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就这样，假期生活结束了。我回到出租小屋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学校便开学了。
回到温暖如春的校园，站在校门口看着许许多多的入校新生手里拎着大小包袱满面春风地走过，想起两年前自己第一次踏入校园时的无措和惊惶，我的心就一阵酸痛。犹如弹指烟灰，两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真是时过境迁。仿佛昨天还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老师同学的言笑犹在耳边，今天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孑然一身地躺在角落里，莫名的孤独如湝湝的淮水淌满了心头。而回忆总是叫人惆怅，仿佛冬去春来，寒霜浸人。流光更是易逝，以至忧戚的心又变得张皇起来，为每天处心积虑的无聊生活，为在忧虑、彷徨中一点一滴消尽的大学时光。
从寓所到教室，我从来没有感觉这条路会如此地长，脚步如此地飘渺。除了愤慨和悲伤，我的大脑里污水一般浑浊。我不敢想象，我将以何种的姿态站到讲台上面对我的学生、面对那一张张可爱的脸和一双双饥渴明澈的眼睛！我好像濒临绝境、精神溃乱，但仅存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却驱使我走下去。
“鲁檐回来了？课讲得怎么样?”绿缨的脸今晚格外灿烂，宛如胭红的朝霞。
“还好……”我的声音疲倦而慵懒，然后像片枯叶一样倒在床上。
“是不是很累？”绿缨说着递过来一杯香气沁人的热茶，也只有她，知道我此刻想要的是什么——疲惫后的一杯酽茶。我呷了一口，脸上崩紧的肌肉略微松弛了下来，心里舒畅不少。
“笑一个嘛！来，笑一个！”绿缨双手掐住我凹陷的两颊，湿热的小嘴在额头上亲了一下。我笑不出来，只觉得腹部好像被人插入了一把尖刀，来回地抽动，心也一阵阵的绞痛着。这些日子，我怕得要命，面对疼痛的侵袭，总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与绿缨的这段缘分也会随同那腐烂的白骨渐渐被人遗忘。多少个午夜梦回，我汗湿淋淋地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望着枕畔安睡的绿缨泪湿满颊。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爱人的手，仿佛那一刻我就要死去、从此消失在这个世间，到世界的另一个尽头里去。我的心悲戚交加，为着我孤寂娇弱的爱人。而这份至死不渝的爱是死也难以阻隔的。我尚且如此，那绿缨呢？我怎么狠心丢下她一个人先走，让她的灵魂惶惶不可终日，昼昼夜夜在黑暗里受着彻心之苦、切肤之痛的煎熬？这杯痛心疾首的苦酒我怎能让她喝下？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实习学校那边都联系好了吗？”绿缨的双手在我的后背轻轻地来回摩挲着，脸上依然挂着枫叶般的微笑。
“都联系好了，我们后天就出发！”半杯浓茶喝到肚里，我感觉胸口舒坦了许多，心绞痛也慢慢地消失了。而女人是非常敏感的动物。绿缨，她更是迁就于我、顺从于我。在她那里，我是娇生惯养的。因为她的温存，成就了我的倨傲，这份忧戚是否也因此传染给了绿缨呢？
看到我表情凝重的样子，绿缨脸上盛开的花朵也凋谢了，沉默了一会儿，便靠在我的肩膀伤感地说：“你到了那里就要安心下来工作，我不在你身边，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生病了。眼下，这秋风是一阵寒过一阵，乡下的天气早晚会更凉，你别忘了多穿件衣服，晚上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小心着凉。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鲁莽、骄躁。工作中挫折和困难是在所难免的，不要有悲观厌倦的情绪，时刻保持一颗乐观的心态，于你、于事、于他人都是裨益非浅的。你尽管放心地走，不必为我牵肠挂肚，我会等你回来。还有，你的衣服、书籍材料和生活用品我都装好在皮箱里了……”绿缨的声音在抽搐，炽热的泪水流进了我的脖子里。而我，几乎要在这凄苦的悲伤里沉湎地死去，和我的爱人，相拥地死去。不知从几何时，绿缨竟在我的耳濡目染下，把我身上所固有的哀愁、忧郁和伤悲在她的身上通通表现得淋漓尽致，这让我内心愈加地深感愧疚。在那个秋风无言的夜晚，两个不安的灵魂为这几句简单的慰藉紧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那个早上，秋意绵绵的早上，我们被一辆躯壳破旧的校车送到了一个远离闹市的小镇。
那天，我没有让绿缨去送我，除了难过，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和惋伤。我怕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我爱人的面前，这一去，再也不能回来，永生永世、再也触摸不到那张令人魂牵梦萦的脸，让思念的毒焰在地狱里侵蚀着空洞的躯体。在那棵浓郁的榆树下，我捧着她泪光闪闪的脸，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走。然后，绿缨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望着她随风飘乱的长发、最后消失不见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风如刀割地刮过脸庞，我却哭不出声来，任泪水滂沱如雨下。突然想起那个放学的午后，我和绿缨背靠背地坐在校园浓阴的草地上，明媚的夏阳如清涧般暖和地淌在身上，风在树梢鸟儿在叫，不知不觉就枕着对方睡着了，如同死去一般宁静……
汽车在铺着砂石的乡村公路上徐徐而行，秋风一阵阵地拂上面颊。车窗外，枫叶款摆，一片铬黄。但我却无心留恋眼前这秀丽的秋色，悸动的心早已如那滔天的白浪飞到了讲台上。我仿佛看到自己手捧书本雍容而雅地站在讲桌前，面对瞻仰我的一只只明澈的眼睛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是一所规模不大却很雅致的学校，美丽的校园给人一种归真童年的感觉。正对着学校大门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林荫大道。门前一棵饱满娟秀、碧绿青翠的榕树似一幅浓烈诗意的油彩画，格外地惹人耳目。道路两旁花木扶疏、绿草成茵；房舍、长廊和苑圊错落而有致。正午时分的整个校园如园林一般清静。这几乎是童话里才能寻觅的景色，深深地使我如醉若狂，渐渐地忘记了所有的紧张、压抑和拘束。
我们的宿舍是一间低矮、粉墙的旧瓦房。屋前紧挨着三层小楼的教学楼，屋后是一望无际的平畴沃野。拂晓时，耳畔里传来琅琅晨读的声音。夜阑人静，大地沉睡，夜莺清脆悦耳的鸣叫似一曲幽忧的旋律在耳畔回响。
尽管秣马厉兵了二十多天，但第一次踏上讲台给学生讲课的情形还是让我刻骨铭心。
当疾促的钟声打破凝重的空气，无情的指针悄然地逼近，我双手颤栗地抓起书本和教案，一步一步地向那间空寂、肃静的教室走去。我脚步轻飘如柳絮，好像要去一个隆重的场合赴会，心中一阵焦虑、紧张。我拘谨地立在讲台上，茫然不知所措，额角、手心浸满了汗水。我战战兢兢地朝下面瞥了一眼，然后看到的是学生们一张张蓓蕾初开的脸庞和一双双穹苍似的眼睛。他们齐整地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臂自然地垂放在胸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里充满期待和渴望。我几乎快窒息了，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开场白，仿佛一缕稀烟被风熄灭在了天边，毫无踪迹。此时，我真想夺门而去、逃离这个让人血液凝结的讲台，哪怕从此面对那极其残酷的惩罚——良心的谴责和旁人的揶揄。
就在这近乎绝望的时候，蓦然抬头，却看见墙壁上印出绿缨深情的眼睛，温煦的目光似紫色天幕的一道昭然春光。——啊，仁慈的上帝呀！请让我自由地、欢快地给孩子们讲一堂课吧！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了我的课堂。风里传来了恋人的召唤，如呜咽的幽泉，又如浩荡的江声。
当铃声再次响起、教室里一片欢腾，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羡地稽留在我的身上，我知道自己终于跨越了那道筑在心里的不可穿透的墙。快乐的泪水在那个沉默的早晨悄然滑落……
日子就像念珠一般一天天地滑过。
时间在忙碌而枯索的工作中悄悄地流逝。猛然抬头看见墙上悬挂的日历，才知一个月的实习生活已临近了尾声。在这过去的半个多月里，我们以一个教师的身份和可爱的孩子们在这片芳草萋萋的校园里生活、学习和愉悦，做着普通、平凡而伟大的事。不但从中体会到了做老师的艰辛不易，也深深地被学生们的那份纯真、执著和坚不可摧的信念所打动。我不会忘记那双在寒峭的北风中抖颤的发紫小脚，不会忘记那只盛着马铃薯、萝卜和豌豆的饭盒，不会忘记那个到了周末放假就归心似箭的娇小身影，不会忘记那张聆听着如幻似梦的大学生活就充满憧憬的脸庞……
在和孩子们相处的最后的日子里，我的心突然有一种沉甸甸地失落感。我想，也许我是真的爱上了这些可爱的孩子。而敏感的孩子们似乎也有所察觉，变得很懂事起来，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吵那样闹了。往日的课堂，大伙儿都像枝巢里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现在呢，却是死一般的沉闷和寂然。晚上熄灯之后，宿舍里一片宁静，没有谁再窃窃私语，大家都变得沉默而寡言。也许，只有孩子们自己心里才清楚，此时此刻，他们所想要表达的意愿和情感。因为再过不久，这些风华正茂的大哥哥大姐姐就要离他们而去，回到那个四季如春的大学校园。而那里，对他们而言是那么地遥远、神秘和向往。他们只隐约地知道，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是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是四季鲜花盛开的地方。而我想，这匆促的一别又给孩子们幼小的心灵留下多大的伤口和印记啊！
然而，生活就是这般的变幻无常，没有永远的快乐、悲伤和困惑，一个人也不可能永远地被鲜花包围，或者永远生活在地狱里。当我们停下脚步回头去看走过的路，我们发现其实有很多的东西并不能如其所愿，更多的往往是遗憾和缺陷，甚至是痛苦和伤害。但恰恰是这些不幸和打击，铸成了我们心海深处永恒的记忆和信念，而且愈久弥坚。从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身上，我看到未来和幸福正一步一步地向人们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