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依然不敢睡。
他怕。他知道,只要一睡着,他的大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了,就会被那个神秘女人勾出去,再一次经历那反反复复的恐怖情节……他不能对任何熟人说起这件事,他担心大家把他当成精神病。以前,他一听说谁梦游就觉得谁精神有问题。
而他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这天晚上,响马睡觉之前,用钥匙把门反锁了。
然后,他又在床前的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空瓶子,如果不开灯,就是他醒着,想走出卧室,都会把瓶子碰倒。
他想,假如他再梦游,下地的时候一定绕不过这些瓶子,到时候,瓶子“乒乒乓乓”地倒下,他就会被惊醒。
最可笑的是,最后,他用一根粗绳子把自己绑在了床上,绑得很结实,即使是天亮了,他想解开那些绳子都很难。
这下他放心了。他在绳子的束缚下,渐渐睡着了。
半夜时分,在朦朦胧胧中,他又一次走出家门,走向户外……他的心里极其恐怖,却控制不住双腿。
那些纸灯笼还是惨白地亮着,显得有几分困倦。
他直撅撅地走到大门口,又看见了那个矮个子保安,他这一次坐在值班室里的凳子上打盹,没有看响马。响马多希望他站起来,把自己拦住啊,可是,他似乎被收买了,头都不抬。
响马走过他,一直走出了小区。
荒草丛中,出现了一个黑影。正是她。
响马甚至都看见了她的牙齿在暧昧的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风吹草动,她的身子似乎和草一起晃动着。她在朝响马摆手:“过来,你过来!”
这个场景,响马太熟悉了,却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
她还像从前那样,转身朝荒草深处走。响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的长发一直没有剪,只是她的衣服好像换了,原来她总穿一件红色有黑色花纹的衣服,现在她穿一身白,更加鬼魅。
快秋天了,有的草已经失去了水分,只剩下柴质,干硬,他不小心,胳膊被刮了一下,很疼,他觉得应该是出血了,伸手一摸,果然有湿乎乎的液体。
他顾不上管那么多,紧紧追随那个女人的步伐。
走了很远,又来到了那个山腰,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不长记性,仍然对那个山洞满怀期望。
那个女子笑笑地朝里指了指,然后一闪身就进去了。
响马也跟她走了进去……响马第一次看见人做爱那一年,只有15岁,在初级中学读二年级。除了画画,他对其他功课毫无兴趣,经常逃学。
他读书的学校在城郊,挨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那所学校的高墙外面,有几十孔相通的地道,是备战用的。响马逃学的时候,担心被老师、家长、或者认识的人发现,就藏在地道里面。
一次,他背着干瘪的书包刚刚钻进那个地道,就听见洞里有呻吟的声音,是个女人。
响马被吓了一跳,急忙闪身,悄悄探出脑袋观望,全身像通了电——一男一女,在相连的另一个更深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那个女人像狗一样呜呜地叫着,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
这是响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突然如饥似渴。
女的一直在叫,那男人不语,只是努力在做着让那女人叫的事。
响马觉得那场面很美,他们都没有穿衣服,他们的衣服都扒了下来,扔在了洞口。响马感到那花花绿绿的套在人体之外的衣服无比虚伪。
他们的肤色一黑一白。男的白,女的黑,互相衬托。
男人为天,天在动。
女人为地,地在动。
天地在动宇宙在动,动得极有规律,极有节奏,令人感到什么是生生不息,什么是物质不灭。
人类的所有动作都有意识,有目的,比如木工拉锯是为了做木器,人上班是为了挣工资,行人走路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
而这两个人,他们不需要报酬,不需要达到,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劳累,不计较得失,他们的运动完全来自于一种原始的激情,一种自然的灵动,因此,这种单纯如水的运动是最美好的,最玄妙的,最神秘的,最永恒的。
过了好久,他们两个人才穿好衣服,小声说了一阵子话,离开了。他们一直不知道旁边埋伏着一个未成年的观众。
他们走后,响马判断,他们不像是一对拍拖的恋人,因为他们的年龄都有三四十岁了。也不像是一对夫妻,如果是,他们不会跑到这么潮湿的地方做爱。
偷情?响马立即感到丑陋了。
他从燥热中冷静下来,双手支腮,望着远方那个勉强都可以称为夕阳了的东西,发呆。
他突然想呕吐。
美与丑只差一步。
他默默地想,刚才的一幕到底是美还是丑?如果是美,那么为什么如此脆弱?如果是丑,那么为什么如此生动?终于得不到答案。
这是一个少年的思考。后来,他发现很多人都是思考。
一个西方的文学大师这样结论:
有一种行为,它是最美的,也是最丑的,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清楚,它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这个大师的结论不比响马少年时代的思考高明多少。
从那以后,山洞对响马充满了诱惑。
那个女人又不见了。
响马突然后悔他忘了睡觉之前在口袋里放一个打火机。
“喂。”
每次都这样,她在他叫第三声的时候回应。
“喂!喂!”
响马一次全喊出来了。
“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响马的背后出现了!“你,最怕什么?”
响马突然转过身,盯着黑暗中的这张脸,半天才说:“咱们曾经多次一起来到这个山洞,对吧?”
黑暗中的人不语。
响马继续说:“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对吧?”
黑暗中的人还是不语。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终于说话了:“你可以随便问,只是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会告诉你。这个问题是炸弹,你不知道它埋在哪里。如果你不撞上,那算你运气。如果你撞上,那你就倒霉了。”
响马犹豫起来。
她在黑暗中笑起来:“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问题,你不会那么倒霉,大胆问吧。”
响马盯着那张黑糊糊的脸,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梦游?”
那个女人猛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她愤怒地伸手抓过来:“就是这个问题不许你问!”
响马打了个激灵,一下就醒了。
他抬头借着月光看了看,身上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地上的瓶子也没有一个倒下,而房间的门也锁着……这是怎么回事?
做梦?
他突然感到胳膊有点疼,伸出来一看,一条长长的口子,有血迹,这就是他跟个女人走在荒草中刮的啊!
他的心一下就掉进了深渊。
他是怎么解开了身上一重重的绳子,避开那些密匝匝的空瓶子,打开反锁的门,走出去的啊?
他又是怎么摸回家门,把门锁上,再绕开那些玻璃瓶子,爬上床,重新把那些绳子绑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