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家弟子的房间共有十二排,每排有五间,皆是用花草树木的称谓来命名,分别是“桂、柳、莲、松、梅、槐、菊、葵、杨、竹、兰、棉。”而那个未谋面的周伙头就住在梅字第三间,二人推开房门,屋内无人,较为宽敞,只有一桌四椅,一条长炕,角落里堆置着被褥,再无他物,安轻图走进里面,西面墙壁上写满了佛家梵文,以他现在的眼力,自然是看不懂。
清言把手中的袈裟交给他,道:“小师弟,路途幸苦,今天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明天便就真正的开始了,到时玄松师叔会教给你一些武艺和和佛法,前几天可能还有些不适应,熟悉熟悉就好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安轻图对他点头道:“我准备好了,这一路上劳烦师兄了。”
清言道:“无妨,你先休息一下吧。”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安轻图放下行李,想到自己以后就要在这里长久的生活下去,微微一叹,从怀中取出了那两瓣洗心玉,放在手心细细的观摩,这块玉佩形状椭圆,如同牛奶凝固一样,一面刻画了蓬勃盛放的花丛,其中一朵牡丹占据了半面玉佩,刻工极是精细,花瓣的弧边条纹刻画的清清楚楚,隐隐间还能看到一滴水珠滑在花瓣边缘坠坠欲滴,另一面什么都没有刻画,只有一个圆形的轮廓,着实让人不解。
安轻图轻轻抚摸着那道中间的裂痕,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道“心心相印决”,寂寞无语,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紧紧握在手心,毕竟这是他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红日徐徐西沉,绚丽多彩的晚霞照进了房内,安轻图坐在桌前,看着对面的佛家梵文,眼睛却是空洞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而敲门声响起,夕阳洒落,在房门映出了一道清瘦的身影,安轻图过去打开房门,正是程瑜微笑着看向他,安轻图面色一怔,不知道对此人究竟是敬是恨,沉默不语,侧身让他走了进来。
程瑜脸色平和,徐徐打量着房间布局,轻笑道:“你在这里觉得习惯么?”
安轻图低着头,道:“我也不知道,过几天也许就习惯了。”
程瑜温声道:“你既然拜在了白马寺门下,我也就放心了,希望你以后努力修行,不要辜负你师父的期望。”
他轻轻一笑,如沐春风,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恨着我,这件事确实是我的不对,你恨我是理所当然,不管你怎么恨我,你始终是我的亲人,不会因为你的态度而改变。”
安轻图蓦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暖意,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消失不见,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程瑜眯着眼睛,看着漫天金黄嫣红的夕阳,徐徐说道:“日出日落,花谢花开,时间缓缓地消逝,如同这片即将暗淡的晚霞,过上片刻就不会再有了,我活了大半世,到底留下了什么,又记住了什么呢?”
安轻图看着他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孤独与没落,没来由的想要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又下意识的咽了回去。
程瑜忽然洒脱的一笑:“既然时间不能扭转,那未来总能改变。孩子,愿你在这里好好的,再到相逢的时候,伯伯希望看到不一样的你。”
安轻图心中莫名的一阵恐慌,脸上却丝毫不变,淡淡道:“你要走了么?”
“是啊!我要走了。”他欣慰的看着安轻图,微笑道:“黄河九转,哪有不分道的泥沙。你在这里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轻轻一笑,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大步地走了出去,不知因为明白了某个道理,还是因为这个侄子开始暗自原谅自己,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安轻图抬头看着漫天夕阳,许久未动,或许是看得久了,两行眼泪滑过鬓角掉落下来。
“嗨,你是刚来的小师弟吧。”左侧忽然传来了一道清亮的声音,安轻图扭头看去,一个头发束起,穿着袈裟的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走了过来,身高七尺,剑眉入鬓,容貌极是俊朗,对着安轻图笑道:“第一天来,怎么看着天空发起呆了?”
安轻图看着他的装扮,应该同是俗家弟子,点头道:“见过这位师兄,刚才在想着一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入神了。”
这位青年比他高了两头,低头看着他笑道:“这就快开晚饭了,你初来乍到,应该还不知道膳堂在哪里吧?我领你去吧。”
这位青年目光清澈,笑容温暖,没来由的让人多了几分好感。安轻图跟在他身后,道:“我叫安轻图,多谢师兄了。”
青年笑道:“在下李治延,比师弟早了几年入寺,为人愚笨,到现在也没有学出什么,真是惭愧。”
安轻图有些惊讶,看他双目炯炯,举止间洒脱自然,怎么也不像愚笨之人,权当他开玩笑,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师兄,你知道我们俗家弟子和剃度弟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治延沉吟片刻,道:“剃度弟子戒律条规比较严格吧,不如我们俗家弟子闲散自由,不过在佛法心性上,我们就比不了啦。”转过拐角,忽然一笑,道:“我们到了。”
安轻图向北面望去,在北面十丈处,有个极是宽敞的大堂,不少弟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三五成群,或坐或站,约有三百多人,全是俗家子弟,堂内摆放着一条条的长桌,空空如也,显然还没有开饭。
旁侧弟子看着李治延遥遥走来,脸色微变,纷纷绕到了一旁,似是不愿意和他碰面。
堂内长桌间走道本来狭窄,还有不少弟子堵在里面,其他人要想通过还真的费番周折,可是安轻图在李治延的身后走着,发现前面的弟子看到李治延走来,都有意无意的走到旁侧,避开他们,倒是一路畅通,好走了许多,不禁有些奇道:“李师兄,你在这里很厉害吗,他们好像都很怕你啊?”
李治延回头晒然一笑,道:“我这点微末本领,在师兄弟里面只是倒流,怎么会让他们害怕,他们应该是等得不耐烦,活动活动吧。我们现在这里等着,等一会就会开饭了。”
他们现在走到了堂内最东边,安轻图被他拉到一条板凳坐下,他好奇四望,李治延正端坐在他右边,面无表情,双目闭合,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东面就没有长桌了,两丈处是一个及腰高的宽厚木台,宽六尺长八尺,看样子似是年岁久了,边缘桌腿已经开始发黑。奇怪的是,他们二人四周五尺左右的范围内,竟然一个弟子都没有,都远远坐到了旁侧,极是不愿意靠近他们二人。
安轻图似是明白了一些东西,还没等他细想,东北角墙壁忽然推开一扇木门,几名俗家弟子和一名身形壮硕的方脸中年汉子抬着三个半人高的木桶和一摞碟碗走了过来,放在那个木台上,打开桶盖,一股温热的香气传了过来。
那几人迅速摆好了木桶和碗碟,李治延轻笑道:“师弟,我们去盛饭吧。”
安轻图忽然觉得后背发麻,向周围看去,周围的弟子竟然动也没动,全都站在原地,眼神复杂的看着他们二人。
安轻图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此时该不该盛饭,忽然被李治延拽起衣袖,身不由己地拉到木台前,安轻图低头看去,三个木桶内分别是米饭、菠菜和白菜,清一色的素菜素饭。
李治延温和一笑,道:“麻烦师叔了。”
那个被称为师叔的中年汉子眉头微皱,拿起碟碗,给他盛了一份,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子站在旁侧,问道:“小朋友,我看你眼生,是刚来的吗?”
安轻图连忙道:“回禀师叔,我是今天来的。”
那位汉子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李治延,李治延微微一笑,道:“师叔,既然你盛完了,那我就回去了。”接过饭菜,好象没有看到中年汉子的眼神,慢悠悠的走回了桌前。
中年汉子又盛了一份饭菜,递到安轻图手中,紧紧地看着安轻图,沉声道:“小朋友,你年纪不大,阅历不深,千万不要中了一些坏人的道,毕竟人不可貌相。”
安轻图愕然,想要问个所以然,却见他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他们二人走开,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李治延刚刚走开,后面的那些弟子才开始过来排队领饭。
安轻图看到这番情景,明白了大概,不自禁的看向了李治延。
李治延感到他目光看来,对他轻轻一笑,依旧那么清澈温和。
他们两人周围虽然没有人,但还是模糊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安轻图通过这些只言片语,知道了饭后洗碗的工作是弟子们轮流做的,想起刚才几个师兄为了今天谁该刷碗吵得不可开交,不禁有些莞尔。
夜幕降临,安轻图已经吃完晚餐回到住所,想起那些师兄弟看到李治延时的紧张神情,又想到他谦恭温和的态度,不禁头皮发麻,蓦地晃晃脑子,不再去想,开始整理自己的包裹。
他的包裹内并没有什么,只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安轻图看着旁边的袈裟,想到自己以后都要穿着这个,暗中苦笑,将那些衣物放到一旁,忽然“啪嗒”一声,一本厚半寸的白色书籍从中掉落出来,他拿起一看,上面写着“聚神”二字,面色一怔,耳边响起了那天来时程瑜的声音:“这是儒家的《聚神》,里面还有伯伯这些年来修行时的心得,你以后若是在白马寺学不通那些佛法,你可以试试这个……”
面色不知是恨是喜,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将那本《聚神》掖在衣服里,放在了角落。
房门被轻轻推开,安轻图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个傍晚时盛饭的中年汉子,那个汉子看见他微微一惊,随即笑道:“我早就该想到是你了。”
安轻图想起玄叶午时说的“周伙头”,又想到他下午时的表现,恍然大悟,连道:“原来您就是周师叔啊。”
那个汉子摆摆手,爽朗的一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不讲究那些礼数,你直接叫我周康就行了。”
安轻图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师叔就是师叔,我怎么敢这样?”
周康从床角里包过几床被褥,铺在炕上,笑道:“你的情况玄叶师兄都和我说了,目前没有空房子,就先委屈你和我住在一起了,你可不要嫌弃我。”
安轻图摆手道:“怎么会?我听说别的师兄都是五六个人一间屋,我在这里还好多了呢。”
周康笑道:“那就快睡觉吧,明天你就要正式入门学习了,精神不振可是很不好的。”
蜡烛“噗”的一声熄灭,屋内又进入了寂静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