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我们都想这船恐怕撑不住了。”麦克尼什写道。他亲眼看见3平方英尺的钢板错位了一寸半。但船体还是抗住了冰压,一周后,麦克尼什忙着建造一间舵手室,以便一旦再次航行,可以保护舵手免受构件的伤害。与此同时,沙克尔顿私下里做了计算,他们距离最近的已知陆地有250英里,而距离文明社会最近的偏远村落也有500多英里。
虽然远处冰压的咆哮声一直没有停下来,但进入9月份后没有更大的危机发生,探险船周围的浮冰一直处于运动之中。人们在移动的浮冰上踢足球,训练雪橇狗,捕猎海豹。随着春天的到来,一切都在回归。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雪,探险船披上了闪亮的银装,而周围的冰面则像覆盖了一层熠熠生彩的钻石。
9月20日下午,探险船遭遇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一次挤压,从桅杆到龙骨都在摇晃,好像船的两侧会被压塌一般。但一个小时后,挤压又消失了。
已经1915年10月了。这个月第三天的时候,骤然而至的强大冰压在距离探险船10码处爆发。到目前为止,“坚忍号”一直被封冻在船下的冰层中,照利斯的话说,“就像冰山上的一块岩石”。探险船周围的浮冰曾短暂地裂开了一次,人们站在船舷边凝视着重见天日的水面,看到在直刺刺的阳光下,巨大的蔚蓝色浮冰聚集体隐藏在深达40英尺的水下。远处的水道上方,蒸腾的水汽在阳光的配合下变成了红色,让人恍惚间以为冰面要开始燃烧一般。
10日,气温升高到华氏29度,慢慢融化的冰面带给人一丝感伤。人们开始收拾“里兹酒店”,并于13日搬回了原来的舱室。次日夜里,“坚忍号”栖身的浮冰突然断裂开来,冰从船下滑出,船身终于回复平稳,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这是9个月以来头一次。大风再次刮了起来,船在狭窄的水道上随风摆动,实际上已经前进了100码。之后浮冰又聚拢过来,再一次将其俘获。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浮冰区继续变得松散,沙克尔顿命令船员们扬起风帆,准备破冰前进,但没有成功。16日,吃过下午茶后不久,船侧遭到几次剧烈的碰撞,传出了巨大的声响。在两侧浮冰的挤压下,“坚忍号”逐渐升出冰面,之后被猛地抛向左舷一侧,船体倾斜了足有30度。狗屋、狗、雪橇、存储的物品通通被抛到甲板一侧,挤成乱糟糟、闹哄哄的一堆。到晚上9点时,压力有所减弱,探险船才恢复了常态。
19日,沙克尔顿下令给锅炉加水,点火待命。船舵和船周围的碎冰已清理干净。麦克尼什受命造了一艘小平底船,还安排了一名观察员监视大小水道的可通行状况。小雪渐渐停歇,一整天,甚至到了傍晚还能看到一头虎鲸在探险船周围狭小的水域游弋,那庞大的身躯滑过平静、清澈的水面,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接下来的几天,冰压的尖叫声继续振荡着人们的耳膜,詹姆斯将其比作伦敦街头的交通噪音,当人静静地坐在公园里时,这种感觉会更加明显。海上观察的工作也恢复了。浮冰在船周围相互碰撞。“坚忍号”现在一直被冰块拍打着,摇晃不停,但人们已经逐渐习惯了浮冰的破裂,因此他们对此泰然自若,除非是异常激烈的巨变。
“说心里话,”沃斯利写道,“我已经对警报麻木不仁了,因为我们无计可施。”雪橇狗因缺少锻炼而显得焦躁不安,随着冰压不祥的噪音响起,它们朝着天狂吠、呜咽。
23日,利斯在日记里写道:“冰面的裂缝开得大了一些,谢天谢地,形势看起来有点儿希望了。”吃过一顿有咸牛肉、胡萝卜、土豆泥和班伯里果馅饼的晚餐后,人们又在和往常一样的星期六酒会上唱起了《妻子与情人》。现在每天的日照时间快接近22个小时了。
10月24日,星期天,人们看着冰面相互挤压,如果不是意外发生,肯定又是一个太平无事的一天。吃过晚餐,利斯刚刚把《绿色的佩带》放在留声机上,紧接着一阵恐怖的撞击像地震一样撼动探险船,整条船战栗不已,并朝右舵倾斜了大约8度。人们已经顾不上听音乐,都冲到甲板上,像利斯说的那样,“去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他们发现沙克尔顿站在冰面上,面色凝重,正在查看船尾柱。船首和侧板遭受三处相互独立的挤压冰脊的夹击,“坚忍号”在它们的猛攻下已经弯曲变形。船尾柱几乎被扭断,漏水严重。
沙克尔顿立刻下令给锅炉点火,以便启动轮机舱的排水泵。水位迅速上升,利津森和克尔两位工程师不顾一切地堆起燃料——煤、鲸脂和木材——以求火被上升的水面熄灭之前点着锅炉。用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水泵工作起来了,但他们很快发现,排水泵排水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海水涌入的速度。哈德森、格林斯特里特和沃斯利钻进煤仓里,清理舱底泵,整个冬天泵体都被冰堵住了。他们在黑暗中挖通了煤堆,站在下面冰冷的黑水中轮班工作,直到次日凌晨,他们终于成功地用喷灯疏通了泵体。
在外面的浮冰上,从排水泵那边替换下来的人们在行将就木的探险船周围,挖起令人绝望、徒劳无益的排水沟。在船内,流水的声音和泵咔嗒咔嗒运转的声音,盖过了船体扭曲发出的咯吱声。在下面的轮机舱里,“花栗鼠”麦克尼什正在极其专注地工作,修筑一道横贯船尾的围堰以隔断漏水点。当他蹲下时,海水有时会漫至腰部,但他整个晚上都在毫不懈怠地工作。与此同时,其他人手都在忙着收拾备用品、衣物、雪橇装备和狗粮,准备搬到冰面上。沃斯利走进船上的图书馆,从即将被遗弃的书中扯下地图、图表,以及可能是登陆点的照片。马斯顿、利斯和詹姆斯在后货舱搬走给养时,可以听到脚下回响着流水声,而横梁的爆裂声就像子弹出膛一样在头顶上炸响。第二天早上,赫尔利找到整个晚上都在修筑围堰的麦克尼什,发现漏洞已被隔绝开了。
“水面与轮机舱的地板持平,但这无疑是得到了有效控制,”他写道,“我们依然希望我们坚强的小伙伴能够挺过这一关。”
这是乌云密布、雾气浓重的一天。冰压的迹象到处都可以看到和听到,冰面隆起到难以想象的高度,但探险船本身很平静。麦克尼什仍然在轮机舱内奋战,在其所修建的两层隔板间灌注水泥,并用扯开的毯条捻缝。
“形势似乎有好转的迹象,”沃迪在当天稍晚些时候记录道,“艳阳高照是一方面,而且我们也希望围堰能够成功。”从下午4点一直到午夜,排水泵一直在连续工作,直到漏进来的水得到控制才停下来。所有物资都搬离了船尾,这样船尾可以升到水面之上,当冰面打开后,船可以继续漂浮。只有舱底泵在整夜工作,尽管从船底不断传来模模糊糊的水流声,令人忧心忡忡,但精疲力竭的人们还是抓住片刻的机会小憩了一会儿。“花栗鼠”麦克尼什仍在围堰处忙碌。
26日清晨,除了少量轻柔的浮云,天空很清澈,充盈的阳光洒落在冰面上,显得波光粼粼。冰压的喧嚣依然在耳畔回响,春日的静谧之美和垂死挣扎的“坚忍号”之间,形成了离奇诡异的强烈对比。沙克尔顿的内心颇受打击,站在船桥上,他亲眼看到冰压实实在在地将自己的爱船挤成了弓形,而这在沃斯利看来,她就像在抓紧时间喘上一口气。然而,船又漏了,比上次还严重,疲惫的人们轮班奋战在排水泵旁——每15分钟一班——然后站着打个盹儿。晚上9点,沙克尔顿命令将救生船和雪橇下放到稳固的浮冰上。漏水趋缓,但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因浮冰的运动而止住的。
“只要能保住探险船,我们不放弃任何希望。”赫尔利写道。话虽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用防水布将相册包好——“如果我们被迫转移到浮冰上,这将是我力所能及所做的工作的唯一记录。”“坚忍号”已经安静了下来,但当晚发生了一起令人不安的事件,当时尚有几名水手待在甲板上。八只帝企鹅郑重其事地靠拢过来,这样大群的帝企鹅一起旅行是很少见的。它们聚精会神地凝视了一会儿探险船,然后仰起头发出了一阵怪异而深情的叫喊。
“我得承认,我此前从未听到,而且此后也不会听到,它们发出任何像那天那样难以揣测的呼喊声,”沃斯利写道,“我无法解释这一事件。”似乎帝企鹅是为探险船唱起了挽歌。麦克劳德,这位最迷信的船员,转身朝麦克林说:“你听到了吗?我们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们守着排水泵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10月27日的黎明,天气晴朗,但温度较低只有华氏零下8.5度。冰面并未停止呼号,但人们太累了,已经没人会去仔细聆听了。排水泵启动越来越频繁,有人甚至和着这节奏唱起了劳动的号子。整个白天,冰压在持续增加,到下午4点时达到了最高点。此刻船尾再也坚持不住了,随着冰压的一次猛击,一块运动的浮冰扯掉了船舵和船尾柱。之后浮冰松弛下来,受到重创的“坚忍号”在水中下沉了一些。甲板开始向上折断,龙骨散架了,海水立刻汹涌而入。
一切都结束了。下午5点,沙克尔顿下令弃船。雪橇狗被安置在帆布帐篷里,已经收拾好的给养被转移到冰面上。沙克尔顿站在颤抖的甲板上,向下透过轮机舱的天窗看到,随着撑板的倒塌,汽轮机侧倾着没入水中。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容不得我们有一丝的遗憾。”沃迪写道,“今天不来,以后也躲不过。”“坚忍号”沉没了,人们因疲惫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表现得有些呆滞。没有一个人的日记对个人的安危流露出特别的关注,所有人的情感都因船的殒身而枯竭。从“坚忍号”最早遭遇浮冰区开始,他们一直为她的战斗精神欢呼。“高尚的”“英勇的”“勇敢的”“我们结实的小船”——这些都是他们献给她的赞美之词。这是她的处女航,用赫尔利的话说,“她是大海的新娘”。
“我的感受难以言表,”沙克尔顿写道,“对一个水手来说,他的船更像一个漂泊的家园……现在,她却在重压下痛苦地呻吟,船板破裂,伤痕累累,当她的‘职业生涯’正处于扬帆起航的阶段,她却慢慢放弃了自己充满感性的生命。”
在弃船求生前,赫尔利又回到“里兹酒店”,最后看了一眼他们的舱室,此时积水已经有一英尺深。横梁在黑暗中解体的声音让人心惊胆战,他只得匆匆离开。水位还在不断上涨,但在此情此景下,唯有船钟依然在温馨的长官室里安然自若地嘀嗒作响,这也许是让赫尔利感到最气馁的事了。
沙克尔顿是最后一个离开“坚忍号”的。他升起蓝色的英国军旗,站在冰面上的人们三次振臂高呼。无情的事故发生,船上的应急灯都亮了起来,电路时断时续,“坚忍号”似乎挥起了她所有的手臂,向人们做出最后的、悲伤的、摇曳中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