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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徐五四身上像烧了火,像受了侮辱似的那么难受,难怪队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和葛建元的这层关系了,一定是居委会听了这小子的胡吹,通过派出所反映到分局去的。这种无赖是什么话都吹得出来的。他胸口上一下子凝聚起一团恶狠狠的反感和怨气,忍不住把筷子往下一撂。

“葛建元,我和丽明不是你那帮哥们儿,今天一块儿吃饭,都正正经经说人话行不行?交朋友,可以,可就冲你这么一副腔调,一来我交不起,二来,这话就难听了,你也不配!”

他正色直言,把葛建元弄得很狼狈,一脸僵笑,“五四儿,干嘛呀,今儿可是我请你,别撕我脸呀。”不知是醉了还是火儿了,他的话音直抖。

徐五四尽量让自己放得平静,说:“这顿饭,咱们也讲清楚,丽明事先没告诉我,我也没给你办事,没资格受请,该多少钱,我还你。”这么说了,他肚子里的怨气还是泄不出去,便又加了一句:“我是看在丽明的面上,才坐在这儿的。”

“你甭坐在这儿,你走呀,滚!”葛建元本来就不会有那种涵养,这一醉,再也顾不上装相了,脖子上红筋暴露,油乎乎的嘴巴咧着,“给你脸你不要脸,你当我待见你呀,你不就是分局的吗?老子行得正走得直的,不怵!你滚,滚蛋!”

徐五四激动起来了:“告诉你,嘴巴可干净点。就冲你这样的,要是知道马有利那摩托车是偷来的,也会帮他藏起来,你会的!你这种人,有条件就会犯罪。”徐五四指指桌上的弹簧刀,又说:“公安局收缴凶器的通告看了没有,为什么不交?”

“我,我,”葛建元猛地站起来,把桌掀得咣咣响,一把抓过那把刀子,骂了一声:“我我我他妈宰了你!”

“你们要干什么?”杜丽明尖声大叫,从他们一吵起来,她的脸就是铁青的,不知是恨五四还是恨葛建元,喘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你们还要动刀子,你们还要动刀子!”

徐五四压着火儿站起来,说了一句:“丽明,我在下面等你!”拉开门走出去了。

如果继续待在那间屋子里,他不知道会怎么样,打起来?出人命?谁知道两个小伙子急了眼会干出什么事来!

站在楼门口,微微有凉风吹来,他张开嘴大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可胸口却激动得止不住咚咚地跳。周围很暗,很安静,也许是刚刚从一场暴风雨中走出来,过分的安静反而使人有点难耐。他拼命尖起耳朵,想捕捉从远处的马路上隐隐飘来的喧嚣声。现在几点了?

杜丽明很快从楼上下来了,看也不看他便去推自己的自行车。他也没急着说话,等他们默默地骑车转出了楼区,来到明亮的大马路上,他才讪讪地凑了上去。

“你这表哥,也太叫人看不惯了,和他在一起,我一分钟也忍不下去。”

杜丽明不说话。

“你生我气了吧?我这人就是脾气不好。”

杜丽明仍旧不说话,也不看他。他这时才感觉出事情有点严重,今天显然是过分伤了杜丽明了。可他匆忙间又不知道该找个什么词儿来弥补一下,挨着她默默地骑了一会儿车,快到十字路口了,才嗫嚅着问:“咱们上哪儿?送你回家?”

这回杜丽明说话了,眼睛仍旧不看他。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受不了你这样的。”

胸口又跳起来,他辨不出她是赌气还是认真的。“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怪我不好行不行……”过了十字路口,他仍然随着她,往她家的方向骑。

“你不用送我了,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也不是说你今天骂了我表哥,他现在这个样子,是该骂,我是说你这脾气,咱们俩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她是认真的,冷静的,命令式的,毫无余地的……

徐五四的车子沉重地慢下来,呆呆地看着杜丽明一个人朝前骑去,越骑越远了。他脑子里胡乱地闪过一个念头:

第八个是铜像……

7

回家的路上起了大风,他推着自行车进院儿,地上呼地卷起一片土来,麻麻地扑了他一脸,啐!

小屋的窗户上,渗着暗黄的灯光。他的家,连灯光都是寒酸的。妈正在那片让人昏昏欲睡的灯影下眯着眼纫针,天都这么晚了,……妈真是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命。他没去帮她,进屋便径自走到自己的床边,很重地坐下来。

从他一进屋,妈就放下针线,目光随着他,看他坐下来一语不发,才忍不住问:“哪儿去啦?”

他一仰身躺下去了。

“嘿——,你这是怎么啦?连话都问不出来啦?大老晚的你上哪儿去啦?吃了没有?”“吃了。”他低声咕噜一句。

“哦,”老太太的口劲儿这才放缓和了,又开始对着灯泡子瞄针眼儿,一边用挺家常的口气问:“哪儿吃的,丽明那儿?”

徐五四不想说话,他没一点心思说话,他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片暗影里,只有墙壁和他,把身心超脱到没有生命的冥冥世界中去,可是妈偏不让他安静,“你这是犯哪门牛脖子啊?”她索性走过来,一只热乎乎的手掌突然贴在了他冰凉的额头上,“病啦?还是跟丽明吵架啦?”

他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妈的手掌挪开了,才用低低的,仿佛是怕妈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吹了。”

“啊?”妈嗓子眼儿里直哆嗦,“你和丽明吹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胆怯、小心,甚至还带着点拼命做出来的笑意。在这瞬间妈也许还指望他是穷极无聊逗闷子呢,可她马上就能从他鲜明的脸色上看出真情来。他一动不动,等着她的声调陡陡地拔起来,尖尖地吊上去,就像是眼盯着一个冒了烟儿的手榴弹,憋着气等着它炸开。

“你起来,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真话?成心不叫我舒坦是怎么着,唵!”

妈妈的火儿一爆出来,他反倒松下气来,很快,所有的委屈、闷气,一下子顶到了舌尖,顶上了脑门,身子仿佛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怎么就虎虎地坐起来,破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嚷嚷什么!”

妈弄得一怔,立刻用嘶哑的声音拼命压过他:“养活你这么大,养活你这么大,你凭凭良心!”

他搞不清妈要说什么,可是看着那张哆哆嗦嗦的老脸,心忽地就软下来了,嘴里咕噜了一句:“有话说话,干嘛那么大脾气,又不是我乐意吹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好,看我今儿跟你有好脸没有?”

“她,她,”五四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说得清,“她领我上葛建元那儿去了。”

“什么葛建元?”妈妈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葛建元,她表哥!”

“表哥怕什么,又不是别的,噢,合着跟你交了朋友,连表哥都不能见啦。”

“咳,跟您就扯不清楚嘛,葛建元是流氓。”

“你少摆臭谱,跟谁扯不清楚?丽明那孩子是学校老师,能跟流氓搭葛吗?”

“他一身子流氓味儿,我是干什么的,还能看不出来?”

“就算是流氓,碍你们俩什么事啦?”

“我是干公安的,看不惯他那流氓劲儿,我教训他几句,嘿!杜丽明就要和我吹,吹就吹,跟葛建元搭亲戚,我心里还腻味呢?”

“你就那么死轴子脑筋?以后少去她表哥那儿不就结了吗。噢,合着交了这么多天,说吹就吹。你满处充硬朗,叫妈跟你一劲儿折腾。”

“我是干公安的,眼里不愿意钻灰星儿,怎么啦?我就是没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

“少跟妈摆臭谱,你干公安的怎么啦,干公安的怎么啦,公安局又不是和尚庙,想娶媳妇还不得将就点。”

谈不下去,五四斜楞着眼睛,干脆不搭话茬了。妈的火儿又窜上来,使劲儿推搡他的背,“去,甭想耍赖,跟丽明赔不是去,听见没有?”他背上啪地挨了一掌。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谁爱去谁去。”他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

她猛地掀开他的被子,抄起扫炕笤帚,在他的肩头啪地一记,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当你是公安局的妈就不敢打你啦,没那门儿,看我今儿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记笤帚疙瘩飞下来,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抡,话也不说,一摔门就跑出去了。他听见妈在他身后哆嗦发哑的声音:

“黑灯瞎火的,你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走!逼急了,我不回来!他心里直发狠。

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在街上走。顶着风。风,透过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凉。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这是干嘛呀!为了一个葛建元,得罪了凌队长,得罪了杜丽明,又得罪了妈。搞成了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德行,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错!

黑灯瞎火的,风又大,上哪儿去?火车站?

他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到火车站“刷夜”的事儿了,嘴上想笑,鼻子却酸溜溜的。那年,他刚刚上初一,十三岁,十三岁的人在家挨了打,已经懂得并且敢于跑出去“刷夜”了。

十三岁啊,青春少年!

可他的少年,哪儿有一点青春浪漫的味道啊,甚至连一点值得怀念和留恋的记忆也没给他留下。那时候,每天除了在学校里“复课闹革命”,应付两节“语录课”之外,大多数时间就是和那辆拣废纸的小车子做伴了。哦,他忘不了那小车子——一个十三岁孩子的手生产出来的“生产工具”。

现在想想,那竟是多么简单的东西,底下用木板拼成三角形,装上三个在杂货店里买来的大轴承当轱辘,上面再架上只筐。这种小车子在当年北京城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时,小伙伴们一齐野腔无调地唿哨着,能把车子蹬得哗哗地响彻一条街,倒也威风则个!直到七十年代以后,这拣废纸的大军才慢慢在城圈子里绝了迹,大街上再也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轱辘声了。人们也许都忘了,当年拣废纸还真能算个生财之道呢,满街贴的大字报足有两寸厚,用小刀边戳边扯,一会就能扯一大筐,随手抓挠个三两张毛票儿,简直玩似的。他从小是老实孩子,三毛也好,两毛也好,回家照例如数上缴,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多少“秘”起个三毛两块的做体己,也只有那一次,他被伙伴们激火儿了,三毛钱全搭了份子和大家一起买了猪头肉,站在马路牙子上狂嚼大咽地吃了。他不是熬不住嘴馋,而是受不了别人老说他穷光蛋。十三岁,从那会儿他就这么爱面子。

就是那一次,妈打了他,也是用扫炕笤帚,他一气之下跑到火车站来了,就在大厅东侧楼梯的拐角那儿忍了一宿,第二天也不敢回家取书包,就那么空手空腹地上学来了。他没想到前院儿的梁大爷他们好几个人,陪着妈一大早就在学校门口堵着他呢。妈没再打他,抱着他就哭起来了,反倒是一向疼爱小孩儿的梁大爷,戳着他的脑门儿骂:“猴崽子,人不大气性不小,打是疼骂是爱,你妈再打也是你妈,你这一撒丫子,看把你妈急成什么德行啦,好家伙,真敢一宿不回来,不怕流氓把你拐了去吗?”

他也抱着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妈,我再也不买猪头肉啦,再也不乱花钱啦,再也不跑啦。”

十七年过去了,妈妈的声音,梁大爷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都还是那么熟近,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他刚刚下了保证,今天,就又出来“刷夜”了。可是今天,他已经大了,妈是无须再担心他会被流氓拐了去的。

火车站的大厅里,灯光明亮。他顺着电梯上了二楼,漫无方向地往前挪着步子。提着大包小篮的出门人不时撞在他的身上,大呼小叫地往检票口跑去,相形之下,显得他那么闲散、无聊、多余,格格不入。他站住了,漠然望着前面横廊上那一排新华书店的柜台,脚下却不知该往哪儿走。

“叔叔,请问几点了?”

“呃——,没戴表,对不起。”

怎么着,连这么高的小伙子都要叫他叔叔了?他那么显老吗?可实际上,他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不,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呢。

几点了?大概快十点了吧,可卖书的柜台这儿,仍然生意兴隆,他呆呆地信步近前,眼睛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书上扫过去,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似乎也是一片赤橙黄绿的光谱,或许只是书架上那片颜色在大脑中的单纯折射。身边,突然有一声嫩声嫩气的东北话飘进他的意识,“妈,我要那本小松鼠。”哦,一个小男孩儿,四五岁,虽然东北话土得掉渣儿,可在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嘴里,却又显得稚气引人了。“那不是松鼠,那是狐狸。”当妈的柔声哄着:“咱们不要狐狸,狐狸坏。”“我要……”“狐狸坏,狐狸……”

狐狸坏吗?他仿佛又回到亮堂堂的教室里,操着朗朗的童音,理直气壮地向老师提这个认真的问题了。

“孩子们,从前有个狐狸,它看见了架子上的葡萄,馋坏了,可是葡萄太高,狐狸扑了几次都没够到,临走时,它说‘这葡萄是酸的。’”

就为老师讲的这个故事,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把钢镚子全拿出来,买了小小的一串葡萄和一张动物园的门票。他几乎把那串葡萄一颗一颗全部扔进狐狸的笼子里了,可那懒洋洋的狐狸连闻都不肯闻一下。狐狸吃葡萄吗?不,他证明了狐狸是不吃葡萄的,老师讲的故事是没有根据的。

对了,从这件事儿上就能看出他这个死认真的脾气,真可以算得上由来已久了。他当时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儿来,老师干吗没凭没据的跟狐狸过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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