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箭继续在飞舞,月光赋予它们以优美的身姿。双方的士兵都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弓弦从来没有如此轻轻松松就可以挽开,而且,射出去的箭从来就没有这么疾速,这么准确。
他们不用像以往一样眯着眼睛去瞄准,而是凭借感觉,射出去就可以了。
马儿们温顺地用脚踢踩着地,突然抬起头,望了望月亮,望了望周围的人们,像是在欣赏着什么,赞美着什么。
它们的鬃毛被微风轻轻扬起,在月色之下,显得乌黑而润泽。
卡纳瓦罗也满意地看着飞来的箭,他根本不用举起盾牌,只是站在城头上,毫无遮拦的。因为,他知道,至少在今晚,他不会被箭射中。他想起刚才自己的那种迫切的求胜的念头,不禁暗暗好笑。对于有些战争来说,你根本不用去考虑它的结局,参与在其中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已经是一种最伟大的胜利。
这漫天的箭就好像一场黑色的雪一样,从半空飘旋而下,降落在双方的阵营上。许多的士兵、许多的马被这场“雪”所覆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被海水淹没的孤舟。他们柔和的眼睫毛显示出在死的时候,他们是快乐的,不管射在身上的箭使伤口是如何的疼痛,他们都是舒服的。
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吮吸着甘甜的乳液,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发,并一边轻唱着安眠的歌曲一样。
在这样的气氛,在这样的月光下流血并非仅仅是在流血,而是在流泻着亮光,从自己的身体上流泻出亮光。那一刻,倒下去的人都觉得自己就是光源,浑身发着光,就好像萤火虫,就好像星星,就好像这月亮。
战争继续在进行着,双方的箭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消耗完毕。他们几乎是一齐垂下了双手,放下了空空的弓弦,观望着刚才所发生的这一切。他们的眼睛都显示出他们在极度陶醉之中,而他们看着死者的眼神竟然不是感同身受的悲哀,不是怜悯,而是强烈的羡慕,一种几乎使他们但求一死的强烈的羡慕。
据说,人既有求生的本能,也有求死的本能。在某种情况下求生的本能会被激发出来,而,同样的,在某种情况下,求死的本能也会被宣泄无遗。那时,你将不会觉得死亡是可怕的,将不会以为死亡就是堕入无尽的黑暗的深渊,永远也回不了头。有人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死去的人,尸体不会发臭,肌肉不会腐化,骨头不会变脆,而是一直保持在光鲜亮泽的状态之中。
几个士兵居然忍不住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就好像秋天的蒲公英一样,在风中飞扬。没有人对此表示惊疑或者不解,那几个人只不过是在做着他们喜欢的一切,做着其他人都在想着要做的事情。他们半张开嘴,欣赏着这一切,惊叹着这一切。
死亡爱上了这块土地,这些人。死亡不会摧残他们,死亡会像肥料培育花草一样培育他们。
士兵们依旧默默地站立着,没有人想破坏这种氛围,他们不仅在享受这种氛围,也在等一个手势,一个发动进攻的标志。他们握着武器,手筋微微涨起,浑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所充溢,随时准备着冲起来,完成这次纯美的生命旅程。
在这一刻,每一个人都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当做代价来享受这场战争,享受鲜血喷出,如同融化中的冰雪轻微爆裂般的感受。
卡纳瓦罗咧嘴笑了一笑,他知道杰伦就要发动进攻了,虽然他们素昧平生。但在刚才那一刹那的进攻和防守之中,他们已经达到了一种互相理解、心灵相通的地步。他们都知道,这一场会战过后,很多人将会死去,很多人都会在自己难以理解的舒适之中死去,也许还包括他们自己。但是,他们会沉醉,却也可以清醒,不像那些士兵,士兵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杰伦挥了挥手,攻城正式开始了!他的士兵们抬着云梯像乌云一样遮住了整个城墙的下部,士兵们奋力地往上爬。
他们感觉到自己像是在空中飞一样,双腿化成了翅膀。
守城的士兵将滚烫的石灰水从城上面浇下来,使攻城的士兵像是进行一次温泉的淋浴,他们并不感到过分的难受,只是在淋过之后,他们便都掉下去,如同一颗没有重量的尘埃。
大石头也从城上丢下来,被砸中的攻城士兵只是有一种眩晕,只感到自己的额头就好像和石头一样坚硬,并不觉得疼痛。他们在死去时依旧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而守军则不停地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扔下去,在这一刻,他们没有感到任何一丝的疲倦,他们都觉得杀人是美丽的,像被杀一样美丽绝伦。
攻城的士兵逐渐冲上了城头和守军进行近身肉搏战,他们的姿态十分优美,血从刀尖、枪尖一滴滴流下,如同一粒粒的红豆一样,仿佛可以用手指夹起来到处弹射。
清晨的露珠从天空中渗下,打湿了人们露在头盔外面的头发,也打湿了衣甲。他们的耳朵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容易受到声音的刺激,竟然连自己跑动时,露珠在盔甲上滚动,并跌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刀尖在蜂鸣,鲜血飞溅。没有人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究竟过了多久时间,因为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这样的战争之中,他们所渴望做的好像只有两件事情:一是杀人,二是被杀。
太阳终于从天边探出了它的圆脸,染红了它周围的云朵,像是把所有战士的鲜血都拿上去当染料一样。起先,所有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但渐渐地,太阳的独特光芒驱散了月光残余的影响。这群战士终于如梦初醒,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就好像一群喝醉了的人被浇了一头水一样,他们恍然大悟。
士兵们的动作不再优美、不再和谐,而是生硬、别扭。
死亡的恐惧回复到他们的身上,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畏畏缩缩地退却之中。
双方的士兵都是一样,两腿颤颤,牙关打战,他们为自己刚才的那种表现而感受到一阵阵后怕。现在,他们不再是一群战士,而仅仅是一群人,一群怕死的人。没有人想继续战斗下去,他们仿佛儿童玩游戏般你来我往地对攻着,但动作缓慢,绝对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不论是卡纳瓦罗还是杰伦都知道现在是对方斗志最薄弱的时候,但他们同时也都知道现在也是自己的士兵最没有斗志的时候。这场会战这样进行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撤退!”杰伦大声嚷道。他知道这样下去,双方都占不到任何便宜,而自己一方尤其落于下风。因为,此时,只要对方有援军来到,自己必败无疑,因为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有援军的。
杰伦的士兵如释重负,纷纷后撤,卡纳瓦罗也只是下意识地让他的士兵在城头上追杀了一阵,便挥手示意,这场战斗就这样令人奇怪的终止了。
城墙上下恢复了平静,只有太阳无情地照射着那些死去的人,像是要蒸发掉他们身上的每一滴水。天空显得那么的湛蓝,战斗过后还依然活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到饥渴,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干旱使它们即将破碎,从身体迸裂出来。
基欧三王子卢美尔一大早醒来就听到了杰伦的军队正向他这边推进的消息。对于这,他并不觉得意外,沃尔根既然已经死了,下一个目标自然是轮到自己了。
他照例用盐刷了刷牙,走进用餐室,慢条斯理地吃早饭。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享受那份宁静,或者有些人说是孤独。自然,他自己并不认为那是孤独。他不喜欢在吃的时候听见别人的咀嚼声,因为那很难听,就好像地上有把刷子在磨来磨去。
有时他看着用餐室里的那面大镜子,看见自己张开嘴巴把东西塞进去,会觉得很荒谬。有时他走在路上,看到人们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或者坐在宝座上,看见别人向自己磕头,他同样也觉得很荒谬。
卢美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为一个帝王之子,正如大部分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生在一个贫困之家,一辈子都要为两餐饭而艰苦奋斗一样。作为一个王子就要争夺皇位,正如作为一个士兵就要保家卫国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否则自己干吗辛辛苦苦生到帝王之家?卢美尔就是这样想的。
不过,当他听到沃尔根死去的时候,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令他流泪的不是沃尔根的死的本身,他死有余辜,残暴不仁的人都死有余辜。而且,人活着最终不就是为了死吗?
或许,在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兄弟之情,血浓于水。又或者,他开始感到一种叫寂寞的东西在自己的内心滋生。父亲逝世了,兄弟一个个地少了,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个个地死掉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里弹断了一根琴弦一样,突然之间心头会有一片空白凸现出来,一种仿佛失去重量的悬浮状态。
杰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是一个可怕的人,但我是在做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无论最终会出现什么结局,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他总不进曼斯特城,自己就不会有事,即使他冲进来又如何?顶多是输,顶多是死,这一切都是很自然不过的事情,有人赢就注定有人要输,有人杀了人就注定有人要被杀。
中午时分,卢美尔听到那场攻城战可以说没有分出胜负,城没有被攻下来,但自己一方死掉了不少士兵,对方也是。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或者不悦,因为这些都是正常的,正常的,他这样告诉自己。仿佛失去生命的不是一些人,而是一些草芥。
甚至,死去的人在某些人的眼中也许连草芥都不如,特别是在战场上死去。成为烈士的只是某些被提出来的模范,大部分人是要被葬进一个联合大坟场的。从那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甚至,他的骨头和别人的骨头也混在一起,让他自己再回到这个世界上一趟,也不可能把属于自己的骨头挑出来。何况别人呢?有谁会在意一个没有灵魂的尸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有灵魂的生命都没有人会看一眼,没有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