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去吧。”李串说。
“回去睡觉?”我把头转向她。
“不,我是说回通海!”
“已经出来了,回去干什么?我们继续朝前走!”我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得如此坚定。
车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梦颖,最后说:“那就……走吧。”
我们穿过那片坟地,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愿意回去,可是姜梦颖在坟地里的诡异表现,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阴暗的疙瘩,我必须找机会把它解开,要不然,回去之后它一定会越来越大。
另外,我非常不愿意姜梦颖是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女孩。她的柔弱和忧郁如果都源于她的神经质,我将很失望。我希望她的悲伤是诗意的。我要继续和她相处,期待改变我对她的印象……车刚和李串还是走在前面,他们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终于手拉手了。
姜梦颖的话还是很少。我几次想追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都把话题引开了。
四个人在山野里转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奇妙的风景,就回了。
这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软柔柔软软,晒在身上很舒服。
我们绕过了那片坟地,来到河边,顺河岸走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吊桥前。
姜梦颖还是不敢过桥,和来时一样,我和车刚把她拽了过去。
到了对岸,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双腿抖个不停。李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她。
晚饭很丰盛,彭老太炖了一只母鸡,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这时候的母鸡正在下蛋。
那条黑狗是山里狗,没什么见识,见我们就扑上来咬。彭老太把它赶出去,把大门关上了。
我们让彭老太跟我们一起吃,她说:“我老了,啃不动鸡。”
就这样,我们吃,她坐在一旁看着。偏西的太阳照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祥,并没有姜梦颖感觉到的那种凶恶。
吃着吃着,车刚大声问:“大娘,你家孩子都在这个村吗?”
彭老太很费力地听清了,她说:“我没有孩子!原来,有个女儿,死了,死23年了。”
车刚又问:“她怎么死的?”
彭老太似乎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会儿才说:“跳河。”
车刚指了指院门外的那条河,问:“……就是那条河?”
“呃,是的。”
“为什么?她为什么死?”
“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店员,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争气啊。”
我、车刚还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
我忽然问:“她是不是埋在前边那个山坡上?”
“就是。”
“是不是没有墓碑的那个坟?”
彭老太似乎没听清,但是我却觉得这次她是伪装的。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对。”
“为什么不立个墓碑?”
老太太叹口气,说:“她走不久,她那个对象也自杀了,他留下遗嘱,要他家里人把他的尸骨跟我女儿埋在一起。他们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么?为了不让他家人找到我女儿的坟,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姜梦颖,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帘吃鸡。她手里的鸡脖子似乎没有煮烂,还有一丝丝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几分凶残。
她啃完了那截鸡脖子,用纸巾擦了擦手,说:“我吃完了,先进屋了。”说完,她就起身走了。
彭老太也站起来,进屋去泡茶了。
李串低声说:“车刚,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
“谁?”
李串朝屋里指了指。
“半年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老乡?”
“是啊!”
“你们两家离多远?”
“我家在县城,她家在农村。我听都没听过她家那个村名。”接着,车刚问李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感觉她……鬼里鬼气的。”
“你不要疑神疑鬼。”说着,车刚瞪了她一眼,那语气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样,可见今天他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问车刚:“她今年多大?”
“比我小一岁。”
“23?”
“23.”
“昨天,她一走进这个院子,就变得不对头。而且,她那么害怕那条河……”李串嘟囔道。
“你的意思是……”车刚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她对那片坟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尸好像都是她的邻居……”
李串的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李串说:“你再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园是她提议的,后来又鼓动咱们来了这个村子,我们是被她一步步牵来的!”
车刚说:“不许胡说啊。”
“反正,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说。
车刚趁机说:“那你跟我睡。余晓冬,你跟姜梦颖睡。”
“滚。”李串说,但是她并不恼怒。
度假我说:“这都是我们的猜疑,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姜梦颖不过有某种超人的第六感而已。”
我依然没有对他们说出那泥鞋印的事。说实话,现在我也有些怀疑了,也许那脚印就是姜梦颖的,而她根本不是梦游,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坟里……天色渐渐暗下来。
几只母鸡围上来,想觅点吃的。有的在啄落在地上的米粒,有的在啄一根鸡骨头。它们不知道,那就是它们的同伴。
彭老太给我们也端上了茶。
我站起身,走进了屋子。
屋里暗暗的,姜梦颖却在对着镜子梳头。
那是一面老式的镜子,长方形,挂在墙上,上面有双喜字,红红的。镜子里的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怎么不开灯?”我问。
“有蚊子。”她淡淡地说。
我走近了电视,想打开。
她回过头,说:“别看。”
我愣了愣。昨晚她就不让打开电视机。
“怎么了?”我笑着问。
“我头疼。”
“哦,那就算了。”不过,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了。
“你好像很不开心。”我说。
“没有。”
“出来玩,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们开心就行了。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车刚知道。”
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渐渐黑透了。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她一直在慢慢地梳头,那动作令人发冷。
我忽然发现,尽管姜梦颖的表现有些异常,可是并没有减少她对我的吸引,相反,我似乎更迷恋她了,我明显感觉到了一种鬼魅的诱惑。我仿佛走进了《聊斋志异》,期待另一个维度的艳遇发生……终于,车刚和李串进屋了。
我说:“睡吧,明天咱们到河边钓鱼。”
李串坐在了炕沿上,没有说话。显然,她和姜梦颖睡在一起有些顾虑。
车刚说:“我先躺下了。”
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兴奋,好像小偷惟恐天下不乱——李串越害怕就会离他越近。接着,他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把靠墙的位置留给了我。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马大的车刚,说:“你往那边点。”
他很乐意地挪了挪,给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姜梦颖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着墙轻轻脱了衣服,躺下来。她低低地说:“来,李串,你也躺下吧。”
李串依然坐着,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这儿待下去啦!”
车刚说:“咱们来的那天,你不是说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吗?”
“明天我就回通海!”李串忿忿地说,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发狠。
车刚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终于,李串摸黑脱了衣服,上炕躺下来。我伸头看了看,她躺的位置离车刚近了许多。
那条大黑狗在院子里低低地呜咿了几声,似乎在告诉主人它回来了。不知是左邻还手右舍,在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睡觉。
山村没什么娱乐,睡得早,很快就安静下来。
车刚说:“天刚黑,咱们讲鬼故事吧。”
李串厉声说:“住口!”
车刚就住口了,静默中有些尴尬。靠另一面墙的姜梦颖突然在黑暗中笑起来。
在这样的黑夜里,她的笑声十分?人。
大家都没有说话,等待着姜梦颖说话。可是,她笑过之后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四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这个村子似乎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我发誓今夜不睡觉。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时候到底是谁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没有人出去,那么昨夜那个人就是我,我梦游。我离开这个屋子,不知道到哪里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干二净……我越想越害怕。
这一夜,又是车刚先睡着的。他的鼾声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终于,又有两个香甜的鼻息声响起来。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认真分辨哪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是伪装的。
似乎都是真的。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粘在了一起……突然,有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是那个耳聋的老太太!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我的头顶,俯下身盯住我的脸,我立即闭上了眼,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过了好半天,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她又站在了车刚的脑袋上,俯着身子死死盯住他的脸,似乎想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接下来,她又盯住李串的脸,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好长时间。
最后,她停在了姜梦颖的脑袋上,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喃喃地说话了:“我的宝贝女儿啊,跟妈到东屋去玩扑克牌,好不好?”
姜梦颖就像木偶一样,直直地坐起来,下了地,无声地跟她走了……我猛地醒过来。
似乎是个梦,又不像个梦。
度假我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直了——姜梦颖真的像木偶一样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是她梦游!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车刚翻了个身,长长的胳膊砸下去,差点砸在李串的脸上。
我怕姜梦颖没了踪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她顺走廊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闩,走出去,又轻轻地关上。
我追到门前,透过门上的蛋圆形玻璃望出去,只见她轻飘飘地走向了院门。奇怪的是,那条凶悍的大黑狗见了她竟然一声都不叫,只是跑上去围着她转了转,嗅了嗅,又回到狗窝了,好像她只是一抹影子。
终于,她轻轻打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我无声地打开房门,刚要迈脚,那条大黑狗就大叫一声,猛扑过来。我吓得一缩身,把房门关上了。
狗扑到房门上,一边叫一边用爪子挠门板。
我透过玻璃紧紧盯着姜梦颖的背影。
她听见了狗叫,一下就停在院门外,一动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蓦地朝我这里射过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绿光。
我立即蹲下身,从门板的裂缝监视她。
她一步步走回来。
那条黑狗抓挠了一阵门板,最后回了它的窝。它从姜梦颖的身边走过,似乎视而不见。
我不敢在躲在门后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装睡。
过了一会儿,姜梦颖进来了。她站在地上,静静地望着炕上几个人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爬上炕,躺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再无声息了。
车刚的鼾声依然那么响。
我一直在捕捉着姜梦颖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现出一丝曙光,才“忽悠”一下栽进梦乡。
陆我醒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起来了,他们在吃饭。
早饭是荷包蛋,疙瘩汤。车刚“唏溜唏溜”吃得满头大汗。李串坐在他身旁,姜梦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你这么起这么晚?昨夜,你肯定没睡觉。”车刚对我说。
姜梦颖撩开前额的刘海,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睡觉干什么?背小九九?”我倒了水,准备到院子里刷牙洗脸。我问车刚:“那条大黑狗在不在院子里?”
“早晨我出去撞见了它,差点把我吃了。我让彭老太把它寄存到邻居家去了,等我们走的时候再牵回来。”
我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时,姜梦颖已经吃完,她站起身,说:“今天你们钓鱼,我在村子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买点山货带回去。”
不知为什么,车刚看了看我。
我说:“一起去钓吧?”
她笑了笑,说:“我说过,我怕水。”
她走出去之后,李串说:“你俩爱干吗干吗,我今天一定要回通海!”接着,她恶狠狠地对车刚说:“你小心她把你钓进水里去!”
我低声说:“李串,你别走。”
李串不解地看了看我。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击的情景都对他们说了。最后我说:“我们再留一晚,夜里都别睡,监视她,看看她到底去哪里。”
李串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钓鱼的时候,车刚当然和李串坐在一起,我离他们有两三米远。钓具是跟彭老太跟邻居借的。
我们的话题仍然围绕着姜梦颖。
车刚问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能不能是做梦呢?”
我甚至都懒得回答他。
我一直在思索这个山村跟我们每个人的那种神秘联系,最主要的是,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
找不到答案。
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有一只水鸟从天上飞过。我盯着河水发呆。
河水很深。我想像着一个苍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着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挂着几滴黑糊糊的血……直到太阳偏西,我们也没有钓到一条鱼。
好像为了帮我们弥补一下,彭老太晚上又给我们煮了一条草根鱼,都是蒜瓣肉,很香。
姜梦颖也回来了,她采了一捧金黄色的太阳花。
“你没买到山货?”我问。
“家家都有狗,见了我就扑上来咬,我干脆去采花了。”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疑,她好像在修补什么。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吃完晚饭,车刚和李串一起到河边去散步了。看来他俩确实好上了。这次度假怪事连连,一直笼罩着阴森之气,谁都没玩好,如果促成了一对,那总算是一个收获。
我暗想,假如姜梦颖换成另一个女孩……我马上肯定,如果她换成了另一个女孩,我就绝不会和她发生一丝一缕的牵扯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天暗下来,彭老太早早睡了。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姜梦颖。我没有开电灯,也没有开电视。
坐了一阵子,姜梦颖站起来,走向电视机,把它打开了。
“太闷了,看看电视吧。”她说。
“好哇。”
她蹲在电视机前,换频道找节目。
这是个老式的电视机,只有十个频道,几乎都是新闻,我不爱看,她似乎也不爱看,不停地换台……度假有一个频道没有图像,都是雪花,噪音“吱啦吱啦”很大。她锁定了这个台,站起身来,坐到了炕上,随口说:“这个台好看。”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结巴巴地说:“你喜欢看……这个台?”
她转过身,不解地问我:“你不爱看吗?”
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来,颤颤地说:“这个台什么都没有哇!”
她听了这话竟然打了个冷战,低声说:“既然你不爱看,那就换个台吧。”说完,她走上前换了一个频道,是新闻,报道一个模范人物如何在工作岗位上奉献,老母亲死时他竟不能在她身边尽孝的事迹。
我哪有心情看这些,大脑里就像刚才那个空台一样,“吱啦吱啦”满是雪花。
看了一会儿,姜梦颖打了个哈欠,好像困倦了。
这时,门“啪”地被撞开,李串回来了。借着电视的光,我看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着。
“你怎么了?车刚呢?”我问。这时我发现她的头发很乱,两个扣子也掉了,领口敞着,露出白花花的肉。
她没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扯过来,蒙住脑袋,传出闷闷的哭声。
车刚随后追进来,他见李串躺进了被窝,不自然地朝着我和姜梦颖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狈。
我一下就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来,李串并不那么“开放”,车刚一定是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李串翻了脸。这让我很意外,我以为他们已经那样了。
车刚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推了推李串,轻声说:“哎,别生气了……”
李串使劲一扭身子,在被窝里骂道:“滚你妈的!”
姜梦颖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对车刚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先出去,她好像要劝劝她。
我就拉着车刚出了屋。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车刚骂起来:“骚货!”然后他做贼心虚地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说:“当然知道。这个骚货想非礼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于是气成了这个样子。”
车刚打了我一拳,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接着,他又骂起来:“她还以为她是玉女呢,现在她叉开双腿我都不上!”
我说:“别再吃不着葡萄说酸了。今晚,你可千万不要睡,咱们还有大事呢。”
“我不会睡的。”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个睡着,睡着之后推都推不醒。”
“老实讲,现在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梦不梦游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车刚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这个女孩怪兮兮的,你爱她?”
“就像你爱李串一样。”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说:“我爱她?我不过是拿她解闷罢了。”
“反正你今晚必须跟我一起跟踪她。”
“那好吧。”
我们回来后,电视关了,屋子里黑着,姜梦颖已经在李串身边躺下来。
我和车刚摸黑躺下来,都没有再说话。
院子里没有了狗叫,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河在幽幽地响。那是一个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声音,单调而稠粘,带着浓浓的睡意。在黑夜里,河水流动也是一种梦游。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车刚这家伙答应得好好的,可他还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鼾声打响之后,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独。
我使劲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我忽然想到,车刚必须得睡着,不然,没有了他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姜梦颖就不会去梦游。她即使睡着了,仍然有一双诡秘的眼睛在她的身体深处眨动着。
昨夜,姜梦颖听到狗咬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串突然在寂静的深夜里喊起来:“松开我!”
我吓了一跳!接下来,她又没有声音了。
她在说梦话。
在梦里,车刚这个180斤的大坏蛋,肯定又嬉皮笑脸地开始解她的腰带了,她在怒斥他。而无辜的车刚在他自己的梦里正在做好事,他翻了个身,一边磨牙一边模模糊糊地说:“不用谢了,没关系,老四是我好哥们……”
一个黑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判断不出这个黑影是姜梦颖还是李串。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她无声地穿上衣服,转过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终于下了地,轻轻走出去。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低声说:“嗨!”
他不醒。
我着急了,用手紧紧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噜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扬手,打在我的脑袋上。那条粗壮的胳膊像木棒一样结实,有一股油烟味,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个人跑了出去。
是姜梦颖!她走出了院门。
我快步追出去,看见这个黑影轻飘飘地从韭菜地旁边走过,一直走向了河边!
我蹑手蹑脚地尾随她,保持二十几米的距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度假她走上了吊桥!
白天,两个男人拉着她的手过吊桥,她都吓得迈不开步,此时,她的动作却极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吊桥竟然不摇不晃,也没有一点声响!
我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了。
她走过吊桥,爬上了河对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边的乱坟地!
我不敢走上吊桥。我知道,只要我一踩上去,它就会响起来,那样一准惊动她。我一直看着前面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顶,又走下去,才轻轻走上吊桥。吊桥晃荡起来,“吱吱呀呀”响。我尽可能地让脚步轻些,更轻些……我必须朝前追。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似乎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渴望,这个渴望带着前生来世的意味。
好不容易过了吊桥,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猫着腰,朝那片坟茔地摸去。
细细的月亮挂在西南的天上,光线昏暗。密密麻麻的坟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长出的古怪肿瘤,风吹过来,荒草“簌簌”地响。我的脚下坑坑洼洼,几次差点被节骨草绊倒。
我眯着眼观察,竟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我呆住了。
难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后面?
现在我暴露在明处,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着。
我索性直起腰来,搜寻每一块墓碑背后,竟然没看到她的踪影!
我彻底傻了。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没有五官的脸,在我的四面八方静静站立,都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头皮一炸!
那座坟很高大,看得出来,彭老太年年都给它添土,它的上面没有洞啊!
荒草丛中,突然飞起几只毛烘烘的活物,它们低低地从我眼前飞过,落进了另一片荒草丛中。那或许是几只会飞的老鼠……我想喊一声姜梦颖的名字。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个梦游症患者,听到我的呼喊,她也许就会挣脱那种支配她的神秘力量,从噩梦中惊醒,从哪片草丛中冒出来,惊慌地投进我的怀抱……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在乱坟岗里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陌生,很阴森,就像在叫魂儿:“余…晓…冬…”
刚叫出口,我就像遭了电击一样,差点崩溃——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撒腿就跑!
我像兔子一样窜上小山顶,然后朝下冲去,一直冲上吊桥!吊桥大幅度地摇晃着,“嘎吱嘎吱”狂响,好像每一个环节都要迸裂,惊得百望村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来。
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我像醉鬼一样在吊桥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脚步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回过身,靠在铁链上,面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气。
从逃离坟地,一直到我停下来,这中间我的大脑始终是空白。
我一点点恢复了思维,回想刚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会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有时候,一个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把这个问题留下,晚上睡之前,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出现在某个可怕的地方,你想喊另一个人,结果却喊出了你自己的名字……那种恐怖是深邃的。
有人研究心理学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任何口误、笔误都能够在潜意识里找到缘由。潜意识就像大海之底,那里藏着无数黑暗的秘密。
我这次的口误所对应的秘密是什么呢?
我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而狗叫声依然激烈。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彭老太家,准备把车刚和李串叫起来,打开电灯,一起等姜梦颖回来。
我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我要让黑暗、诡秘、离奇的梦游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实质。
走进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着三个人!
我慢慢把头凑近炕头,凑近姜梦颖的脸。她静静地睡着,眉眼安详,鼻息香甜,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觉……我呆了。
我不相信!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脸。
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破绽。
我的腿又酸又痛,终于直起腰,蹑手蹑脚地朝炕梢走去。
走着走着,我陡然停下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听到车刚那粗重的鼾声,屋里一片死寂。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脸。月光在炕头,他的脸在暗处,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渐渐看清了——他瞪着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我!
突然,他“呼”地坐起来,大喊一声:“余晓冬!”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姜梦颖被惊醒了,她伸手打开了灯。
车刚直直地盯着我,低低地说:“余晓冬,你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