳的光耀底下,向远处笔直伸展的漆黑的海岸,好似一艘坚不可摧的舰船的高高船舷,纹丝不动地停泊在万世不朽、永不安宁的大海上。那黑暗的陆地孤寂地静卧在海涛之中,好像一艘雄伟的巨轮星星点点闪烁着警惕的灯光——一艘载负着千千万万生命的船——一艘承载着渣滓和珠宝、黄金和钢铁的船。她巍然高耸,广阔无边而又无比坚强,守卫着无价的传统和无尽的痛苦,庇护着光荣的回忆和卑下的忘却,以及可鄙的德行和辉煌的侵略。好一艘伟大的船啊!多少年以来,海洋徒劳地碰撞着她坚忍的边缘;当世界还是辽阔而黑暗时,当海洋还是伟大而神秘,并准备将荣誉的奖品献给勇敢的人们时,她已在那儿存在了。无数舰队和众多民族的母亲之船啊!全民族的伟大旗舰;比风暴更坚强!永远停泊在茫茫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