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歌设想过多少种与小纯子重逢的场面,也许在中央路的梧桐树下,也许在主楼前的绿草坪前,也许在教学楼的楼梯口,也许在足球场的塑胶跑道上。
那些设想在她见到至善的一瞬间统统消失殆尽了,她看到杜超强抱着纯黑色靠背的金属轮椅出现在门外,然后杜先进背着至善一步一步的走了上来。
杜先进小心翼翼地将至善放在轮椅上,侧开身,让至善进门。就在杜先进侧身的那一霎那,在至善抬起头的一瞬间,至善看到了站在屋子里目瞪口呆的轻歌。
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刻,他们彼此对望着,目光焦灼在对方身上。
四年多了,一千五百多个日夜的等待和思念,换来这一刻深深的凝望。就像黑白老电影的慢镜头,至善坐在轮椅上,双手放在手轮圈上,缓缓向前推动。轻歌的眼眶中早已积满了泪水,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
杜先进早已看出两人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带着杜超强离开客厅,躲进了厨房。
客厅里太安静了,只听得到墙壁上电子钟秒针走动的声音,还有轮椅轮胎滚过水泥地面发出的细微声响。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至善终于来到的轻歌身边。
他和四年前一样,头发乌黑柔软,轻轻的搭下来遮住眉毛,那副老旧的黑框眼镜依然架在他笔挺的鼻梁上,眼镜下的双瞳沉静如水。他的身体依旧是那么清瘦,微微抿紧的双唇和上下滚动的喉结透露了他此刻汹涌澎湃的心情。
从那几条关于轻歌大学恋人的微博开始疯狂转发的那一刻起,至善就知道,她迟早会找到他的,他只是没有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快得令他有点措手不及。至善是不想让轻歌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他更不想让轻歌知道自己双腿已经无法活动。
轻歌的泪,一滴滴的落在地上,瞬间被干燥的水泥地面吸收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看着她,她亦看着他,他们两人谁也没有看口,似乎要将失去的那四年时光通通都补回来。
良久,至善才徐徐吐出一句:“轻歌,你长大了。”
轻歌的泪越发止不住了,她直接扑进了至善的怀里,哭喊着:“小纯子,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这四年多都不肯见我一面?”
至善没有回答她,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轻歌的眼泪流得更凶,仿佛要将这些年失去他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泪水很快就浸湿了至善的衣襟,他的颈部和肩头冰冰凉凉的一片。
待她情绪稍稍稳定一点,至善才将她轻轻推开,柔声说:“饿了么?先吃晚饭吧!”
轻歌几乎是立刻震在了原地,这么多年没见,难道他对她就连一句想念的话都没有么?当初他离开她,他骗她,就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喜欢她,所以才会那么绝情和冷漠吗?轻歌极尽艰难的开口:“小纯子,你……?”
至善驱动轮椅往餐厅去,听到轻歌的声音,又停下来,说道:“你不要误会我当初离开你是因为自己的腿,我的腿前两个月被车撞伤了,所以才会坐轮椅,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还有,四年前我没有骗你,我本来是要出国的,后来办签证时出了点意外,才留在国内,我的导师把我推荐都了中科院,所以我才会在那里读博。”
“那……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至善冷淡的说:“不想去找你,没什么意义。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你属于聚光灯,我属于实验室,我们不是一路人。饿了就过来吃饭吧,吃完饭早点回去,擅自跑出来也不怕经纪人和公司着急。我晚上还要看学生的实验报告,不能陪你了。”他说完,没再搭理轻歌,径自坐着轮椅往餐厅而去。
轻歌就那么怔怔的站在原地,泪水再次毫无征兆的流淌下来。小纯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疼她爱她的小纯子了,原来四年前他那么绝情的离开自己,不是因为他要出国,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爱她了。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说变就变吗?不爱就不爱了,真的那么彻底吗?她不知道,她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她不敢,她只能蹲下身,将脸埋在自己的双腿间,低声的呜咽。至善还是从前那个至善,他的性情他的外貌几乎没有改变,可至善却再也不是她的小纯子了,也许她也没有资格再叫他小纯子了。
轻歌不知道,至善就在餐厅里,伸出头哀伤地看着她;轻歌也不知道,至善从来没有不爱她,他的电脑里满满的全是她的照片;轻歌更不知道,至善这么做,只是不想她为难,更不想她为了一个残缺的他耽误自己的一生。
至善何尝不知,轻歌一直秉持着他的信仰,在环保方面做出的努力;至善何尝不知,轻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将他忘记,一直在心中静静的思念着他;至善又何尝不知,轻歌她此时已经是宋白的未婚妻,轻歌倘若离开宋白,就是彻底断了她的演艺之路。所以,至善不能,不能爱她,更不能让她爱他,他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对他寒心。
他多想上前去,拥住她,为她拭去泪水。他多想告诉她,其实他仍然爱她,他爱她爱得心都碎了。可他不能那么做,在医生告诉他检验结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已经彻底丧失爱她的资格了。
轻歌还在哭泣,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悲伤袭向她的心头。
餐厅里的杜先进有点看不下去,他不解地低声喊了一句:“贺教授?”
至善用食指抵在唇边,摇了摇头。
杜先进无声地叹气。其实,杜先进知道,至善是爱着轻歌的。
那天夜里,杜先进到至善房间里替他打扫卫生的时候,他看到至善对着电脑上轻歌的照片出神。杜先进好奇地说问“贺教授,这个姑娘真是漂亮,她是谁啊?”
至善回过神来答了他一句:“她叫夏轻歌。”
“夏轻歌?贺教授你认识她?哎呀,长得真是漂亮。”杜先进以前在山东只是一个淳朴的农民,他从不关注任何娱乐事件,更不看电影电视剧,所以他也根本就不知道电脑屏幕上那个漂亮的姑娘就是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
至善淡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飘渺,表情沉醉:“认识,她以前就是N大的学生,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
杜先进嘿嘿一笑,“那她一定是贺教授的女朋友,你们俩真配,那句话叫做啥,男才女貌,说的就是你俩。”
至善脸上浮现一丝哀伤,“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结婚的。”
杜先进不解,又有点气愤,“谁啊?谁能比贺教授还好啊?这个姑娘也忒没有眼神,居然看不中贺教授这么好的人。”
至善摇头说:“不是她看不中我,而是我跟她分手的。你看我的腿已经这样了,我不想连累她。她是个实心眼儿的姑娘,如果她知道我因为自己的病要跟她分手,她说什么都不会离开我的,我会耽误她一辈子的。”
杜先进听了这话,很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非常遗憾的说:“贺教授,你就是个大好人,你宁愿不连累那个姑娘,宁愿让她恨你,唉,我都不知道说些啥了。贺教授,你这个病难道就真的治不好了吗?”
“治不好的,我这个病是不可逆的,身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差。杜大哥,到时候,我恐怕还要连累你。”
“说什么连累,你实在太见外了。你放心,只要我杜先进活着一天,我就会一直照顾你的。”
至善感激的笑了笑,然后再一次将目光投在了显示屏上。
这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就在宋白向媒体宣布他和轻歌即将结婚之后。得知这个消息时,至善心里又苦又涩,但他仍是高兴的,因为轻歌找到了一生的依靠。至善虽然不了解宋白这个人,虽然他只亲眼见过宋白一次,他却知道宋白的家世,也相信宋白能够好好的保护轻歌,他更知道,宋白在很久之前就爱上轻歌了。
轻歌哭累了,也终于不哭了,她抬起头,环顾整个客厅,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杜先进走过来,对她说:“姑娘,你也别难过了,要不先去吃点东西?”
轻歌站起身,摇摇头,走到餐厅,看到至善正在餐桌旁不紧不慢的喝着鸡汤,杜先进的儿子杜超强则是一脸好奇的看着她。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着至善的背影说:“对不起,我是太冒昧了。你说的没错,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如果可以,就回到朋友的关系上吧!晚饭我就不吃了,我还有事,再见!”她说完,掉头直接离开了。
至善手中的汤勺“当”一声落在了碗里。
轻歌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她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从包里掏出手机,开了机。宋白的电话立刻打进来,苹果手机响起了轻歌这么多年一直使用的《真爱》的铃声。
“到哪里找回真爱,找回所有遗憾,爱的真相就能够解开,多给我一些片段,拼凑未知的意外,失去记忆最初的爱。”
轻歌听着这段音乐,忽然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接通电话。
“你在哪里?”宋白的声音冷至极点。
“在我的学校,你过来接我吧!”轻歌的声音很平静。
宋白立刻愣了一下,压根没想到轻歌会对他说出让他去接她的这种话。一想到轻歌去见了贺至善,宋白胸口又倏然腾起一阵怒火,“你去见了贺至善,你们之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轻歌对于这样的质问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只是很耐心的说着:“没说什么,看了他一眼,我就走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如果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现在到你们学校南门,我过去接你。”
“好……我有点饿了,你带我去吃东西吧。”
宋白又愣了一下,轻歌从来没有向他提过任何要求,现在突然要他带她去吃东西,他有点受宠若惊,放缓了语气,说:“好,那你别乱走,我现在就开车过去。”
挂断电话以后,轻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她抬起头,对着四楼光线射出来的窗口喃喃地说着:“小纯子,再见!我会过得幸福的,也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轻歌走了一截,恋恋不舍的回过身,又看了一眼四楼的窗户。
楼下走出来一个男孩,正是轻歌之前见过的那个杜超强,他手里抱着一堆食物,看见轻歌愣了愣,随后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原来大明星也会哭啊!好神奇,如果告诉我们班里的女生,她们一定不相信。”
轻歌脸上闪过一丝赧色,她看到杜超群手里抱着的食物,问他:“你拿那么多吃的要去干嘛?”
“去喂木炭氧气它们啊!”
轻歌一怔,想到那三条可爱的小狗还有那五只调皮的小猫,原来……至善一直都在照顾它们。“它们……它们都还活着?”
杜超强低下头,难过地摇了摇脑袋,“氢气已经死了,它是老死的,硫酸也死了,是被汽车撞死的,还有磷酸也死了,被人打死的。”
轻歌心口微微一痛,那三条小狗和五只小猫,到现在,只剩下两条小狗和三只小猫了。“好吧,你去喂它们吧!”
“嗯。”杜超强点点头,兴高采烈地抱着一堆食物走了。
轻歌走到南门的时候,宋白还没有到,她站在南门外等了一小会儿,一辆黑色的雪弗兰停在她的脚边。车窗降下,露出宋白俊逸的脸庞,他的目光微闪,说道:“上车吧!”
“哦。”轻歌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做到副驾驶座上。
激情褪去,宋白心满意足地拥着她,吻她鬓边汗湿的黑发。
轻歌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
“为什么突然变了?”他问。
“没什么,累了疲惫了。”
宋白冷哼,“他让你累了让你疲惫了?”
轻歌睁开眼,不想看他的臭脸,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你能不能收收你的坏脾气,如果要结婚,你一直这样,我受不了的。”
宋白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字眼,结婚?她说了结婚,她是心甘情愿的答应了?他抓住她的双肩,抑制住内心深处的狂喜,难以置信的问她:“轻歌,你、你答应结婚了?”
轻歌又睁开眼,白了他一眼,闭上眼转过身体去。
轻歌咬住自己的下唇,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至善身边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是无比肮脏的。她的内心是空虚的,这样的空虚极端恐怖,可她还是放任自己用宋白来填补心底的空虚。她虽然鄙弃自己,却更加明白,宋白是她救命稻草,尽管他有时不尊重她,有时不考虑她的想法,他仍然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也许,和宋白结婚是她最好的选择,只要他肯改掉那些坏毛病,也许,她终有一日,会从心眼里接受这个男人。她要做的事,就是彻底忘掉至善,然后,爱上这个一直保护她却不怎么爱考虑她感受的男人。
“宋白。”她说,“你以后会一直爱我,不抛弃我,考虑我的感受吗?”
“会的……”沉醉在欲望中的男人含糊不清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