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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镜泊湖师范学院位于老爷岭南麓的镜泊湖北侧的一片乡野之中,这片地域人们俗称大荒地,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在“面向农村办学”的口号下建起的一所培养中小学教师的综合性师范院校。牡丹江市通往图们的铁路从这里斜穿而过,在东京城火车站下车,还有十多里的路程。

太阳落山了。

郑风华在东京城火车站下车后,急忙去货物处领了行李。走出站区一问,方知学院每天都有一班往返这里的大客车,可惜因取行李已经过点了,他只好扛着行李朝师院走去。一出镇子,茫茫夜色下,他发现在沙石路伸展去的山脚下有一片闪闪的灯光。他猜想那一片闪闪的灯光大概就是久盼的学府了。来时他看过地图,远处那黑黝黝一片,大概就是托起高山堰塞湖——镜泊湖的山峦。

他累了。扛着那么沉的行李走这么远的路,确实累了。他站在路边抖下肩上的行李喘口粗气,心里嘀咕,怎么把大学办在这么个地方?瞧着前面的景色,那收到入学通知书的激情里涌入了几分淡淡的荒凉,这里跟他从十年前就梦想的高等学府简直差得太远太远了。在那片灯光里,仿佛挺立着电影《决裂》里的主人公,他正伸着巴掌,露着有厚厚茧花的大手在发出着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宣战的豪壮声音:“这就是文凭——”

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学院十个系的入学教育已经全部结束,进入了正常的教学生活。夜幕笼罩下的校园里有跑步的,有三三两两散步谈心的,还有拿着手电忽而照一下课本,忽而吟背英语单词的。最亮丽的风景是四座教学楼每个窗口的灯都亮着,那是学生们在上晚自习。这一切,又像一股股清风拂面,使郑风华的心激荡起来……

郑风华按着大院门口传达室老头的指点,扛着行李朝校园东北角砖瓦结构的平房——中文七七级三班第一男生宿舍走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宿舍里传来了带着浓浓的上海口音的嘲弄声:“……什么写作老师,别说传授写作技巧了,就照本宣科还错字连篇,‘颇大’的‘颇’字硬念成‘皮’字。明天上午又是她的课,我不去了……”这声音还没落地就又传来了阴阳怪气的声音:“你的明白?我可知道咱们这位写作课老师,就是因为长得一副漂亮脸蛋儿,讨领导喜欢,才被推荐上的大学。初中?初中?对了,六年级毕业,初中刚念一年就是文化大革命,在这里毕业留了校,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她可是我的老乡,你们给点儿面子,悠着点儿呀……”

郑风华听准是韩小冬的声音,敲一下门,没等回音就推开门进了宿舍。韩小冬估计郑风华是听见刚才那些话了,瞪一眼黄夫子,忽地跳下床上铺,十分亲热地和他寒暄着,接过他肩上的行李,举起来扔到了靠窗的那个床头上写着郑风华名字的空铺上。

“郑兄,”韩小冬捶一下郑风华的右肩头说,“一听说你也考上分配到了这里,可把我乐懵了!”他接着向全寝的同学介绍:“同学们,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我们农场赫赫有名的郑大笔杆子!”

韩小冬制止大家鼓掌:“行了,行了,意思意思就得了!”他指着自己下铺的一个典型的上海知青对郑风华说:“郑兄,我给你挨个介绍一下同寝的学友,这位叫黄夫子,咱们的古典文学课代表……”黄夫子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怎么也没制止住。韩小冬把他拨拉一边接着说:“黄夫子老爹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咱黄夫子传承其父基因,从下乡插队就没忘研究古典文学,能倒背屈原的《离骚》……”

黄夫子确有人们传统印象里的夫子长相,年纪轻轻,脑顶前半部分已经头发稀疏,言谈举止略有些拘泥。韩小冬接着介绍说:“这位叫张生江,来前是大庆市第一高中的教导处主任。”

这时,中文系七七级班辅导员刘福林走进来直问郑风华:“你是郑风华同学吧?我是咱们七七级的辅导员,叫刘福林。”

郑风华忙去握手:“刘老师,您好!”

“让你耽误了来校报到和上课的时间都是我的责任,”刘福林带有歉意地像讲故事一样叙说起来,“我在双城参加了新生录取工作,你的档案一投出来,我拆开一看,不但高分拔尖,又是特长生。我打开特长生成果袋才发现,你在农场当新闻干事的十年期间在全国各大小报刊、电台发表新闻和各种稿件一千四百三十多篇,最棒的是《人民日报》头版发表的那篇六千多字的长篇通讯《壮丽的青春献给党》。本来我只是想翻一翻,却禁不住一气读完了,让我掉了三次眼泪……你写的人物事迹很感人,文笔也好。”

郑风华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回学院后把你的档案专门拿给了院党委书记刘吉祥,”刘福林继续讲述着,“刘书记一个劲儿称赞你是难得的高才生,要把档案留下好好看看。你猜怎么着?等各系把录取档案都送到学院办公室发入学通知书时,你的档案压在刘书记那里了。后来,我向学生处推荐学生会干部,学生处说报到的学生中没你这么个人。我急忙去找刘书记拿回档案,让院办公室给你发了入学通知书。估计你过几天能到,准备打电话联系给你接站呢……”他讲着讲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我们伟大的辅导员刘福林老师,”韩小冬脸一仰说,“也就是我们大荒地学院能干出这种事来!”

刘福林很不高兴:“韩小冬,你什么意思?”

“我们伟大的辅导员刘福林老师,没什么意思呀。”韩小冬连看都不看刘福林一眼,拽着郑风华就往外走,“郑兄,走,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一出走廊,郑风华埋怨韩小冬:“这是大学,人家是老师,你是学生,你怎么还像在农场那样呢?”

“我韩小冬原来是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我们这所大学呀,像刘老师这样的工农兵大学生教职工占三分之二还多,满脸是阶级斗争颜色,张口说话都是阶级斗争火药味儿,像管小学生那样管我们,真没辙了!”韩小冬把郑风华拉到操场的篮球架底下坐下一转话题说,“不扯这个,喂,郑兄,你扛着行李进门的时候黄夫子说的那些话你可能听见了,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郑风华说,“你这个人心直口快,说话有肝没肺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是说我小姨子吗!”

“没错,我和黄夫子说的那个总出错的写作课老师就是你的小姨子,”韩小冬煞有介事地说,“才上没几堂课,咱中文系七七级三个班的同学对她意见大了去了!”

“郝美丽不是当辅导员吗,”郑风华有些奇怪,“怎么当上写作课老师了呢?”

“没错!是当上了,就是郝美丽。你想,我还能搞错吗?”韩小冬搂着郑风华的脖子说,“前年她到农场去,你还给我介绍了呢。”

郑风华也觉得是个问题,一下子想了很多,话语还是很轻松:“她是她,我是我,那有什么关系?再说,那是年代造成的,现在形势变化了,赶鸭子上架,肯定有问题。”

“郑兄,到底是姐夫和小姨子,会为郝美丽着想。”韩小冬乍见面就这样称呼他,后面的话又有点儿刺耳,郑风华觉得心里老别扭,可又不想说他什么,只好截住他的话题说:“你别兄呀弟呀的,那是在咱们农场,那是社会,这里是学校,是最高学府……”

韩小冬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好,那我就叫郑风华同学,你还以为是孔夫子年代,是‘文革’前呢?那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我们没来前纯粹也就是个中学不中学,大学不大学的水平,说是大学呢,还有那么几个‘文革’前的老教师。可是,我们这一来呢,汤换了,药没全换,是老学府不学府,工农兵阵地不阵地,就这么一个二尾子学校……”

“你这是什么话呀?”郑风华心里隐约觉得他说的有对的成分,更有不确切的地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的!”

“你怎么不相信呢!”韩小冬激愤地站了起来,“我调查了,这是一所极特殊的大学,也是极‘左’路线的产物。当年国家批准在这个地区建一所师范院校,筹备建校的那个姓张的院长亲自选的这个点。没有几年,别看是什么面向县城、乡镇定向招生、计划招生,这所学校几乎办不下去了,省教育厅提出搬迁,把市北山宾馆改造一下当校舍,可那个张院长就是不同意。”

郑风华也站了起来:“是这样?”

“刚才,我正要给你说说,伟大的辅导员刘老师进来了。”韩小冬见郑风华受了他的感染,一下子更来情绪了,“单说我们宿舍那几个吧,那个王宝艺是北京老高二下乡的,宝泉岭农垦中学的大校长,是咱们的班长兼党支部书记;许少祖是上海老高三到爱辉的插队知青,还是金训华的同学,来前是黑河市文教科科长;那个抽旱烟的张生江,也是老高三,我介绍过了,王铁人的徒弟;李开瑞是上海人,老高一下乡到兵团的知青,入学前是山河农场的高中语文教员……”

“噢,人才济济呀。”郑风华很惊奇,“这一恢复高考,把有才学的都集中到这儿了,一代骄子大集合呀。”

韩小冬似乎更有了话说:“从‘文革’开始到现在,老三届、新三届、新新三届,三个三届共九届,能在七七级榜上有名的何止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呀。”他挥着拳头说,“就你小姨子他们那样的能教得了我们吗?再说还不虚心。”

“喂,”郑风华想起了韩小冬刚才的话,“你说,我小姨子怎么不虚心了?你也不是外人,可以直接告诉她嘛,劝劝她好改进。”

“劝啥劝,她让我劝吗?连看我都是用眼皮夹呢,在她眼里我可能就是个小屁孩。嘿,顶上牛了!”韩小冬有声有色起来,“我们七七级这些下过乡的‘爷儿’只要有理怕谁呀,有的也是当年响当当的造反派呢,憋了十年的火气没地方发。我今晚找你出来就是先给你下下毛毛雨,弄不好,一边是同学,一边是小姨子,只怕你不好做人。”

“为什么?”

“你要向着你小姨子呢,她没理;你要向着同学们呢,得罪的不只是你小姨子,主要是你老婆,我那个厉害精嫂子——郝倩丽!”

“没那么严重吧。”郑风华拍拍韩小冬的肩膀,“这不用你操心,我上车的时候,你爸爸、妈妈还让我多帮助你呢,我说小冬倒没别的问题让人操心,就是太刚愎自用,经常搞些玩世不恭的玩意儿。理解还行,要是不理解,像怎么回事儿似的。”

韩小冬不愿意听这话:“什么刚愎自用,那叫自信!连自信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有作为?还什么玩世不恭,它世道不恭我没办法,还不兴玩玩呀……”

“行了,”郑风华拉一把韩小冬说,“我有些累了,回去休息吧,还要铺行李呢!”

韩小冬说:“对了,你的教材我都给你买了,放在班级你的课桌里了。”

“谢谢。”郑风华说,“嗬,不是我帮助你,倒是你帮助我了。”

两人边说边朝宿舍走去,当他俩轻轻推门进宿舍的时候,同学们都已睡熟了。郑风华发现,他的行李也早有人给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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