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地杂草横生。
这里真的很少有人活动的痕迹,或许,竹麓村的村民每年仅会上来祭拜一次,来去匆匆、不愿久驻,因此也懒得清理这已几乎要将坟地淹没的杂草。
流若在外面站了很久,却一直没有进去。
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坟地里忽然出现一道人影,似是一直俯着、被杂草隐没了身形,此时方才站直了身体。
流若皱了皱眉,又感到一阵烦躁。
他不耐烦地看了这忽然出现扰乱自己心境的人两眼,身影一晃,悄无声息出现在那人背后。
这人很年轻,看起来仅二十多一点的年纪,他的衣着虽然干净,材质却是与山下居民一样的粗布,看来也是竹麓村中的人。
他站在一座坟前,这座坟与其他并无区别,只是坟头上的杂草要少些,周围也明显有修整过的痕迹。
流若越过这少年,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先师墨宇轩、师母凌清言永眠。
流若死死盯着这几个字,面容一阵发白,他嘴角牵动,似哭似笑,目光悠悠,许多陈年旧事映入脑海,一丝一毫,恍若昨夕……
许久之后他才怅然叹了口气,问道:“这是谁刻的碑?”
那年轻人已感觉到身后有人,听他这么问话,低声答道:“是我,前辈是家师的朋友么?”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被谁所害!”流若冷冷问了句,那话语中淡漠的杀意蔓延,风乍起,枯草低伏,残败的孤枝凌乱,坟地一片肃然。
少年只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忍不住回过头看了流若一眼,他目光瞥到胸前代表圣魔导士的八门星印,眼中竟有一丝惊惧恐慌,先行低头行礼道:“圣者大人。”
“不必多礼,”流若的目光未曾离开那石碑,淡淡说道,“回答我的话。”
那青年抬起头,流若看到他目光中透着浓重的阴戾和仇恨,他的声音也因强烈的憎恨而变得尖锐了许多,“你如果真的是家师的朋友,这人你肯定也知道。”
“是谁!”流若冷冷瞥了他一眼,语气略显有些不耐。
青年人面色一紧,随即大声道:“是墨染!是他们的孩子!”
“墨染?!”流若身子一震,面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不可能,他们被杀的时候,墨染分明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青年这次没有畏惧流若的目光,而是扬起头,决然迎了上去,毫不掩饰的愤怒不似作假。
“我当时正要去请教老师一些问题,虽然天很黑屋内也没有光,但那影子分明就是墨染,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拖着一把长剑,杀死了师傅和师母!”
听到一柄剑,流若只觉浑身一阵发冷,语气也有些发颤,道:“一柄剑?什么样的剑。”
“我……我不知道,”那青年眼中忽然露出一抹屈辱,他攥紧了拳头,转过头不愿再去看流若的灼灼目光,语气中满是后悔与自责,“我没有过去,我……我害怕!”
一时二人都怔怔站着,没有人再说话,只有不远处的竹海又在随风“吱呀”作响。
天光越过山头洒下,空间一片明亮,但竹海喑哑的声调在漫天野地里传荡,映着荒草丛生的坟地却渲染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悲凉。坟地里的杂草低伏,枯叶随风掠过流若的衣上、脸上,流若却毫不在意,只盯着那坟上刻着的字。
他的身子忽然站得很直。
他笔直站着,有一种气势在缓缓凝聚,不知不觉间,流若身上已满是锋利的气息,一如以往。
一如二十余年前,当时的他也是这般,以碾压的实力将同龄的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恣意昂扬。二十年后他仍能以这种态度傲视大陆,可那曾经与自己一同站在圣院巅峰的人、自己最敬重的朋友,如今却已沉眠在眼前这坟冢里。
流若轻叹一声,叹息中有一丝怅惘,更有一丝哽咽。适才那种睥睨一切的锋芒全然消散,留下的只有无奈与疲惫。
那少年仍低着头,默默站在流若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流若收回思绪,出声问道。
“我叫竹寻语。”那青年回答说。
“你是他的弟子?”
“是。”
流若点了点头,“你资质不错,我可以推荐你去圣天学院,你愿意么?”
竹寻语一愣,诧异地望着流若,可随即摇头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爷爷年事已高,父母又都不在,我舍不得离开这里。更何况,师傅的坟也在这里,如果我走了,这里就没有人清理了。”
流若又叹了一声,问道:“墨染……他曾来这里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么?”
听到墨染的名字,竹寻语脸上登时又满布寒霜,冷笑道:“哼……他怎么敢再过来,自那件事之后,他就失踪了,恐怕……是死了也说不定!”
“放肆!”耳边骤然传来流若的冷声呵斥,竹寻语身子明显一震,不敢再说下去。
流若淡淡望了竹寻语一眼,缓声教训道:“他毕竟是你师傅唯一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师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竹寻语瞪着流若,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若是我再遇到他,一定会杀了他给师傅报仇!”
望着他倔强中带着一丝癫狂的面容,流若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看得出竹寻语的修为并不弱,只是这种黑魔法的修为再加上他此时的心态,流若不敢妄言是好是坏。
“行了,不要再说了!”流若挥手制止住了竹寻语,“这件事我来处理,你无须再管。”
流若不知自己是在怎样的心态下说出的这句话,他此刻的心情非常不好。如果宇轩大哥真的是被墨染所杀,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对墨染出手呢?
他也不敢确定。
只是他现在心中对墨染绝没有半分好感,据竹寻语所言,他竟从没有回来过,无论墨宇轩是否真的因他而死,他总应该每年回来看一看。
莫非……这里有他不敢面对的东西?
莫非……他在恐惧、在逃避?
他究竟在恐惧什么,在逃避什么?
莫非……真如竹寻语所说的那般,真的是他杀死了宇轩大哥?
流若嘴唇一阵颤抖,强行将这思绪压了下去,闭眼微舒了口气,随即又将眼睛睁开,目光凌然望着竹寻语。
无论事实如何,他都不会允许有人对墨染不利,不为别的,只因为墨染毕竟是墨宇轩的孩子。
迎上流若冷冷的警告的眼神,竹寻语咬了咬嘴唇,最终却似泄了气一般,低声道:“我明白。”
流若发现他眼中仍有隐隐不甘,却也知道一时并不能让他轻易转变思想,只得摇摇头,道:“你既然不肯随我去圣院,那就罢了。这坟中仍残留着浓郁的暗元素气息,想必是墨大哥元素烙印残留的痕迹。你每次祭拜之后,不妨在此地修炼片刻,对你有好处。”
竹寻语点了点头。
“我问你,竹麓村的村长是不是你爷爷?”流若忽然问道。
竹寻语不知他为何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怔然道:“前辈如何得知?”
流若淡淡道:“我已在村中见过他,他身体骨形轻散,经纹脉路也多有闭塞,恐怕时日不多了,你这些天便待在他身边,尽尽孝道吧。”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冷冽起来,“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警告,墨染的事,无需你插手,不然休怪我不讲情面。”
竹寻语低着头,流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又低声说了句——
“晚辈明白。”
他终究还是难以放下。
流若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两眼,也不欲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好自为之……”
言罢又深深看了眼面前石碑上镌刻着的刺眼字迹,身影一晃消失在坟前。
这片土地,又只剩下竹寻语一个人,低着头、静静站着。
许久之后,竹寻语抬起头,望着流若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竟隐有血光涌动,其中的执念也似更盛了几分。只听他冷冷一笑,对着荒芜的空地低声道:“我迟早要杀了墨染,替师傅报仇!”
言罢,只见他脚下一踩,随着“轰隆”的低沉声响,眼前坟墓空地上出现一道暗门,一排排石阶次第排开,隐没在黝黑的洞中,竹寻语淡淡扫了眼四周,随即一脸冷漠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