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一入邓旭初耳朵,正好似“冷水浇头怀抱冰”,浑身凉透:千里迢迢,历尽险难,来到金华,总想找到自己同志。朝鲜义勇队本来是自己和干仲儒最大的希望所在,现在却吃着了逐客令。自己在金华,“脚脚踏生地,眼眼看生人”。身边又没有钱,难道流落街头不成。一沉思,他就坦率地告诉他们:“我是皖南战场上下来的,在浙江举目无亲。满腔希望找到你们,李苏民又不在,叫我到哪里去呢?”那位中年男子想了一想,说道:“你到丽水建设厅去找潘一尘吧!他一定会帮助你的。”这句话给了邓旭初很大安慰:这个中年男子,肯指点门路,不出卖自己,无疑是进步人士。他说的潘一尘,可能就是我们党的人。想到这里,就告辞、道谢。正欲转身离去,那位朋友马把邓叫住,从抽屉里取出一些钱来,递了过来:“这点钱,你就在路上用吧。”这一句倒又提醒了邓旭初:自己腿上的伤口长期没换药。这里是门诊所,又是朋友,何不就此一换。这个要求一提出,那位护士马上把邓旭初扶到一只凳子上坐下,轻手轻脚,为他取下裹在右脚伤口上的那块血脓斑斑、又脏又臭的破布;然后,拿起镊子,夹了消毒纱布,在伤口消毒。看到那溃烂的伤口,她的手不住发抖,眼泪一涌而出,点点滴滴,落在地上。邓旭初大受感动,连忙安慰:“同志,不要难过,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这句话一出口,这位护士的眼泪更是像泉水一样,滚滚而出……
换好药,再三道谢,掉头出门,仿佛听得里面泣声呜咽。邓旭初心头一热,劲倒又大了起来。我们到处有同志,有朋友,自己一定能找到党,敌人一定会打倒!劲头一来,才觉得肚子咕噜直叫——“饿了!饿了!”多少个钟头没有吃饭了,自己也数不清楚。看到路边有一家点心店,有汤年糕卖,双脚不由自主地跨了进去。一碗汤年糕刚刚端到手上,吃了不到一半,猛抬头,瞥见门口有一个身穿制服的青年,一边在买点心,一边两只眼直盯着自己。
邓旭初立刻警觉,用眼睛一瞥,看见此人衣襟上别着一枚三角形徽章——此非三青团为何!等他一转身,邓立即放下碗,拔腿就走。转过几条马路,细细观察一番,见无人跟踪,就走进一个图章店,请店主刻了一个长方形的图章——“青龙乡小学”。又买了些信封信纸,再找到一家小客栈,借了笔墨,关起房门自己给自己开了一张通行证:“兹有我校工友邓平,因公前往丽水,请沿途军警查验放行。”不要小看这张“通行证”,还真管用。当天晚上,在兰溪旅店,就有警察查夜。一看邓有“通行证”,二话没说,就转身离去,查别人去了。第二天上路,又凭着它,一路顺风,到了永康。过了一夜,又太太平平,到了缙云;第三天,平平安安,到了丽水。一路关卡,只认“证”,不认人。
“有趣!有趣!”到了丽水,邓旭初心头大石放下,不觉为自己的“杰作”洋洋得意。到丽水时,机关还未下班。找到建设厅,邓旭初要门房通报。潘一尘很快在会客室接待。谁知邓一说明来意,潘就面露难色,坦白相告:“自己正被一些青年拖累,实在不能帮忙,请你到当地民生日报去找找同乡看。”看潘那副样子,邓旭初心知肚明:这个人已被白色恐怖吓坏了,自然不好勉强。告辞出门,四顾茫茫,又茫然了:继而一想,潘一尘虽然不敢帮忙,但并无恶意。自己举目无亲,不妨到民生日报碰碰运气。
1941年3月中旬的一天,邓旭初在丽水寻找民生日报的地址。丽水乃弹丸之地,民生日报一找便到。嗨!运气真好!
还未进门,就在门口看到一个青年,面熟陌生。双方对视几秒,那人突然叫了起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一听此话,邓旭初也已记起:此人名沈谔,曾在新四军军部工作过。正是“他乡遇故知”了,邓旭初喜出望外,跟了沈谔进了民生日报。沈谔便把他介绍给刘崧。
刘崧即刻把他带到沈栖房间。沈栖和刘崧是未婚夫妇,都是军部派到此地做地下工作的。沈栖在民生日报做编辑。他与邓旭初在军部见过面,虽然不熟,大难之后,亲人重逢,问明邓旭初和同志们种种艰险、不幸,不禁凄然。
大家都咬牙切齿,誓报此仇。沈栖和刘崧,对邓都非常热情。看他那副狼狈模样,知道这一路走来,受足了苦。商量一下,沈栖立即打电话叫饭馆送菜来。这顿饭呐,时隔整整62年,邓旭初还记得清清楚楚:沈刘夫妇一碗饭还未吃完,自己已经三碗下肚,有点不好意思,放下碗来,推说饱了。沈刘二人连忙再劝。邓也实在只填满胃里一个角落,再吃三碗,方才有这么点“饱的感觉”。刘沈夫妇仍不肯让他停下。再吃了两碗:总计八碗,才算完全对得起肚子——已经整整三个月,几乎没有把它填满过了。
吃完饭,沈栖又拿了自己衣服,带邓旭初到澡堂洗澡。那件从“孙先生”
那里弄来的黑棉制服,经三个月日晒、雨淋、风吹、汗泡,已经成了“虱子繁殖所”,“黑头白芝麻”一堆一堆,嵌在斑斑血迹里,“色彩”倒也“可观可赏”。可邓旭初对它一点感情也没有,一脱下,就连同衬衣衬裤,袜子,一起扔进了垃圾箱里。
吃足,洗净,伤口也不觉得怎么痛。最主要是找到了亲人,心踏实了。
心一落到实处,浑身自然放松,晚上甜甜地睡了一大觉——从此,他就在沈刘夫妇细心照顾下,在丽水隐蔽下来了。
隐蔽是隐蔽下来了,但下一步怎么办?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些同志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困境的煎熬,感到前途无望,回到了家乡。邓旭初也面临着这种选择:是回老家找地方党组织游击队呢?还是到苏北寻找新四军军部呢?邓旭初经过再三考虑,毅然选择了后者。因浙江党组织属东南局领导,回新四军军部也就回到了东南局。他流落在浙江的这段经历也容易被党搞清楚。为了不脱离党,邓旭初下决心到苏北找军部。
3.结识余森文专员
邓在丽水住了几天。沈栖向上级党组织反映了邓旭初情况,但没有向邓说明。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后,战友重逢,沈才告诉他:邓一到丽水,他很快就通过关系向党组织作了汇报。限于当时白色恐怖严重,内部情况又相当复杂,有些话自然不能向邓旭初明说。在丽水休息了几天,伤口大有好转,身体也已硬朗。邓旭初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赶回部队。可是,只知道新四军军部在苏北,却不知确切地址,路线更是不清,又无交通员护送,孤身上路,国民党军队防范甚严,关卡甚多,即使不当你是新四军,也会被当作逃兵处理,难逃厄运。而且,又是一个“千里迢迢”,路费从哪里来。沈刘夫妇虽是自己同志,收入却是有限,无力供给。怎么办?只好在丽水耽搁一个时期,摸清情况再作决定。
在丽水留下,一个问题即刻突出——必须找个工作,才能掩护。
沈刘二人拟想把邓留在民生日报当译电员。一来,邓旭初不懂业务;二来,原来已有一个译电员在,硬挤个人进去,容易暴露,于大家不利。
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邓旭初与沈栖同榻而眠。沈栖上班,他就独个儿读书读报。几个月不看报,对这个大动荡时代的内内外外、方方面面的大变化,脑子里留下一大堆空白,正好借此“补白”。沈栖一下班,他们两人,就抵膝而谈,分析形势,估计前途,高谈阔论,倒也不觉寂寞。两人谈得最多的是丽水当地形势。目的就是为了更多了解丽水政事人事,以便寻觅职业。在此与沈刘夫妇交往同时,还有雷臻在合作社任职。在讨论中,四人对丽水形势和民生日报的作用看法完全一致:民生日报是浙江省第九专员公署办的一张报纸,比较进步。报社大多数人,思想倾向我党(解放后才知道其中有好几个地下党员),敢于宣传抗日,敢于反对蒋介石的反共投降政策。九区专员余森文本人思想进步,同情我党。“皖南事变”后,特务机关要抓我们同志,余森文不顾危险,通过秘书何新邦,将消息透露给我们,保护这些同志安然脱险。何新邦的恋人王秀英是地下党员,在丽水政治面孔太“红”,惹人注目。余森文关照他们,迅速结婚,住进专员公署,使特务奈何他们不得。因为余森文和何新邦是广东老乡,何又是余本人从广东带来的心腹。不到非动手不可,特务是不敢随便抓这位“秘书夫人”的。还有一位羊城彦,也是广东人。在民生日报当编辑,同余、何、王都很熟悉,也住在专员公署里。几次在民生日报发表文章,思想进步。沈栖、邓旭初估计他们可能是广东地下党员,也是逃亡来此,投奔余森文的。他同邓是同乡,志趣相投,很快成为知心朋友。尽管由于地下党的纪律,沈、刘、雷、邓、羊五人,不能互相透露身份;然而,在政治上彼此信任,生活上互相关照,完全同自己人一样。对邓旭初的处境,其余四人都非常关心。为了帮助邓掩护身份,几个人商量下来,决定由羊城彦直接找余森文,请余帮邓安排一个工作。
谁知这位余专员一听邓旭初是从皖南出来的,不但不敷衍、推托,反而马上要羊城彦带邓到公署面谈。沈栖夫妇开始还有点犹豫,与大家一研究,认为余不可能有恶意,便让他们同去见余森文。羊城彦特地安排在下班以后,把邓旭初带进专员公署余森文的办公室。一见面谈天,邓旭初发现这位国民党的“专员大人”,对“皖南事变”十分关心,就乘机把蒋介石发动“皖南事变”的阴谋揭露出来。余森文听了,对新四军明显表示同情。还突然问邓:“我有两位朋友,钱俊瑞和汪海粟,在军部里。他们的情况,你知道吗?”
邓旭初直言相告:自己在军部听过钱俊瑞的报告,汪海粟在政治部当科长,生活都很好。在事变中,没有看到过他们,估计是突围出去了。
余森文听了,略一沉吟,便直接问邓:“你怎么会找到民生日报的?”邓旭初便把如何千辛万苦、逃到金华,台湾义勇队的同志如何要他到丽水找潘一尘,潘一尘又如何要他到民生日报的整个过程,全部告诉了余森文——此时,他已经知道,这位头顶国民党乌纱帽的“专员大人”,胸膛里的那颗心肯定是“红”的了,所以讲话已解除戒心了。余森文也当场讲明:“以后不要再找潘一尘,潘一尘靠不住了。”谈到工作问题,余森文恳切地说:“我想把你安排到景宁县政工室工作。丽水特务多,不容易隐蔽。景宁县是山区,偏僻小县,特务少得多。如果日本人进攻丽水,那边是打游击的好地方。还有一个方便之处:县长也是个广东人,抗日很坚决,会好好保护你的。”
话讲得如此诚恳、坦率,邓旭初听了真是高兴极了。回来向沈栖、刘崧、雷臻一说,三人也都放心、开心。
这位余森文专员,当时是不是共产党员呢?不是。仅仅是位进步民主人士。后来继续向我党靠拢,到1948年全国解放前,参加了共产党。
4.到景宁县政工室
“到政工室工作?”邓旭初开始还着实担心:凡是国民党机关,招牌上带“政工”二字的,终归同特务有关系。一个县的政工室,当然特务成群了,自己干得了吗?
因为邓旭初一参加革命,就到陕北公学,陕北公学出来,就到皖南新四军军部,对于国民党统治区的情况,知之甚少。他不知道,抗战初期,国共合作,有地方真,有地方假。关键在于地方长官政治态度如何。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原来是广西军阀李宗仁、白崇禧的好朋友,位列第三。1930年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大打内战,冯、阎失败。接着,李、白反蒋,也铩羽而归。黄绍竑是位智者,知道在“中华民国”之中,军阀们各自谋利,是打不倒蒋介石的,所以做了个“识时务者”,不管李宗仁白崇禧如何挽留,他还是绝襟而去,投奔了蒋介石。蒋介石可高兴了,先给了他几十万大洋,请他到上海花花世界欢乐一年。然后封他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北平行营副主任”,算是蒋介石嫡系何应钦的副手。这已经够意思了。30年代中期,日本侵略者咄咄逼人,蒋介石又把黄委任为浙江省主席。浙江是蒋介石和他的六大心腹——陈果夫,陈立夫,陈诚、陈布雷以及胡宗南、戴笠的家乡,这个“主席”过去非蒋亲信或国民党浙江元老莫属。黄绍竑履任,受宠若惊。不过,抗日开始,国共联合,黄倒确实相当积极。听取中共意见,在浙江各县建立政工队,吸收中共党员和进步青年参加,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动员群众,做了不少工作。有些地方甚至仿效我党,实行“二五减租”,使农民得到不少实惠,受到广大革命青年和群众的拥护。因此,许多地方的政工队,也就成了国民党特务的眼中钉。“皖南事变”之后,国民党借此开刀。政工队被撤消,另外在各县政府下设立政工室。政工室虽然由国民党控制,但仍有不少共产党干部隐蔽其中,坚守阵地,坚持抗日,与顽固派争一席之地。了解了这个前因后果,邓旭初就觉得这个工作“大有干头了”。
其实,邓旭初一到丽水,找到沈栖夫妇,沈栖便向党组织汇报了他的情况。打这时起,他就已经找到党了。不过,限于纪律,在他正式恢复党的关系和组织生活之前,作为地下党员的沈栖是不能向他说明身份和党组织的确切意见的。而邓旭初却已经把沈栖当作自己的“直接领导”了——因为他确实估计到沈栖是党的干部,自己应该服从他的领导,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心里老是不踏实:接不上正式组织关系,身份不明确,作为一个党员,这颗心是定不下来的。此时,听说县政工室里有党员,倒又燃起了希望:能够在工作中找到组织,正式恢复组织关系,那可太幸运了!
为了让邓旭初顺利上任,顺利工作,沈栖、刘崧夫妇可操了不少心。他们把沈栖的衣服,拣好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配了一个齐:还把家里仅有的一只小皮箱也给了他。这样,邓旭初看上去就像是余森文专员的老乡、一个小公务员的样子了。
在去景宁之前,一天,邓旭初和沈栖一起上街,迎面走来一个身穿长衫的汉子。开始,邓旭初没有注意,擦身而过,忽听得背后有人呼唤:“小邓!”
回头一看,不料却是杨进!杨进在茂林144师伤兵医院越狱出去,原来是想找到组织,营救同志。谁知一去,杳无音讯。邓旭初和干仲儒他们,一直为他担心。今日在丽水街头,不期而遇,双方都是喜出望外。邓旭初将他介绍给沈栖以后,就与杨进离开沈栖,走到河边的沙滩上,并肩而坐。谈了不多几句,杨进忽然关照邓旭初面对面坐下谈心。为什么要有这个“小动作”?
杨告诉邓:“这样坐你可以看到我的后面,我可以看到你的后面,发现情况,可以立即通知对方,以防意外。”
在谈话中,邓旭初把自己和干仲儒等同志的经历告诉了杨进。杨进也告诉邓旭初:越狱以后,东寻西找,始终无法找到组织。这中间,他曾几次到金华。这次也是从金华过来。谈到这里,他告诉邓旭初一个特大喜讯:干仲儒已在金华朝鲜义勇队。他刚到时,就问:“邓旭初来过没有?”听说,邓被打发去了丽水。干大急,一定要李苏民派人去追。李苏民派了个青年去找,说曾在一个点心店门口,看到里面有个穿黑制服的青年在吃点心,可能是邓旭初。正想上前招呼,一转眼就不见了——听到这里,邓旭初恍然大悟:那天早上点心店门口那场惊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干仲儒、李苏民听了不放心。恰巧杨进来了。反正他为了找党,到处奔走,干仲儒便要他到丽水再看看。想不到会在路上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