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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裴嫊跟一只瘦小的猫儿一般蜷缩在杨桢怀里,头枕在他的胸口处,看着琉璃窗外杨桢为她布置的灯市。窗外的景物一样一样地滑过她眼前,她只是伏在杨桢怀里静静地看着。

杨桢的一双眼睛则牢牢盯在她脸上,像是要把她的眉眼鼻唇,音容笑貌全都刻在心里一样,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见她忽然挣扎着从他怀里撑起身子,像是见到什么宝贝一样盯着窗外,本已黯淡的双眸中竟又亮起一线星芒来。

杨桢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也是一怔,那是一个挂满了面具的摊子。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年他带了她去朱雀街观灯,趁她不备便给她头上套了一个面具,她当时还吵着想知道到底他给她蒙上的是个什么面具。

他正回思往事,就听见裴嫊轻声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一年上元夜你带我出去观灯时到底给我戴了什么面具,惹得一路上总有人用奇怪的神色看过来。”

杨桢想起她戴着那面具的模样,也忍不住有些想笑。她这样一个风致楚楚的淑女戴着那样的面具,若是无人奇怪那才是真正奇怪之事。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嫊嫊若当真想知道,不妨猜上一猜,看我当日是选了哪个面具戴在你头上的。”说完,便命将轿子抬到那摊子跟前,好让裴嫊能看得更清楚些。“你瞧中了哪个,便跟我说一声。”

裴嫊重又靠回在他怀里,细细看着窗外摊子上挂着的那几排面具,闭了闭眼睛道:“圣上的心思从来最是难猜,我就没一回猜准过。”

杨桢听出她话里的那一丝酸楚,若是她当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早些明白他对她的那一份心思,两个人也不会一步一步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可是,这身陷情网中之人的心思,莫要说她,便是自己不也是猜了半天也拿不准她对自己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只能说情之一字,最是能叫人患得患失,失了一颗平常心。

若是能少了心里那一份在意,也许很多话便能很容易的说出口,而若是能直言说出自己的心思,少了那些猜来猜去,两个人之间也就不会再有那许多误会纠结产生。

只可惜被情网所困之人,往往便因了这一份在意,往往爱你在心口难开,反倒平白生出无数波折来。

杨桢一想明白这一点,心里觉得痛悔莫名,可惜往事不可追,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儿,略带几分歉意地道:“都是我不好,这回不用你猜,我告诉你好不好,只不过,你可不许生气。”

裴嫊奇道:“莫非你给我挑了一个最丑的面具吗,到底是哪一个面具?”

杨桢脸上难得的居然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来,他咳嗽了两声才指着挂在正中的一个面具道:“你可不许恼,便是那个挂在正中的。”

裴嫊一眼看过去,见挂在正中的那只面具长喙方鼻,两只招风大耳,却是照着话本里猪八戒的样子做出来的。

别说是给一个大美人戴这种猪八戒面具,就是给个样貌平常的姑娘那也是打死都不肯戴的,这是有多糟蹋人呢?

是以杨桢正等着听裴嫊说些嗔怪他的话呢,哪知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一句,低下头一看,却见她眼神迷离,似是在回想什么,竟然一脸的笑意。

杨桢心里反倒更是忐忑了,他轻声问道:“我瞒着你,给你戴了这样丑的面具,你不恼我吗?”

哪知却听怀中人轻笑道:“不过是猪天王的面具罢了,我小时候也戴过的,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觉得怪巧的,怎么你也选了猪天王的面具给我戴呢?”

杨桢松了一口气,“你倒是知道这面具叫做猪天王。”

“恩,小时候我和二哥偷偷溜出来看花灯,他就给我拿了这个面具,我不肯戴,他便哄我说这叫做猪天王,戴着可神气呢!”

裴嫊话音未落,便觉得身上一紧,杨桢抱着她的手臂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再一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她顿时有些后悔,怎么一时不防,又提到二哥了呢?

她正想解释几句,就听杨桢略有些急切地道:“你方才说,你小时候偷偷出来看过花灯?那是什么时候,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曾出府观过灯吗?”

他搂得实在太紧,裴嫊被他箍得呼吸都有些艰难,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杨桢这才赶紧松开了几分,将她换了个姿势抱在臂弯里,凝视着她的眼睛,急切地道:“嫊嫊,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幼时到底有没有出外观过灯?是在哪一年的上元夜?”

裴嫊不明白何以他眼里闪着如此热切的光芒,有些心虚的不敢看他。再一想横竖自己也活不了几天了,便是曾犯过欺君之罪想也没多大关系了,这才轻声道:“维周,你,你别怪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真话,其实我小的时候曾经偷偷溜出家门,在上元节的时候去外面看过灯节。”

杨桢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带着颤音问道:“你是哪一年出去观灯的?”

“我记得是我十岁那年,那年应该是隆兴二十二年。母亲从来是不许我们出去看灯的,可是二哥见我想去,便找了身男装叫我换上,偷偷的带了我去朱雀街上观灯。”

“后来呢,你可还记得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杨桢抱着她的手臂也开始抖起来。

“后来,后来便是庚辰之乱,我和二哥被乱兵冲散了,我一个人躲到一条小巷子里,然后……”

“然后,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杨桢的声音低缓轻柔,像是有着一种魔力般诱着裴嫊继续往下说。

“我见到一位公子靠坐在墙角,他的胳膊上都是血,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也不知怎么了,许是换了男装又戴着面具,我便觉得我好似换了个人似的,居然就大着胆子上前跟他搭话还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杨桢再也忍耐不住,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喃喃道:“嫊嫊的心肠真好!”

裴嫊闭上眼睛道:“也幸好我救了那位公子,后来我出了巷子要去找我二哥时突然一队乱兵骑着马冲了过来,眼见我就要被他们踩在马下,幸亏那位公子突然出现把我抱到一边。虽说我帮他包扎了作口,但是他却救了我一命,若是细论起来,我还欠他一份恩情呢。”

杨桢将头抵在她的额上,只觉得心潮澎湃,激荡难言。

哪知裴嫊接下来却道:“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那位公子没有跟在我后面,救了我,就让我就死在庚辰之乱里,也许后面那些事就都不会再发生了,我不会被哥哥那样欺侮,母亲也不会早死。

她忽然觉得身子一紧,被杨桢死死搂在怀里,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你又知不知道,那位公子是何等庆幸他哪天一直跟着你,救了你,此刻还能再见到你,再拥你入怀。”

裴嫊脑中轰的一下,顿时一片空白,只觉有一线热流沿着她的额角脸颊一直滑落到她的脖子里,滚烫灼热。

杨桢终于抬起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子。上天竟然如此厚待于他,他印在心上的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个在寒夜中温暖了他心的小人儿。

她说她只是替他包扎了臂上的伤口,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那一夜的言谈举动,包扎的不止是他臂上的伤口,更是将他心上的伤口也一并包扎止血。

若是那个寒冷的冬夜,在那个偏僻阴冷的小巷子里,他没有遇到她的话,即使他仍能活着,但也只会是一具行尸走肉。因为他的心已沉入漆黑的永夜,再也见不到一线光明,一片死寂。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隆兴二十二年的上元夜里发生了什么,即使他想忘也忘不掉,甚至在很多年后的夜里,他偶尔还会被同一个噩梦所惊醒。

在那个噩梦里,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年的上元夜,许久未见的父皇终于对着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甚至带着他们几个兄弟一起微服出宫去朱雀街上观赏花灯,与民同乐。

突然一队刺客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父皇带的侍卫们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他急忙跳到父皇身边想要护驾,哪知父皇却将他往旁边一推。

他本来还以为父皇是担心他的安危,心中正自感动,忽觉臂上一阵巨痛,左臂上已被人砍了一刀。

他听见他身后一个少年的尖叫声,“父皇,救我啊!”

他一边抵挡攻到他身边的刺客,一边回头看去,就见他父皇身边的两个侍卫急急的赶到那个少年身边将他护到中宗皇帝的身边。

那个少年,是他的十弟,也是中宗皇帝最宠爱的十皇子。

他瞬间明白了刚才他的父皇为什么推了他一把,才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过是眼见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危在旦夕,便毫不犹豫的将另一个儿子推过去替他的爱子挡刀子,真真是慈父心肠啊!

杨桢看着十弟被他的父皇一把抱在怀里,一众侍卫团团守在他们身周。而他的父皇,会想到要派侍卫去救了十弟,却想不到也派两个侍卫过来帮帮他,任他带着左臂的刀伤,一个人和刺客殊死相拼。

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杨桢忽然就笑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蠢得可笑。他的父皇都舍得拿他去给另一个儿子挡刀子了,他又怎么还会在意自己的死活呢?

自从有了十弟,在父皇的眼里心里,就已经再也看不到他们这几个儿子了。即使在他小时候,他也曾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也曾是父皇的爱子,可是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像母亲因为穆贵妃失掉了父皇的宠爱一样,他自己也因为穆贵妃生的十皇子而失掉了父皇的父爱。

又或许,父皇从来也没爱过他,不然为什么父皇只疼了他短短的几年就再也不疼他,可是对十弟,这十几年来,却始终疼爱不变呢,即使十弟的母亲早已去世,他已有了别的宠妃?

杨桢忽然觉得心里似有无穷的恨意,这恨意使得他状若疯虎,直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心里那疯狂的恨意让他只想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对父慈子孝,亲热相拥的父子。

早已经没有刺客在后面追杀他了,可他却仍是不停的向前奔跑着。他专捡人少的巷子里跑,他不想看见人群,他害怕看见那些拥挤喧嚣的人群。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都不想见,他只想找一个黑暗的角落,独自一人****他的伤口。

左臂上的刀伤已经将他半条胳膊都染得血红一片,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因为在他心上还有一道伤口,虽然没有伤痕,也没有鲜血,但他却觉得那才是能致他于死地的致命伤。

生母去世后的这么些年来,支撑他活下来的动力除了这是生母最大的心愿外,也是因为他还有父皇。

尽管父皇已经很少见他了,待他也极冷淡,可他心里却始终记得他小时候父皇对他的喜爱。甚至他的心里仍有着渴望,期待着有朝一日父皇能再像从前那样和蔼可亲的再对他笑一下。

可是,就在这个本应是父子团聚,其乐融融的上元夜里,他藏在心里渴望了这么久的心愿彻底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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