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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所以即便“常恨此身非我有”,也不能“何时忘却营营”了。

偏偏这个时候,我得了肺结核,肺结核是富贵病,好治,问题是谁还会提拔一个肺痨鬼当副所长?

继平比我更着急,“干脆,”他说:“就别让你们单位里知道,我给你找个地方治去,反正你们也不坐班,无非是自个儿花药费而已,现在的肺病有个二三百块钱包你拿下来,可你要是提不上去,每个月都得少好几十块呢,咱可别冒那份傻气,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厌恶继平的商人嘴脸,可这主意并不坏。

人逢此时,就免不了要感慨青春的早逝了,青春与强健的体魄同在。我多么羡慕二十岁的时候,清河的蚊虫酷暑,风餐露宿,吃生吃冷,把很多男同志都拖垮了,可我居然没病。

工作队里的病号越来越多,甚至连一向以军人体魄自居又特别善于保养的孔局长也拉了稀。到清河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我从八分场回来后,各摊儿工作都已开始着手扫尾,看来归期将近。大家都是在地震当天匆忙拉出来的,跟家里都不曾打个招呼,无不盼着早点回去。我呢,也想念爸爸妈妈,不知现在北京的人们是否还睡在街上;还有小祥的工作,最好也能早点回去替他活动。

在我们去孩儿河游泳的那天晚上,小祥姥姥的心脏病猝然发作,被送到总场医院输了一天一夜的葡萄糖,因为医院的病床太紧张,所以第三天便让小祥接回家去将养。肖科长代表工作队领导专门到家里探望了一次,同时以照顾为由,顺理成章地通知小祥即日起回分局上班。

我们就此分开了,虽然还都在总场这个大范围内,接触的机会却极少,他只是借着偶然的工作之便来工作队看过我一次。当着众人耳目,我们也只能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我呢,为了避口舌,也一直没再到他家去。

重新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我的本行——帮助场团委搞团支部重建工作,黄朝英的事则奉命全部交到另外几个同志手上。他们情况生,不接头,开始常来找我问根由,我记着孔局长的警告,自然出言谨慎。他们似乎也觉得这事有点古怪,茶前饭后免不了拿它当个话题。

“八分场也太不像话了,我们提出让黄朝英先在八分场做一次事迹报告,他们居然还不太积极,真是岂有此理。人家将来还要到全局、全市、甚至全国去作报告呢,八分场怎么能不组织一次!”

碰上这类大惊小怪,我只能说:“墙里开花墙外香,都这样儿,不做就算了。”

可他们觉得说不过去,硬是压着八分场组织了一场报告会。黄朝英上了台,倒是勉勉强强照稿子念下来了,可还没从台上走下来就哭开了。她这一哭,更搞得八分场上下左右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孔局长原先还准备搞一次全场性的报告会,知道这件事才算作罢,并且决定和局里联系,尽快把她送到北京去,好让人领她玩玩逛逛,调整一下心情,免得在全国的英模大会上出丑。

这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孔局长的帐篷旁边多了一辆满身风尘的吉普车,这时人们都还没有起床,谁也没看见来人的眉眼。开过早饭以后,从那帐篷里传出话来,叫包括肖科长在内的几个头头进去开会。什么会,没说,别人只知道开了整整一上午才散。午休的时候,突然把我给叫了进去。

帐篷里这时只有孔局长和那位神秘人物在座。从那人的年龄和气度上看,至少是个处级干部。他们让我坐下来后,孔局长突如其来地开了口:

“陆小祥给市委写了一封信,你知道不知道?”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胸口狂跳起来,尽力镇定地说:“不知道。”

沉默了一下,孔局长的神态略有缓和,转而对那位北京来客说道:“他先去找了洪场长,跟洪场长胡说八道,老洪又不是分管这项工作的,当然无权答复他。没想到他居然敢上书言事,捅到市委去,这家伙的破坏性也太大了!”

孔局长面色青紫,一脸毫无掩饰的痛恨。我鼓起劲来问了一句:“什么事阿?”

“黄朝英啊,陆小祥把工作队告下了,说我们搞得是假材料!”

我知道这事不得了,连忙说:“那不应该,我回头找他谈谈……”

“你不用去找他。”孔局长打断我的话,又对那人说:“老李,市委既然责成局里重新调查,我们这两天就把调查材料搞出来报上去,情况就是上午大家说的那些。你回去转告刘局长,我搞材料多年了,什么都搞过,就是没搞过假材料黑材料,请他放心,你的那个意见很对,陆小祥的日常表现,我们是要查一查的。”

那个姓李的当晚就坐吉普车回北京去了。我犹豫了很久,决定这时候不能急着去找小祥,要是让人看见,反而会把问题搞复杂。往宽处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向上级反映情况是干部起码的民主权利;查日常表现?那就更没说的啦。我想,没事。

我的心情由此而安定下来,第二天孔局长没再找我,小祥也没到工作队来,我想如果来了,倒是可以向他问问情况,我一点也没想到第三天会出事。

第三天早上,八分场的女干部老林照例去敲黄朝英家的门,发现门是反锁的,屋里明明有响动,却不见有人答应。从窗帘的缝里,她看见黄朝英正在床上打滚儿,知道坏了事,连忙喊人砸开了门。一个有经验的先捏开黄朝英的嘴一闻,满是敌敌畏的味儿,便赶快张罗车子送到医院急救,灌了半天肠子,好歹算留住了一丝游气。

这个轰动新闻几乎当天就传遍了全清河,传到工作队时,人人目瞪口呆,只有我了解黄朝英丧子之后的那种日甚一日的负罪心情,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然而由黄朝英的自杀而引出的另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却真正把我震惊了——下午,小祥被宣布了隔离审查,当晚就被押到一分场直属队关起来了,消息传来,我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喊叫!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孔局长,黄朝英的轻生本该使你清醒了,可你不,你气急败坏,反认为是小祥捣乱导致的后果,于是你这样严厉地报复他。就因为总场腾不出空棚子,你居然让人把他押在一分场监区那间快塌的反省号去,那时候地底下的小余震频繁不断,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屋子连犯人都不敢再住,你却把他关进去受惊吓。他还是个对前途充满幻想的青年,可你却这样无情地斩断了他希望的路!

小祥,你写那封该死的信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是怕我拦阻,还是不愿牵连无辜?你太认真太自信,也太满不在乎,赢了一个马盛利你就犯晕了。你不肯蜷缩自己的良知是对的,可自以为什么都能干成就大错特错了。你难道不懂得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领导就是你头上的云,云一黑你的背就得湿。往上走,入党、重用;往下走,排挤、处分,凭他好恶。你不是想调到北京去吗?他可以下放,放了也能把一点不清白塞进你的档案里,一辈子跟着你。你何苦去冒犯这些你必须依附的上司?

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我不能不冒大不韪去为他讲几句说情的话,我预备好一肚子道理,战战兢兢走进孔局长的帐篷,当着几个正在汇报工作的人提出了疑问,但又马上发现自己的一相情愿是多么孤单无力,孔局长一脸铁板,几乎不容我说完。

“这事他当然是有责任的,何况关他也并不光是为这事。”

肖科长也在,凑过来说:“我们这不正在兜情况吗,看来这个人是有些问题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八分场有一天让他回家去看看,结果他到半夜才回来那件事?现在查清了,他根本没回家,是去了唐山!”

这我可以解释:“他跟我说了,补了假。”

“他去干什么,也跟你说了吗?”

我心虚起来:“没有。”

“他跑到几个犯人家里去了,抗震救灾那么紧张,他不辞辛苦那么老远去找犯人家属干什么?”

“噢!”我恍然大悟,身上轻松下来:“替犯人看看他们亲人的情况,对改造他们也有好处呀!”

孔局长敲起了桌子,“死难干部的亲属还看不过来呢,专看犯人的?既然是好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做贼呀!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嘛。娘的,我看八分场犯人差点闹起事来,弄不好就和这件事有关,能不审查审查他?”停一下,又说:“他既跟你说过去唐山的事,你不汇报也是错误的,至少是缺乏革命警惕性。”

眼看着孔局长就要迁怒于我了,肖科长有意扯回到主题上来,话也说得略有余地,“当然啦,他去唐山与前一段犯人中流传谣言的现象是不是有因果关系,还仅仅是个疑问罢了,既有疑问,审查一下,能排除也是好的。何况地震以后,陆小祥不是没有错误,有这么个机会闭门思过,总归没坏处。”

小祥去唐山看犯人亲属,一定是受了八分场队长张玉海之托,但前车之鉴还在,我当然不敢贸然再把张玉海扯出来同他们分辩。正在语塞,孔局长又抖出一件事来:

“去镇压八分场暴动的时候,你们还记得不?他吓得连衣服都忘了穿,丢盔卸甲。”

立即有人应声:“对,我也看见了。”

这又是一个冤案,我忍不住冲口而出:“你们问问肖科长,究竟谁没穿衣服!”

肖科长一愣,尴尬地“啊啊”两声:“这个这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是给了我一件上衣,可我是因为把衣服都洗了呀,晾的地方又远,我是怕贻误战机才赤膊上阵的。”

斗争的大方向有点偏离的苗头,肖科长连忙自己把话头宕开,说道:“光膀子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据八分场的同志反映,秦文忠刚刚被捕,他就跑去给他家里搭棚子,献殷勤,是不是有点资产阶级人性论呢?以他当时在工作队帮忙的身份,这么做总有些不妥吧。”

孔局长当即厉声定性:“当然不妥,严重不妥!这实际上是对工作队正确决定的示威,是有意破坏抗震救灾!”

肖科长受到肯定,有些得意,又说:“去八分场镇压暴动那天,大家都赤手空拳,自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只有他,擅自乱拿救灾物资,后来不知他把那两把铁勺还回去没有。”

“查一查!”

我看出来了,在孔局长这种过分冲动的情绪下,又有这么个只顾逢迎的臭谋士,显然是多说无益了。

下午,在场团委办公室开会,听部分单位团干部汇报工作。我心不在焉,老是想着小祥,不知他此时该是何种心境。他的爱面子,他的自尊心,他的精神上的优越感,还有那简单的经历和溺爱他的家庭,都决定了他不能经受这种逆境。我心里发慌。又想到曾在八分场见过的一间反省号,连窗户都没有,里边闷热异常,不知一分场的那间是否同样。因为小祥是公安分局的团总支副书记,会上自然谈到了他,分局的团总支书记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了他从办公室被带走的情形。

“开始他不肯走,非问人家为什么,人家哪儿跟他磨这个嘴皮子呀,说你再不老实就铐上你。你们想想,铐上,那不就跟逮捕流氓似的了,他这才跟着走了。”

一个姑娘问:“他不是一直表现挺好的吗,真看不出来能犯这么大错误……”

“就是,表面上挺好的,还是他们治安科党支部重点培养的‘纳新’对象呢。”

“他们说把他的领章扯下来的时候他都快哭了,是吗?”

“啊,不过没哭出来。”

“然后就跟人家走啦?”

“……啊,走的时候还问人家他姥姥怎么办。他姥姥病了。”

团干部们发傻似的沉默了一阵,又啧啧地感叹了一阵,直到团委书记敲敲桌子,大家才把注意力拉回到正题上去了。七嘴八舌又扯了些什么,在我脑子里只是含糊一片。

哦,是的,你此时一定在想你的姥姥,正在病中的姥姥,你走了谁去照顾?

终于散了会,我跑到洪场长的办公棚来了。

据洪场长说,本来已经安排了几个邻居轮流照顾一下老太太,可不知是谁,把小祥的事跟她漏了嘴,老太太当时就背过气去了,刚刚送了医院。

“心脏病就怕连续发作,她本来刚来过一次,还没完全稳定,不知谁那么嘴快。老太太十几年辛苦,大家都知道,就是为陆家这条独根。”洪场长一脸忧郁,叹了口气,声音略略放低,又说:“小祥父亲过去是我的老上级、老战友,他母亲死的时候还托孤给我。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毛病就是太认真了,人生活在社会上,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灰星儿怎么行。他父母从小管他管得太死,不给他接触一点黑暗面,所以他就容不得黑暗。在他眼里,社会是一片单纯的光明,真理也应该是战无不胜的。他太年轻了,不像我们老头子,凭着涵养功深,知道来日方长。他其实跟我说说也就得了,完全犯不上写那封信嘛,弄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向他爹妈交代了。”

焦急和沉痛使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停下来,深深地喘了口气。我怀着一线希望,恳求说:“洪场长,你当然是了解小祥的,他就是那么个人,他对工作队其实也一直是很有感情的,您能不能再找孔局长说说去?”

然而说什么?怎么说?连我自己都没主意。洪场长沉吟了一下,说:“这案子的处理,总是得依靠组织,我个人说话……看看吧,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洪场长是十七年黑线时代在位当权的老公安,现在属于“控制使用”的一类人,不能不谨小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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