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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市委常委会议室的椭圆形会议桌转圈儿坐满了调查组成员、公安局刑侦科调查组成员,还有市人大、政协负责教育方面的有关领导,市委、市政府、市纪检委有关部门的领导。一中校领导班子,以及郑风华、黄夫子、韩小冬等列席了会议。王显贵坐在主席位上,彭方园坐在他的右侧。新闻媒体也参加了会议。因为一起学生闹课的事情,这么多高层来听调查,这在这个市恐怕是破天荒了。

会议材料,也就是调查报告印刷装帧得规范而整洁。参加会议的人员还没到,就已经每人一份摆放在各个有名牌的地方了。

市委办公室秘书科负责记录的女文员环视一下会场,走到王显贵跟前哈哈腰,轻声地报告:“王书记,参加会议的人员到齐了。”

“好,那我们就开会吧。”王显贵一斜脸对着彭方园说了一句,彭方园点了点头。王显贵又侧转脸向与会的人说:“会议的内容大家都清楚了,我就不多说了,谁来汇报?”

“我,人事局副局长,也是这个调查组的副组长,彭卫东。”坐在会议桌门侧中间的彭卫东回应一句,瞧着王显贵回答。在他面前摆着已开了音量的麦克风,他用双手扶压着调查报告,已翻过封皮,亮出了第一页。这神态,既常规,又自若,好一派官员的做派,俨然是要打一场漂亮仗的样子。

“好,镜泊湖师范学院调来的。”王显贵表示知道有这么个人。他的声音、语气都很轻松,给了彭卫东一大抚慰。“你们辛苦了,那就汇报吧。”王显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听孙大伟随便说了几句,调查拿出的意见还可以。

“好,下面我开始汇报。”彭卫东显得胸有成竹,老练地开始了汇报,“各位领导,与会的同志们……”

会议的布置本来就肃穆庄重,因为会议桌上有小牌“禁止吸烟”,这肃穆的气氛之中连空气也显得那么洁净。彭卫东声音清脆而洪亮,大概是教员出身的缘故,声音大一些,像读课文,乍听起来不很舒服,过一会儿还觉得读得这么朗朗上口,不像有些领导汇报,恐怕别人听不明白,听不透,念一段还要脱稿插几句,像是解释,弄得参加会议的人都很心烦。人家这个彭副局长就是有自己的特点,有了稿子,除了喝口水,轻轻咳嗽一声外,就是“全全如下”。他读到自己认为很重要的地方的时候就放大些声音,或者带出一点感情色彩。读到学生闹课的段落,能让人听出他是在憎恶;读到老师受羞辱的时候,能让人听出他是同情……

他喝口水,稍微一停,开始读最后一部分。他有意识地放慢了速度,加重了语气:

“第三,处理意见。

1.对闹课学生于极南、彭小涛的处理意见。

市一中高二、高三学生于极南、彭小涛目无学校规章制度,上课时间无理取闹,羞辱老师,影响恶劣,给予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一年处分,要在各自班级公开检讨,并向受辱老师道歉。

2.对山川木郎的处理意见。

山川木郎为日本福田市矿业开发商山川真君的儿子,为学习汉语,日后掌管投资家业,经市领导批准进入市一中读书,之后想继续深造。韩小冬老师讲到日本侵略我国罪行时,他弃课并向其父述冤,属于幼稚。我们既坚持严正的爱国立场,又说服教育,该学生已经认识到自己弃课行为的盲目性。山川真君也接受了我们的观点,为了保护投资商的积极性,给予山川木郎批评教育处分。

3.对非考入生的安排。

凡属靠关系和照顾,不够录取分数段进重点校市一中的学生统一编班,由学校加强管理和教学力度,努力提高他们的学习成绩……”

三兄弟虽坐在一起,黄夫子和韩小冬还是不说话。韩小冬捅捅郑风华说:“这不和你写的那意见一样吗?”

郑风华说:“认真听,这样就好吗!”

“……第四,对学校的处理意见。”彭卫东汇报到这里加重了语气,“学生闹课这件事情,在校内外造成了极坏的影响,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上面,体现了学校领导班子领导无力。首先,学校领导班子要坐下来以此为戒,查找做学生工作的差距,制定有力措施,确保学校有个良好的教学秩序;其次,要将学生闹课一事作为典型事例,在全校学生中开展尊师爱校教育,树立良好的校风和学风;最后,建议对市一中领导班子在全市教育系统通报批评。”他汇报到这里停了一停,接着说,“以上汇报,请各位领导审议。”

“好,调查组的同志利用十多天的时间对市一中学生闹课一事进行了调查。下面请与会的同志讨论,发表自己的意见,包括调查组的同志,有新的意见也可以提。”王显贵说,“还有,本来想一起听一下公安局关于社会流氓殴打韩小冬、郝倩丽老师案件的办理情况,因为尚无侦察结果,以后再单独听,那也可以说是独立的一个案件。好,大家发表意见吧。”

沉默。在座的人知道王显贵在注视着谁想发言,几乎每个人都在翻阅材料,没有表示要首先发言的人。

王显贵再一次催促,山川真君首先开了口,来了个自我介绍,然后说:“由于小孩子不懂事理,表现出情绪,请各位长官多多体谅。感谢政府给我投资开矿创造的好条件,中国和日本人民永远是友好的。”

接着教育局龙玉田、王涛志发言,那格调几乎一样,先表示同意调查报告的处理意见,接着是一番概括,自己检讨自己。接着招商局等局长也像例行公事一样开始表达同意调查报告的发言……

“我谈点意见!”郑风华刚一开口,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还想自我介绍一下,王显贵接过话去说:“这个郑风华同志是镜泊湖师范学院中文系七七级毕业生,院学生会主席,六六届高中毕业下乡在小兴安岭农场的知青,在农场入了党,担任了农场宣传科副科长……”

郑风华对这种官场会议并不陌生,那几名局、处长们的发言,特别是例行公事一样的人云亦云,带有浓烈的官僚主义味道的官话、套话,他耳濡目染,见得多了。他明白,混于这种生活中也需要有一些小小的狡猾。王显贵的话音一落,他也学着来了一番对调查报告的奉承之话,弄得黄夫子和韩小冬直皱眉头,甚至在心里嘀咕:怎么一进这环境就成了小官僚?哪还有一点三兄弟的本质味道呀!

“这个调查报告获得了一些翔实的材料,提出了处理意见,要是领导们没意见落实了,可以收到一些成效,但是——”郑风华话锋一转说,“调查报告的三要点,最关键的是在于分析问题,问题分析透了,要解决的问题才能深刻……”

在座的每一个都听出郑风华要发表不同意见了,连王显贵、彭方园都紧紧注视着郑风华。彭卫东从这柔中有刚的语锋里预感到不妙,对于郑风华他是打怵的。满以为照他那三条意见写了,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听郑风华的口气很不对味儿。他脑子里“嗡”的一下,细细的汗珠儿沁出了额头。

“……我认为这个调查报告只是浮泛的,所得到的东西都是不费脑筋都可以得到的,因为那是秃脑袋瓜子上的虱子……”郑风华说着说着加重了语气,“彭小涛、于极南、山川木郎这三个学生虽不是一个学年、一个班级,却因一种巧妙的关系成了好朋友,据了解他们曾一起去过日本富士山度假。我是想,三个人同在一天、同在语文课上闹课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的组合?如果说是偶然的巧合,巧合的基点又是什么……”

会议室里格外肃静起来,王显贵瞧着郑风华,似点头又看不出是点头,彭方园也很认真地听着。彭方园瞧了王显贵一眼,没发现什么异样的表情,又把目光投向了郑风华。

韩小冬突然截断郑风华的话:“我觉得我的挨打也很奇怪,为什么我在那俱乐部门前等候不见来人?为什么挨打半天了还不见来人?为什么要来看我的人把电话打到收发室,俱乐部离学校这么近不到学校来?为什么在三名学生闹课之后?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无冤无仇,为什么就是单单要打我……”

彭卫东瞧了牟如锐一眼,又低下头开始翻材料,他知道自己脸色不正常,不能直面别人。只有这样低头翻材料,又似在边翻材料边听,才显得自然。

“这个问题不能乱联想,”牟如锐理直气壮冲着韩小冬说,“据我们侦查专案组调查分析,歹徒是从你身后直扑而来,是想把你打昏在地,再翻你兜里的钱物。后被郝倩丽同志碰上了,这么一喊,歹徒就吓跑了。市里已经发生了两起类似的案件,办案要就本案侦查本案,不能上下联。当然了,我说得不一定对。”

彭方园眉头一竖,说:“不要打断人家的话,不一定对,说出来还有什么意义!”

王显贵点点头说:“韩小冬老师继续说!”

“恰到好处。”韩小冬用有点儿吊儿郎当的、戏弄的口气说,“我们的干警同志拦腰一刀正好戳到我要说的话的完毕处,你们看,就这么巧,要不怎么是警察呢!”

在座的都忍不住嗤嗤一笑,会议室里的空气显得不那么紧张了。

“我说几句,”黄夫子既不做自我介绍,也不示意征求主持人的同意,在大家嬉笑之中放大声音,好一番慷慨陈词,“我认为,这份调查报告固然有很多可取之处。但是,调查问题有些表面化,分析问题有些简单化,处理问题有些严重化。其主要问题是没有分析出问题的本质,也就是说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

彭卫东坐不住了,想发言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姜永训抢了先:“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几名学生,还属于未成年人,世界观没有根本形成,什么本质不本质的。不要无限上纲,还像搞阶级斗争那样搞扩大化……”

他声音激昂,还带有愤慨,又一下子搞紧张了空气。在座的目光倏然间随着王涛志讲话结束,从他脸上又转到了黄夫子脸上。黄夫子被这几乎凝聚的空气和目光搞蒙了,他支吾起来:“不,这种说法……不……”

他虽然满肚子墨水,饱经沧桑,毕竟没在这种高层次的严肃场合受过这种讥讽。夫子,夫子,夫子气质是难以对付姜永训这种久经官僚杀场的辩术的。王涛志并无别图,只是在极力维护下属,这种“护犊子”做法在官场很时髦,很受下属感动。他在全市是有名的,只要抓住一点理,任何场合都是敢大打出手的。

“黄老师说得对!”郑风华接过话说,“我理解黄老师这话的内涵。本质,不一定就是指这三个学生而言,事物也有本质,即实质问题。比如我常说的一句歇后语,熊瞎子给主人脸上打苍蝇——好心办坏事。这种事情的本质,也就是实质问题。是打苍蝇,办好事。反过来,比如说彭小涛同学吧,他闹课是什么?是我讲错了,不愿意听要走吗?我没错,肯定没错。是我惹着他了吗?没有啊,至今我思考不出他弃课这件事的实质是什么。是借故要逃学?是逞能向老师挑战?都没有依据说明这个问题!”他停停喝口水接着说,“学生是未成年人,我们受过师范教育,专门学过心理学,要想教育、帮助学生,只有抓住了事物的本质,才能去分析判断学生的心理活动。然后分析到学生是恶意、善意,还是意外。这样,才能有针对性地去进行思想教育……”

“这个调查报告有什么独到见解呀?”韩小冬又冒炮了,“那四点处理意见是三名学生闹课事发后,我们给学校和市领导的建议……”

彭卫东真的要坐不住了,他从参与调查到写这个调查报告,让自己宽宏了又宽宏,应和他们又应和他们,下决心把立足点放在韬光养晦上,没想到,这三个小子竟如此露骨地向自己开炮了。他开始后悔,应该让牟如锐把彭小涛揪出来,其后果肯定难看,但对自己是个解脱。要是这件事败露了,那就彻底垮台了,甚至比在镜泊湖师范学院败得还要惨。那时候有退路,再败露了就无退路可走了……想到这些,他心跳、气喘、冒汗,又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只能从兜里掏块纸巾,低头假装咳嗽来擦汗、平喘……

彭方园时而笑笑,时而和旁边的人又点头又平淡地小声说几句,一看就是很有官场经验。谁都知道彭小涛是他的侄子,谁都知道他大哥过世后他爱侄如子,甚至娇惯。谁都知道彭小涛打遍骂遍全市无敌手,不是流氓胜似流氓。但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他心里已经很乱,倒吸气的时候是在叹息彭卫东太无能,有心机劲儿用不到正地方;微笑时是在思考怎么办。韩小冬等再说下去,彭卫东将更难堪。他伏在王显贵耳朵上嘀咕了几句,王显贵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彭方园对韩小冬示示手说,“我来说几句吧!”

韩小冬只好把要说的更尖锐的话咽了回去。

在座的人,包括王显贵把目光投向彭方园时,他神态是那般自然加洒脱,好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甚至谁都看不出这件事情和他的弟弟彭卫东、侄子彭小涛有关。他年龄比王显贵小得多,那城府深劲儿,那官场的老成程度,要比王显贵还要多几分。

“刚才,听了调查组的汇报和几位同志的发言,很受启发,很受教育,受益匪浅。”彭方园打开了话匣子,“调查组的同志们尽其所能,搞清了一些问题,也提出了一些可行的意见。刚才韩小冬老师说处理意见是他们三位老师当初提交的建议,并抄送了我一份,是这样的。只是调查报告将其更细化了。不管谁提的嘛,说明这些问题你们的认识是一致的,这我就不多说了。要不说嘛,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黄夫子老师总结了‘三个化’,其中说到处理问题严重化,我看很好。如果就这个调查反映的问题看,处理是重一些,给个记大过处分或警告处分什么的都可以……”他喝口水,见王显贵瞧着他说话时有微微点头的意思,继续说,“郑风华等三位老师的发言好哇,有耐人思考的味道。透过现象看本质,由表及里地分析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处理问题的方法论,符合唯物主义辩证法。他们不愧是首屈一指的七七级大学毕业生。人才啊!他们提出的问题应该引起高度重视,我建议调查组要留下继续深入地开展调查。那么,调查组提出的意见怎么办?由于这件事情影响很大,不马上处理不足以平民愤。我建议,就调查出来的问题做第一步处理。深入调查有结果了,再研究一次。包括公安局的调查组必须加大力度,尽快侦破,实事求是地进行处理。我就说这些,最后,还要请王书记来定夺。”

“我和郝倩丽老师挨打这个奇怪的问题,领导必须查个水落石出……”韩小冬突然激怒地站了起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我们当老师的连人身安全都……”

王显贵示意着说:“韩小冬老师,请坐,你坐下,别激动,你的心情我理解,要说什么我也清楚了……”

韩小冬还想说什么,郑风华听王显贵这么一说,一拽他的衣角儿,他深深吸口气坐下了。

多少年来,这里的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两名主要领导共同参加一个会议研究问题的时候,其中次要领导表达后,主要领导就要收秋了,而且没有原则性分歧,都要维护次要领导的威信。而王显贵却不这样,他经常在会上否决前任市长的不正确意见,这也就成了他的领导“个性”。前任市长就是由此引发种种矛盾被调走了。彭方园心里突突着,在座的人也都关注着他这个一把手对这次会议如何“一锤定音”。他却一反常态地说:“我原则同意彭方园同志的意见,这次会议就定这么几件事:一、对彭小涛、于极南的处分和相关问题,就不是这个会议定的,由学校负责就这个原则履行公事就行了;二、关于对学校领导班子的通报批评就由市纪检委履行相应程序办理;三、靠关系不够分数进入一中的学生单班教练的方法很好,举一反三,包括其他两所市重点中学也这么办,由教育局长龙玉田同志负责,一个令,一个模式,一抓到底,要注意制定个办法,如何提高这种班的教学质量,也包括德育问题……”他说到这里突然一拍桌子发起怒来,“公安局调查组的工作不能令人满意!这么长时间,韩小冬、郝倩丽两位老师无故惨遭毒打,导致住院的案件竟无一点进展,都是白吃干饭的吗?还是警匪一家?还是认为案件小不负责任?这比起杀人放火来,案件是不大,可是教育工作涉及千家万户。媒体报道后,可以说全市不少人都在关注,尤其是教师,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或者不了了之,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社会都在重视科技,重视人才,重视教育。我们连教师的人身安全都保证不了,还有什么脸坐在这里吃皇粮?”他有些过于激动,侧脸对彭方园说,“彭市长,这公安局可是你分管的,给他们下个军令状,破不了案,在电视台向全市人民说清楚,征求广大群众的意见,这样的干部应该怎么处理……”

彭方园说了声:“好,我来落实,会后留下我和他们认真研究一下落实问题。”

王显贵边起身边说:“散会!”

不过,谁也没敢抬腿走,直到他走出门好一阵子,人们才开始渐渐走出会议室。牟如锐等人向彭方园的座位靠去,开起了小会。

王显贵出了会议室,在走廊里让一名赶来汇报工作的干部截住了。要是平常走出会议室的人就会从他身边一擦而过,今日却无一人超越。他简单听完汇报大步往外走,孙大伟只差半步在右侧跟着,当他走到等候的轿车门前时,孙大伟一个大步跨上去拉开车门,手紧靠车门顶楞沿打掩,他一猫腰进了后排左座,孙大伟便立即关上车门,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进了轿车。

郑风华一出门就看见了这一系列动作,他虽然觉得不舒服,感叹现在的领导干部不是都口口声声讲“为人民服务”嘛,还要专门有个“人民”为他做这种服务,这做派和旧社会的县太爷、大些的官吏们有什么区别?这一点,他心里不舒服,被尊崇的这位市委书记,在他心里失去了不少光彩。

韩小冬在一旁讥讽地说:“哪天叫黄大哥也来学学这一套!”

郑风华说:“少说废话!”

他俩说话的空儿,黄夫子一转身要溜走,被郑风华一把拽住说:“你还有完没完?”

黄夫子说:“这小子和娟娟的事情没完,我就和他没完。”

郑风华使劲拽他一把说:“你俩都跟我走!”

黝黑锃亮的伏尔加轿车驶出市委大院,直奔市领导住宅区而去。

“大伟,”王显贵说,“以后就不要再这么跟我了,你已经是政研室主任了。”

孙大伟向后探探身子说:“王书记,我像是习惯了,主要还是你身边没有秘书的关系,总觉得你这么走,心里不踏实。最近上访人截市领导车的不少,要是有个小麻烦我好给你挡挡驾。”

“你怎么忘了,我不怕上访的,喜欢他们截。”王显贵笑笑说,“好,送就送吧,我正好有话和你说……”

王夫人正在包饺子,王燕刚进门,王显贵和孙大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王夫人自然高兴,吩咐王燕说:“快把大伟手里你爸爸的包接过来,人家现在是正处级干部了。”

王燕笑笑说:“妈,瞧你说的,正处级干部不也是我爸爸的部下嘛,拎拎包怎么了。”

孙大伟把包放下说:“就是嘛,阿姨说法就是多。我也来包吧?”

王夫人连说:“不用不用。”

王显贵说:“大伟,不用就不用吧,我正好有话和你说,来,沙发上坐。”

“大伟,”王显贵让孙大伟挨着他坐下,问,“你觉得郑风华这个同志怎么样?”

孙大伟开口就答:“沉稳、有能力、有智慧、思维敏捷,是沉埋十年又经过四年打磨露出尘世的一块好金子呀。”

“哈哈哈……”王显贵笑了,“十年‘文革’被沉埋,四年大学又打磨,露出尘世的一块好金子?好,好,比喻恰当。”

孙大伟说:“这人比我水平高,他发言的时候我认真听了,思考了,一闪念产生了一点想法……”

王燕一听爸爸和孙大伟在议论郑风华,侧耳注意听了起来。

王显贵朝孙大伟探探身子问:“什么想法?”

“王书记,”孙大伟似乎猜出了王显贵的意图,“让郑风华给你当秘书怎么样?”

“嗬,”王显贵说,“咱俩怎么想一块儿去了,啊?”

王燕在一旁插话说:“爸爸,行啊,郑风华人品好,是难得的人才!”

“哎呀,”王显贵说,“怎么什么事儿都有你呀!”

“这不是帮你参考嘛,我也觉着不错!”王夫人说,“燕子,酱油不多了,一会儿吃饺子用,你快去买一瓶,海鲜味儿的。”

孙大伟说:“阿姨,我去吧?”

王夫人忙说:“不用,不用,你俩唠正事儿吧,让燕子去。”

王燕真有点儿想让孙大伟去的意思。王夫人一推王燕说:“快去!”

王燕说:“谁去不是一样,大伟也不是没去过。”

王夫人说:“现在不一样了,人家大伟是正处级干部了。”

孙大伟忙说:“阿姨,没关系,什么正处级、副处级的,还不是王书记培养的结果。再说,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孩子。”

王夫人听了很高兴。其实,她内心是把孙大伟当姑爷看了,死活推着王燕洗洗手出了门。

王燕一出门上了大道,刚要拐往一个小食品商店,郝倩丽正骑自行车顺坡而下,一眼就看见了王燕,忙打招呼:“王老师,这是要去哪里呀?”

王燕回答:“妈妈让我去买酱油,你怎么才回来?”

“住了这些天院,教研室安排别的老师代的课,”郝倩丽下了自行车,推上两步靠近王燕说,“我整理了一下教案,把代的课捋了一遍,大略地又通讲了一次,让学生们再扎实扎实。”

“你真敬业!”王燕瞧瞧家里没出来人,往前凑凑,兴奋地说,“郝老师,来,边走边说,告诉你个好消息。”

郝倩丽推着自行车,跟着王燕的步子问:“王老师,什么好消息?”

“刚才,我爸爸谈你家郑老师,印象老好了,”王燕说,“想让他当秘书呢!”

郝倩丽兴奋地问:“真的?”

王燕回答说:“这还能骗你吗!”

郝倩丽忙问:“王老师,定了吗?”

“那倒没有。走,边走边说。”王燕说,“组织部、办公室,还有秘书长,也有亲属朋友给我爸爸推荐秘书的多了去了。刚才,爸爸在和孙大伟议论,你家郑老师是很重要的人选。”

“王老师,这可靠您多帮忙了,”郝倩丽说,“上次我和你说了这事儿,就没好意思再问你。看来,你没少做工作,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呀。”

“怎么能说这话,”王燕觉得有些俗气,直白地说,“没问题,你回去让风华最近谨慎一些,有情况我会和你们沟通……”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小食品商店,郝倩丽停下自行车要去交款买酱油,王燕死活不肯,郝倩丽也只好罢了。她真舍不得离开王燕,还想说什么。王燕拿着一瓶酱油大步朝家里走去,出了老远了,听见郝倩丽喊:“王老师,再见!”她回头应了一声,快步朝家里走去。

雨下过好几天了,房屋、街道、树木冲刷过的洁净还那么朗朗可见,晚风还那么清新,空气还那么沁人肺腑的凉爽,这是初秋北方人享受大自然最惬意的美好季节。

三兄弟离开市委大楼以后,本应乘公交车回学校,黄夫子却撅嘴避着公交站抄近道奔学校溜了。韩小冬紧靠着郑风华碎步走着,也是东瞧西望想走岔道。郑风华喊了一声:“黄夫子,回来坐公交车!”黄夫子只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韩小冬见此情形,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郑风华向公交站走去。郑风华一把把他拽过来,大步撵上了黄夫子,一手拽住他向旁边一片绿化小树林里走去。进了小树林,郑风华松开他俩歇斯底里地像问又像在喊:“怎么的?没完了?三兄弟要吹灯拔蜡散伙是吧?去吧,我等着,把孔府面前的拍照拿来,就在这里烧了它。去,去呀!”

“我,我……”黄夫子气结巴了,“风华,咱俩还是兄弟。从此以后,我和他就算谁也不认识谁。畜生,畜生!”他说着,手指着韩小冬,“滚,滚,以后再别让我见到你!”

韩小冬一梗脖儿:“我是人,怎么也不会是畜生呀!”

“我问你,”黄夫子还是那句话,“你小子说,勾扯我姑娘,日后真成了是叫我爸爸,还是叫我大哥?”

韩小冬一眨眼:“到什么火候叫什么呀!”

“浑蛋!”黄夫子用了十足的力气,左右开弓,对准韩小冬就是两个大耳光,“你死了这条心吧,没你想的那个火候!”

韩小冬刚要抬手,郑风华虚空着手,装作使劲,对准韩小冬左右开弓又是两个耳光:“你要干什么?你就是不对。你爱上娟娟,娟娟爱上你,这是可以的。但是,你万万不该……”

“一个巴掌拍不响!”韩小冬被郑风华这一打,没觉得疼,好似清醒了不少,滴着眼泪诉说,“你们问问娟娟,那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去,去,你们去呀!”他跺着脚在向苍天发问,“娟娟离这儿远,苍天呀,你有眼的话你作证,你说呀!”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呢?”郑风华指斥韩小冬,“还不快向大哥赔罪,承认错误!”

他轻轻一推韩小冬,不知是惯性还是意识所在,韩小冬“扑通”一声跪在了黄夫子面前。黄夫子犹豫一下,像是要去拉韩小冬,又像不是,身子一歪,伏住身边一棵树呜呜呜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娟娟,你跟着爸爸,爸爸没带好你,爸爸对不起你呀!呜——呜——”

一个跪着掉泪,一个抱树大哭。郑风华站在他俩中间说:“从师院到一中,我们三兄弟唇齿相依,心心相印,多不容易呀!除非夺妻之仇、杀父之恨,什么力量都不会撼动我们兄弟情谊的根基!”他说着说着激动了,停停又说,“今天下午的汇报会上,你俩都像同志,又像兄弟,让我心里好兴奋。这就是大义面前我们三兄弟牢不可破的革命的、又是兄弟般的情谊,有些亲兄弟也做不到的。”

韩小冬冲着黄夫子说:“大哥,我向你赔罪,我对不起你。二哥说得对,我不对,从今以后我再不理娟娟了……”他说着说着,泪水簌簌地滴落下来,自己动手左右开弓去打着自己的嘴巴子:“我不对,我浑蛋……”

郑风华急忙上去制止住,对黄夫子说:“大哥,杀人不过头点地,行了吧?”

黄夫子侧一下身,点了点头。

“大哥,”郑风华说,“给我一个面子,把小冬扶起来!”

黄夫子慢慢走过去,一伸手,韩小冬一下子站起来,紧紧抱住黄夫子呜呜哭起来。

“好了,好了,”郑风华说,“这才是真正的兄弟。”他看看手表说:“现在回去,食堂也没饭了。走,我请客,咱们哥仨下馆子去!”

三兄弟并肩朝前面的一个饭店走去。

王显贵夫妇留孙大伟吃完饺子以后,王燕主动把孙大伟叫到自己房间,王夫人非常高兴,包括王显贵也觉得王燕嫁这么个小伙子也蛮不错。可王燕总以自己是什么七七级自居,嫌孙大伟是工农兵大学生。在王显贵看来,孙大伟别看是工农兵大学生,放在工作岗位上什么也不差,悟性强,为人谦和,做事想事都很周到。两个人真能结合到一起,性格上还是个相互补充。王显贵在想,不管女儿能否嫁给孙大伟,让他在政研室独立工作一段,再提高一下研究问题的能力,是足可以委以重任的。

孙大伟一进房间,还没等坐下,王燕就说:“大伟,我这些日子很苦恼。”

孙大伟忙问:“为什么事情苦恼?”

“现在想来,考学的时候多么幼稚。爸爸劝我报考专业性强的专业,比如文科的新闻、汉语言文学、商业,还有中医药之类呀,我呢……”王燕停停说,“就像喝了什么迷糊汤药一样,非报考政治系,就觉得我爸爸是北师大政治系毕业的,学政治有前途……”

孙大伟迟疑一下,知道她以下要说什么了,打断她的话说:“我记得当时你还征求我的意见,我当时实在是没主意。”

“不说这个了,”王燕说,“给我分到三中,又让我教政治,真没意思。我发现,学生最不爱听的是政治课,连我自己也觉得课本自身就很乏味,怎么办呢?”

孙大伟想了想说:“这方面我也没有经验,我给你提个建议,你找郑风华给你出出主意,怎么样?”

“我也这么想,”王燕边说边看手表,“大伟哥,全市七七级学生成立了一个联谊会,今晚要在友谊宫热闹热闹。我要走了,你陪我爸爸、妈妈唠一会儿吧。”

孙大伟也看看手表说:“不了,我也回家了,今天家里还有点事情,一起走吧。”

王燕说“那也行”,两人一起出了家门。王燕骑自行车带着孙大伟,王夫人在门口瞧着他俩拐了弯,带着满足的表情进了屋。

郝倩丽和王燕分手后,在小食品店里买了蛋糕、清蒸猪肉罐头,还买了大虾糖、苹果、一瓶北大仓酒。她骑上自行车,要拐进胡同进郑家的时候,发现冬冬在和一个同学玩玻璃球,忙下了自行车喊他。冬冬听到喊声,拾起玻璃球跑了过来。

郝倩丽说:“冬冬,妈妈开支了,给你买了一大包大虾糖。”

冬冬摸摸挂在自行车前把上的网兜,看见了里面的好东西,仰起脸问:“妈妈,你怎么突然对我好了呢?”

郝倩丽听了很伤感,故意推着车放慢脚步说:“傻孩子,爸爸妈妈一直都是对你好的,这好都在心里。前几年,爸爸念书,妈妈没有工作,想顾也顾不上你多少。当然,也是妈妈做得不够。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公家就会分给我和你爸爸房子,到时候咱们搬进去,就有了自己家了。爸爸妈妈就能天天见到你,就能天天喜欢你、心疼你了……”

郝倩丽说着走着,已经到了郑家门口,刹住话匣子说:“妈妈不说了,说多了你也不理解。等你长大了,这些就都明白了。”

郝倩丽进屋时,冬冬早已拎着食品袋跑到爷爷那里卖起乖了,说妈妈对他可好了,对爷爷、奶奶也好,给爷爷买的酒,给奶奶买的蛋糕,又给自己买什么什么。郑风华的父母自然从心里往外高兴。

郑母先问:“倩丽,吃了没有?”

郝倩丽心不在焉,瞧瞧两个房间都没有郑风华,问他是否回来过。两个老人都说没有。

郑母说:“我和你爸还以为你俩有什么应酬不回来吃了呢,这么说,你肯定是没吃了?”

郝倩丽一点头,郑母急忙放桌子端饭、端菜。原来,郑母留了一手。冬冬吵吵饿了,爷爷也就应和开饭。郑母早给儿子和儿媳妇留出了饭菜。饭菜端上桌,郝倩丽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婆母看得出来,那神情绝对不是什么一般愁事儿。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说。郝倩丽拿起筷子端起碗刚要吃饭,又想撂下去找郑风华一块儿吃。这时,郑风华满脸通红地进了屋,一副不醉不归、又没少喝的样子,往炕上一躺,谁也不理地闭上了眼睛。冬冬急忙上炕拿出个枕头给他垫上,他紧紧搂住冬冬,眯着眼睛说半醉的话:“我的好儿子呀,一定要好好学习……”

郑母数落郑风华为什么喝这么多,郝倩丽匆匆吃了一通,一再追问,才知道是和黄夫子、韩小冬下馆子了。郝倩丽问他俩和好了没有,风华一副疲惫的样子,只是哼哼哈哈。郝倩丽心里有话要和他说,可他就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搞得她哭不得,笑不得,急不得,躁不得。

冬冬摇晃着郑风华说:“听说爸爸作文很棒,能不能替我写篇作文?”

郑风华说:“这可不行,爸爸可以教你,现在不行。”

冬冬觉得没趣儿,还是跟着爷爷睡去了。郝倩丽用毛巾在脸盆里透了透凉水,把毛巾给郑风华敷在额头上,又去烧水。

郑母问她:“干什么?暖瓶里有开水。”

她说:“要给冬冬爸爸泡泡脚,这样醒酒快,也会减少疲劳。”

郑母觉得儿媳妇自从有了工作,特别是今天的表现,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这么疼爱自己的儿子,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窗外的灯光在一盏盏熄灭,冬冬也被爷爷和奶奶逼着关了灯,因为明天要上学。

郝倩丽给郑风华又敷又泡,他果然很快清醒了。妻子突然这么勤快,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了。郝倩丽正在铺放行李,郑风华拽她一把,问:“倩丽,你好像有什么事儿吧?”

郝倩丽回答:“当然了!”

郑风华问:“什么事儿?”

“我要告诉你呀,”郝倩丽卖关子说,“怕你高兴得晕了过去!”

“至于吗?”郑风华要动手,“你说不说?”

“说说说!”郝倩丽连连告饶,一字一板地说,“刚才,我骑车子下班回来路过王书记家,正好碰上了王燕去买酱油。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他爸爸有意让你当他的秘书,接替孙大伟!”

“哎呀,就这事儿呀,”郑风华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脑海里浮出了王显贵走出市委大楼,孙大伟车前车后的情形,摇摇头说,“不干!”

郝倩丽很吃惊:“你说什么?”

“不干,”郑风华很冷静,“我说不干!”

郝倩丽两眼瞪得老大:“不干?是吗?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郑风华坐起来加重了语气说,“我不干!”

郝倩丽紧随着问:“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倩丽呀,”郑风华说,“我目睹过孙大伟当秘书的业务,拎包、开车门、接上班、送下班……还有些什么业务我就搞不清了,这活儿我可干不了!”

“风华,你这不叫清高,这叫不识抬举!”郝倩丽已经表现出不冷静,“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难得人家看中咱,这是升官最好的途径。我听说了,凡是市长、市委书记的秘书,只要规规矩矩不出问题,没有一个不提拔的。这一点,最适合你了。”

“不对,倩丽,你还不了解你丈夫,这活儿不适合我。别人干能干好,能提拔,可到了我这里就不一定能干好。因为我太不擅长干这种小答应似的活了。”郑风华耐心解释说,“市委书记的秘书,这本是个很好的职业,也是接近高级领导干部的职业,是个能向他们学些本领的好机会。可是,”他话一转,说得很动情,“秘书是给领导整理文件、督办事情的,是工作的助手。可现在我比较了解,但凡秘书都是伺候型的,类似过去衙门里的‘小答应’,有些秘书连领导家里人都使唤,这和目前官僚主义作风盛行有关。再说,我们三兄弟早就山盟海誓,就是要在一方土地上为教育事业做出一点贡献来!”

郝倩丽反驳说:“人家王显贵不是那样的官儿。”

“可能,我对他印象也很好。不过,我想了,现在要找个焦裕禄很难。”郑风华说,“他尽管是个好书记,可我看见了孙大伟干的是那活儿。”

郝倩丽一下子心沉大海,一不冷静,就带出了责备、质问的口气:“风华,你一个贫寒家出身的普通孩子,也就是考上了七七级,有什么可清高、可了不起的?不就是能写两笔吗?那活儿有什么不能干的?教育?教育指着你们仨就能振兴起来?别想入非非、不自量力了好不好……”

“倩丽!”郑风华反驳说,“这是你说的话吗?这是我郑风华的老婆说的吗?”

“是,铁是!”郝倩丽开始较劲儿了,“你想想,假如你是王书记的秘书,你老婆回城安排这么个小小工作能受这么多委屈吗?你儿子能想上重点小学都去不成吗?咱们都三十多岁奔四十的人了,能连个窝儿都没有吗?”

郑风华问:“倩丽,你让我去给市委书记当秘书,就是为了这些吗?”

“不,不光是为了这些,”郝倩丽回答得很干脆,“为了你的前途,不就顺便把这些都捎上了吗?”

郑风华真的想起了妻子回城后的一肚子酸水,她又这么一说,要较劲儿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不少。他一边伸手去抱她一边说:“倩丽,你受苦我知道,可我确实干不了这活儿。”

郝倩丽生气地说:“我教给你!”

郑风华一笑:“说什么呢?”

“我是说这工作只要谨慎就行,”郝倩丽说,“简单得很。”

郑风华仍然嘴硬:“繁杂倒不怕,是我不想干,从心底深处不想干。”

郝倩丽肺要气炸了:“郑风华,你再说一句!”

“倩丽,”郑风华说,“我再说几句也是不干!”

“郑风华,我告诉你,”郝倩丽较劲说,“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这件事情我替你当家了!”

郑风华笑笑:“你别这样,我要是就是不干呢?”

“那你眼里就是太没有我郝倩丽了,”郝倩丽忽地站起来,下地蹬上鞋,“你要是不干,咱就离婚!”

郑风华笑笑:“倩丽,至于吗?你回来!”

郝倩丽使劲拧一下门锁,猛地推开门走了,碰得门后洗脸架叮咣倒了。郑风华的爸爸妈妈急忙拉亮灯,穿着睡衣、趿拉着鞋走了出来问郑风华。郑风华气嘟嘟坐在炕上不回答。郑母跑出门去撵郝倩丽,郝倩丽已经没影儿了。老两口数落郑风华,让他快去把媳妇喊回来,郑风华不耐烦地说:“愿意咋的就咋的,不自爱的东西!”老两口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郑风华无法遮掩,只好说了发生矛盾的原委。这一说,老两口也责怪起他来,这么好的差事为什么不干?郑父知道郑风华的脾气,他爱好和不爱好的事情恐怕谁也掰扯不过来。“文革”前,郑风华读高三,理科、文科都不错。郑父的意思是“学好数理化,任凭走天下”,劝他考理工大学,他却要报考文科。他喜欢新闻,就报了北大新闻系。没多久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这件事他还深深记得。他虽然旧社会念过几年私塾,文化水平不高,人也粗粗拉拉,但脑子里懂的世故很多。他让郑母去泡上壶茶端来,他要和儿子好好唠唠,这可是郑家的大事,不同高三毕业时报考什么志愿,决心一定要让他听媳妇的劝告……

郑母很快把茶水泡好端了上来,郑父又告诉她到郑风顺家里去一趟,让郑风顺到亲家母那里看看,郝倩丽是不是回那里了,别出了什么意外。郑父也知道,儿子大了,有学问不说,更有主意了。为这事儿都和儿媳妇掰拧了,就不能硬着来。你来硬的,他就是不听又能怎么着呢?先不谈这个,东聊西聊起来。

爷俩正唠着,刚接触上话题,门口传来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亲家母、郝立亭两口子,包括郑风顺两口子也都来了,只是不见郝倩丽来。不用问,一定是郝倩丽搬来的说客。郑家父母急忙热情相迎,好一阵子寒暄。

老丈母娘的到来,却是出乎郑风华意料之外。在他心里,老丈母娘是很有位置的,他有些心慌,倒不是怕老丈母娘来闹门,说欺负她闺女了,而是老丈母娘肯定和郝倩丽站在一个立场,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一家人咱也不说两家话了,用不着外道。”郝母一坐稳就冲郑风华来了,“风华呀,倩丽说市委书记想让你当秘书,你不去,我咋不信呢?”

郑风华无论如何是不能给老丈母娘一点难堪的,他想起了有人说的“自古忠孝难两全”,又想起了有人说的“顺者为孝”,他不管这里有多少真谛,又有多少语误,对付眼前是很有启发,很有用处的。他笑笑说:“妈,我爸刚才也说这事儿呢,那怎么能呢?我只是说我不太适应做这项工作,倩丽就急了。”

“我说不能嘛,”郝母说,“哪有生来就什么都适应的?慢慢来嘛。你岳母觉得,你做这项工作最合适不过了。”

在座的你一句,我一句,都是鼓励的、喜洋洋的话语,人人都觉得郑家和郝家要升起一颗新星似的。

“妈,还有我爸,在座的哥哥、嫂子,”郑风华说,“这事情八字没一撇呢,只是王燕传话。再说,市委书记选秘书,这是组织上的事情,事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咱们家就这么闹腾,让人家知道了,犯劲儿呀。”

郝立亭说:“对,这事儿可不要从咱们家吵吵出去。”大家一听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谁也不吱声了。不过,每一个人都在默默祷告着郑风华能当上市委书记的秘书,甚至都预料着他更加美好的前途,期望着自己会享受些什么……

夜是这样的静谧,静谧中也有着含有诸多秘密的不静谧。王显贵哪里会想到,他组织召开的这个一中学生闹课议题的汇报会,竟像一根中枢神经牵动了那么多根支神经,其中包括他自己。这次汇报会,使他更加深了对郑风华的认识,有意想让他做自己的秘书。这又诱发了郑家、郝家的风波,还有彭方园、彭卫东、山川真君……郑家风波平息的时候,彭方园在会议室留下彭卫东、王涛志,还有牟如锐、严为民等召开的催办落实会才刚刚结束。彭方园一改汇报会上严肃但多有温和的神态,一伙一伙地责骂,又一伙一伙地吩咐任务。让这些人奇怪的是,他骂的、吩咐的都没有具体的操作要求。一出会议室,彭卫东错后几步等他出了会议室,问他是不是制定个贯彻落实这次办公会的方案,他没鼻子没脸地说:“你知道该怎么办就办去,还和我说什么!”

彭卫东知道这位二哥的内心意思,他现在最怕的是影响。从年龄和各方面条件来看,这次没当上大市长,下次还会有机会。就凭他的为官为人,与他当官高升没大冲突时,他会极力袒护彭小涛,也极力成全自己要办的事儿;一旦知道能造成大影响,他什么都会翻脸舍弃的,甚至是老祖宗牌儿。彭卫东曾自言自语说过,这哪儿是个哥,是个爹呀!他彭卫东现在可谓是进退两难,彭方园甚至对自己也透露出不满意了。他再问什么,彭方园连话都不说,夹着包走了。他瞧着彭方园夹包那气势汹汹、威风凛凛的样子,吸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副市长二哥,二哥副市长,自己家人就说白了呗,让我猜谜语干啥?日本鬼子讲了,你在官场上玩,真是大大的狡猾,大大的狡猾呀……”

彭卫东咬咬牙,攥紧拳一挥,仍是自言自语:“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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