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个故事,主角是秾叔,他叫做梁大秾,时间是五十年代。
梁大秾刚过十八岁,正当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之年。这一趟行程,是跟着师傅李伯志放一批竹排,从广宁到斗门一带,这是一批量很大的货,千多条大毛竹,沿途一路的散货,全程非常的顺利,到大鳌的时候,也只余三个小排了,师徒两人赚了钱,也快到家,心情非常的畅快,就在竹排上喝了点小酒。
旧时山区交通不便,货物交流多以肩挑为主,竹木柴炭等粗重山货难以肩挑远运,山民们便创造了一种古老的水上运输———放木排、竹排。借助河水顺流的动力和浮力来运输竹木柴炭等产品,延续了上千年。这种运输方式,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仍有不少山民使用。改革开放以后,公路网逐渐形成,竹木柴炭等山区特产多改车运,放排这种古老水运方式才基本废弃。
@
此时正是农历七月十三日傍晚七点左右,两人刚吃过晚饭。
“大秾,明天是七月十四鬼仔节,今天晚上咱们还是不要走了,上岸过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吧。”李伯志常走水道,对这方面的忌讳知道得很多。
“师傅,没事的,今晚正好退潮,从这里到家,一两小时就到了。回到家的时候,师母做的饭还香着呢,我也能吃上一碗。”梁大秾心里其实是想着一个叫做莲花的小姑娘。
“小孩子不知道厉害,你知道这农历七月,是什么时节吗?”李伯志斜了大秾一眼,托起水烟筒,“咕咚咕咚”就吸了起来。
“不就是鬼节嘛,反正年年有鬼节,但也没见过鬼!”大秾笑道。
“乱说什么!你不知道,进入七月,整个珠江上面的鬼,全都集中在这个出海口!”李伯志骂了一声。他望望天空,月光初上,天色明亮,一路顺风顺水的话,或者一个小时不到就能回到家。他摸了摸怀中的一些小物品,那是买给他刚出生的儿子的,妻子好不容易生下个男丁,现在快一岁。
沉吟了半晌,他终于下决心了。“好吧,今晚月光明亮,又是顺风顺水,我们就尽快回去吧!”
“好的,师傅!”大秾高叫一声,双手用力一撑,竹排就离岸而去。
李伯志抽着水烟,坐在竹排上的竹椅子,看着两岸,但觉河面正常,两岸安静,不时看到收工回家的农民,心下稍宽。
很快就进入长安围,就是上横莲溪相邻的河段,也叫横坑口,那是一个三叉水道口,现在在这里建了两座桥,横坑大桥和莲溪大桥。
“师傅,怎么竹排好象越来越重了,是不是后面拖着水浮莲什么了,你看看。”大秾叫道。河道不时有些垃圾或是水生萍藻类植物,会挂在船边,影响速度。
李伯志拧灭了烟,走到后面,没看到有什么拖着。
“你刚才是不是吃得太饱,没力气了,快点划吧!”
李伯志有点累,打了个哈欠,想眯一下。他刚眯上眼,大秾又叫了:
“师傅,撑不动了,你看竹排吃水这么深!”
李伯志吃了一惊:“难道真碰上了?!”他弹跳起来,一看竹排,下面的河水都快没到竹排面上了!
“快快靠岸!快!”他大叫。
这时候,他们这个大竹排以及挂在后面两个小竹排,加起来也不过百条竹子,怎么说河水也不能没过竹排面上的。
竹排吃水竟然越来越深,慢慢的向水下沉去。
“斩掉后面的两个小竹排!”两人不知道碰上什么事,飞快地跑到后面,一人一刀,拚命的把大小竹排间的绳子斩断。
大小竹排分离了,他们这边的大竹排上浮了不少,吃水也不太深了
两人正要舒一口气,忽然大竹排竟在河面上团团转起来!天上一声暴响,先前的月光明亮瞬间不见了,转而乌云盖天,四周漆黑,倾盆大雨。
两人努力在竹排上稳住身体。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在闪电里,大秾看到一个个浓烟一样的黑影争先恐后的往竹排上爬,不但是这个大竹排,那两个小竹排也是一样,一个个浓烟一样的黑影争着往上爬,然后把上面的黑影挤下去,再爬,再挤……
大秾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这些……这些是……鬼……鬼魂!”李伯志全身发抖,瘫在竹排上,语不成声。
大秾听说这就是鬼魂,心里倒是不怕,抽起手中的竹篙,横着就扫了出去。还真的扫得那些浓烟一样的黑影象风吹一样的倒入河里。
“这些烟一样的黑影怎么也不能把竹排压得这么厉害。”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不管怎样,一扫之下有了效果,大秾心里也不怕了,不管你是什么鬼,我大秾本就是个孤儿,爸妈生下来也来不及养就去了,我就是天地降生的,怕你什么!
“那个时候,因为我是个孤儿,没有什么牵挂,反正都是师傅把我带大的,只要他没事,我也没什么可怕的。换了现在,儿孙成群,只怕是没这个胆气了。古人云:无欲则刚,就是这个意思。”秾叔说。
“你那个时候真的就是想着见我吗?”莲婶侧头看着他说。
@
大秾扫下一批,又上来一批,这河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鬼东西。
“师傅,要不咱们游上岸吧,也不过是几十米。”大秾叫道。
李伯志已经完全没了主意,最后放弃了竹排,由大秾拖着,游上了岸。
@
“这件事以后,师傅就跟我讲了他祖上的事,就是之前跟你们说的。从此以后,师傅就没有走船了,转行做了木匠,我一直跟着他帮忙,也跟着学。我后来,进入镇府做事,以后的事,你们也知道的。”秾叔说。
秾叔是四十左右就没跑船,转行做木匠,后来,政府急需这方面的人,他就去了,一直到退休。退体后又闲不住,再操木匠的行业,直到现在。
“现在社会好了,跟以前是两个样。不管怎么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是富足了,尽管有些不如意的事,但也睱不掩瑜。想当年,饥荒的时候,我们……”老秾叔说着就哽咽了。
莲婶嗔怪:“总是说这些不等使的事!”
我举起酒杯,跟秾叔碰了一下。这些人和事,是我最敬重的,我这一碰,是由衷的敬重和佩服这些前辈,我们都是踩着他们的肩膀过来的。
饭也吃完了,这一吃,竟然就到了晚上九点多,我想着也该结束了,怎料秾叔又说:
“真正让我觉得害怕的,是炸掉鬼仔角牛牯仔那次!”
小香和我还有莲婶,又舍不得走开了。
@
那件事以后,大秾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不就是鬼嘛,一拍就散了,他是不明白师傅为什么就从此不走船了,宁愿在家里木屑纷飞的在画线开料。
到了七十年代,那年大秾都四十了,这里要白藤堵海,河湖分家,筑闸排水,围垦开发,作为青壮且有经验的他,进入了改造大军,成为一个小头目。
他主要是负责河道的疏浚工作。所有的堵海、筑闸,围垦开发,都跟疏浚河道有关。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炸掉牛牯仔,负责炸后清理疏浚的,是大秾,那时候,他已经闯出了名号。
负责爆破的,是李伯志的儿子李远光!
生活就是这样,在循环中循环着,因为大秾的原因,李伯志的儿子李远光才能进入政府,才能选派去学习爆破……
李远光叫大秾做师兄,他也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龄。
“师兄,这个牛牯仔,看上去不太难,就是一块大石,放上几个点的炸弹,一下子就炸掉了,保证每块碎片不超过半米!而且绝不会飞到岸上去!”
“嗯,有把握吗?”
四十岁的大秾,不再是那个“敢把竹篙扫群鬼”的年轻小伙,他现在有四个孩子了,小女儿小香将要出生。他多了几分成熟和沧桑。
“那是绝对有的,小菜一碟!”李远光胸有成竹的说。
“那就好,只要敢做肯做,没什么做不到的!师兄跟你喝这一杯,等你炸掉牛牯仔,再回来开个庆功宴!”大秾举起酒杯说。
李伯志都七十了,身体不太好,但还喜欢喝酒。其实最让他自豪的,是眼前的徒弟跟儿子,不过,今晚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有一丝隐忧。
“牛牯仔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们要小心应付……”
“师傅,现在是新社会,不是封建社会了,不要那么多的迷信。”大秾还是很尊重师傅,没有他,就没有自己。
“这不是迷信,但凡鬼仔角一片的事,你们尽量不要去!一直到黄镜门天生河一带,你们能不去就不要去!”老师傅犯上焦虑症了。
“好好,我们就不去了。”大秾跟李远光赶忙劝着。
“鬼仔角是鬼魂最后的集中地,那个牛牯仔,上面都是小鬼的灵魂!”师傅的话声越走越远。
@
次日早上,有风,浪大,所以不太适宜爆破。
“远光,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们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敢做就行了!”大秾对李远光说。
“根据现在的天气,傍晚时分,河面会很平静,那个时候很适合。”李远光说。
“夏天就是这样了,孩儿脸,说变就变。”大秾忽然想起了一事。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问。
“农历七月十三!”远光不为意的一句,让大秾想起了些事,毕竟,有些事,不是你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要不,我们推迟两天?”他小心的说。
“师兄,你不是也跟我爸一样的胆小怕事?嘻嘻,我保证炸掉牛牯仔,莲花姐还等着你吃晚饭呢,那饭还热着,我也想吃上一碗呢!”
……
@
快到傍晚了,他出门的时候,对挺着大肚子的妻子说了句:
“莲花……”这个莲花,其实就是现在的莲婶了。
莲花的眼里,丈夫从来都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真男人,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
“要是我有什么事……”大秾不是害怕,他是想,无论如何,总有些事要交待一下的。
“说什么呢,你能有什么事!”莲花说。
大秾叹了口气,心想,这后面还有几个孩子呢,你肚子里还带着一个。
@
大秾把所有疏浚船只都安排好了,只待炸弹一响,水面平静了,就上去挖,上去清理淤泥沙石。
“轰轰”的几声响,牛牯仔一下子就没了,水面一阵激荡,然后形成一个漩涡。看着这个小洲,瞬间没有了,等水面平静了,大秾挥手招呼挖泥船进场清理。
牛牯仔已经没有了,但大秾心里还是放不下来,他一直看着疏浚船在挖泥。李远光不明白,怎么他师兄这一段时间都好象神经兮兮的。看了一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师兄,你看看,好象不太对劲!”李远光大声的叫起来。
大秾看了一眼,挖泥船正慢慢的往下沉。
“师兄,那些是什么?!”
大秾又转头望去,他看到的是一如二三十年前的景象,挖泥船的耙头入水处,泛起一个不大,但深深的漩涡,一堆浓浓的黑影,从那个漩涡里拚命的往外挤,拚命的往外跑,顺着耙头向挖泥船上面钻。
“鬼仔上船了!”大秾大声叫道。
@
“当时我们离挖泥船不远,只有三十米的距离,坐了只小木船就上去了。说了也没人相信,那只小木船一接近挖泥船,就往水里沉,周围涌着淡淡的黑烟。上到挖泥船,远光就发冷,一直抖个不停,船上的其他人也差不多是这样。挖泥船停在河面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了,才慢慢恢复正常。我们一直呆在船上,不敢离开。这件事,当年我们约好了谁也不准往外说,那个时候,这种事也不能说。这件事以后,我就不出船了,后来就转到社办工作。这事也一直没跟你说,怕你担心。”
挖泥船不是当年的竹排,没有沉掉,但船上的工作人员,回去后全都转行了,很多人甚至终生没再敢到附近一带。
……
“那远光那病……”莲婶小声地问。李远光我也见过几次,五十岁左右,整个人瘦得就象一个骨架子,原来那是病。
“远光这些年来一直没查出是什么病,原来是碰上那些东西了。”莲婶叹道。
“不但是他,除了我,其他人也有不少这样的毛病。可能因为我是个孤儿,鬼也不敢上身吧”
“我们这一带,是万鬼云集之地,不要以为我开玩笑逗你们玩的!每年的七月,没事就不要到处跑,特别是晚上!”
“我们这里,叫作‘灯笼有火,白藤成市’,其实是隐去了一字:灯笼有鬼火,白藤是鬼市!”
“灯笼有火,白藤成市。”这是本地的一个传说。传说明代刘伯温曾到过这里,在游历一番后,留下这八字的预言。刘伯温所说的“火”是指“渔火”或“烟火”(有人居住)的意思,白藤有市的“市”是指市道(生意)或城市的意思,本地人说他预言了这一带将会很兴旺。现在这一带果然是非常的兴旺,但当年他是不是看到鬼火鬼市,那真不得而之。
@
过了几天,我询问过老侯,从身上的龙鳞刮下些粉末,倒进开水里混合了,然后拿瓶子装好,到秾叔那里交给他,说是从别处托人求得的仙水,叫他给李远光喝。李远光喝了以后,过了些天,身上的邪气果然袪了,精神开始好起来,食欲也大增。秾叔莲婶大是欢喜,毕竟那是他老师傅的儿子,感情深厚。此后,秾叔和莲婶对我当然就更好了。
@
那几天的傍晚时分,我特意去尖峰山那边的河面,也就是当年的鬼仔角、牛牯仔之地看过,也没有觉得河面上一片暗红。现在这个年代,商店、酒吧的灯光早早就亮起了,哪能看到河面上的暗红呢?说这话的人是鬼话连篇。
这段时间我就是这样,早上到秾叔家里帮忙,傍晚时分再回家。其实秾叔的生意也不是太好,平时也就聊聊天就过一日,一下子两个月就过去了。
今年是2005年,差不多到端午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