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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花梦全集(16)

康梦庚气得捶胸跌脚,众家人互相埋怨。不多时,轿夫也来了。康梦庚骂了一顿,只得忍气吞声,光着身子,仍旧赶路。行不数武,只见前面黄旗轩盖,一行人簇拥而来。马上坐着个紫衣少年,走到相近,大家冷眼一瞧,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先生何来?乃如此踉跄而走?”康梦庚见那少年,气概轩昂,丰神秀丽,必是个贵客,便连忙出轿。那少年也跨下马来,大家作了个揖。康梦庚便实告道:“小弟姓康,名伊再,乃新科榜眼,钦假而归。路经此地,忽遇一起大盗,把锱装行李,抢劫一空。今前后又无宿店,为此惊惶。”那少年道:“原来是位上相,但此地实是险恶,不想先生适遭其厄。今天色已暮,宿头尚远。学生荒居,去此甚近,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康梦庚此时,日暮途穷,正无着落,且吃了许多惊吓,巴不得要个歇息之地。连忙应道:“若尊府可以相容,实小弟意外之幸。只是萍水相逢,骚扰不便。”少年道:“学生好贤任侠,实不惮烦,何劳先生过谦。”便逊康梦庚入轿,自己上马,随后而行。诗云:

豪气轩轩非避秦,桃花何处问迷津。

谁知仙子犹双待,赚入渔郎是此人。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谁知便是冯玉如小姐。小姐因婚姻一事,颠颠倒倒,受尽磨折。不意陡然遇见了康梦庚,终是灵心慧性,眼里倒还认得。康梦庚却因冯小姐恁般打扮,反绝然不相识了。就是被劫之事,冯小姐明知是自家喽啰所取,却不好说破。未几,到豹尾关,邀康梦庚入去。康梦庚初还认冯小姐是个王孙公子,及至寨中,见规模阔大,心下转有些着疑。一等升堂坐定,便开口问道:“足下外拥貔貅,内充武备,不知何以有此殊荣?幸为明教。”冯小姐道:“实不相瞒,此即沈定国之巢穴也。”康梦庚大惊道:“这等说起来,我已身陷萑苻。足下何人?亦居此邪径?”冯小姐道:“学生名唤马玉,即沈定国之妹丈。现今拜为寨主。”康梦庚道:“既如此,小弟断不可留,求足下放我出去。”冯小姐笑道:“先生休想回去,学生正欲久长相处哩。”便一面请沈定国相见,一面设席款留。是时,沈定国耳患已痊,闻说有贵客请见,连忙趋出堂来。康梦庚没奈何,勉强作了个揖。不一时,宴开金屋,烛烂银屏,彤檐掩映雕梁,花锦周遭裀席。歌翻金缕,曲按梁州。酒出兰陵,香浮凿落。康梦庚再三不饮,被冯小姐百般曲劝,只得勉饮数杯。终久酒落愁肠,双眉如结。饮至二更方散。

次日,冯玉如与贡小姐,说明康梦庚已中榜眼,并昨晚所遇,今现在寨中之故。贡小姐又惊又喜。冯小姐道:“但我窥他意思,于小姐姻事,尚在未决,此去必有变局。依我愚见,欲即留他在此,与小姐完此盟好,庶无更张之虑矣。”贡小姐道:“虽承美意,但彼尚犹豫。纵大王强之使合,终非其愿。他日倘有弃置,岂不贻玷家声。此说断然不可。”冯小姐道:“他所疑者,以小姐才貌未真耳。今亲见小姐,必然心折,岂敢复有嫌弃。况他已再聘冯氏,万一先与好合,则小姐不既失之对面,而抱恨终身,又安可使美满风光,甘心落后。倘康生疑终不释,但知有冯氏之爱恋,顿忘小姐之前盟,小姐不亦自误耶?”贡小姐道:“此言岂非甚善,但成婚大礼,当听父母主张。今膝下远离,心方抱痛,岂可不待父命,苟且自专,贻笑旁人口实。”冯小姐道:“礼苟有变,贵乎用权。舜以圣人而为孝子,尚且不告。小姐身系女流,事处至变。况此段姻缘,原系尊公作主。今日之合,正以顺父命也。若小姐任其另娶,废置自甘,贻父母之羞,受门楣之玷,较之反经行权,两全其美者,相去不霄壤耶。”贡小姐被他这一番切论,说得俯首无言。冯小姐竟一面谕婢妾,劝小姐梳妆,一面料理结亲之事。彻心为人,毫无偏妒。莫说凡姿俗粉,贪欢恋爱者,无与争衡,即求之古贤女中,亦所罕见。时人有阕《北寄生草》曲儿,单赞那冯小姐的贤淑。其词云:

你本是同调人,怎做了撮合山?又不是绿林人,怎误了绿窗面?又不是画眉人,怎倒与蛾眉便?又不是虎头人,怎不傍鳌头彦?不生嫉妒且生怜,偏生贤淑非生怨。

冯小姐打点各项事体,一色停当,既做主婚,又做月老,转忙乱了半日。然后瞒着沈定国,悄然来见康梦庚,笑说道:“我观先生,忧怀不释,神思摧颓,必然心事不宁。或所求未遂。学生恐先生郁结中伤,特为设一乐境,晚间当引先生赴之何如?”康梦庚道:“小弟身羁危地,祸福未分,有何乐境可赴?足下何必取笑。”冯小姐道:“学生一片真心,岂敢作耍。实不相瞒,只因有个舍妹,年甫及笄,守贞未字,其才与貌,非出自夸,实乃第一俦人物。向欲觅一佳配,方为无忝。奈遍观俊秀,博访英才,惜皆无当鄙意者。先生文章上宿,高步木天,且青年倜傥,才情绝世,倾慕殊久,恨不相值。今天假奇缘,得以亲承丰采。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随唱闺闱;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无以克宜家室。故敢斗胆相招,幸无他拒。”康梦庚听见,要他做强盗女婿,好生着急,乃力辞道:“足下雅爱,非不深知。但小弟业为冯氏之甥,此说断难从命。”冯小姐笑道:“先生所聘,得非冯我公之女耶?”康梦庚惊问道:“足下何以知之?”冯小姐道:“东园结社,童稚皆知,岂但学生一人独晓。然闻先生于冯氏,不过一言之合,且未成奠雁之缘,何须便作乘龙之想。况冯氏已潜奔别境,生死未知,先生弃之可也。”康梦庚正色道:“岂有此理,小弟虽未居甥馆,而情实相深。且冯氏之逃,实因小弟之故,为我受此波折,方且梦寝不安,岂有反负其情,甘为薄幸。”冯小姐道:“学生闻此女得罪于贡氏,故不能安身而去,与先生何与?乃自引咎若此?”康梦庚道:“实有隐情,弟不可告之足下耳。”冯小姐道:“朋友以道合,自当倾心相付,何必深藏隐曲,不以告之知己,诚为莫解。”康梦庚道:“大抵事在掣肘,难以明言。足下何必烦絮。”冯小姐道:“既已可为,何不可言;既难告之朋友,何以问之寸心。吾知先生做事,必有悖于礼者,未免扪心自愧,故多隐蓄。学生推测尊意,想于贡氏必有前聘未谐,而再聘冯氏。参商掣肘,致冯氏不安其身,故有此离乡之举,未知然否?”康梦庚被冯小姐说出隐情,猛吃一惊,只暗暗伸舌,谅不能瞒他,只得直说道:“足下洞事神明,直窥肝胆,小弟亦何敢支饰。实因贡小姐才美素著,误与联姻。且小弟实有情癖,欲求天下第一种佳人。反因情真过信,以为贡小姐决非凡艳。厥后贡鸣岐留寓于山东宪署,小弟留心窥探,岂知所见不如所闻,故去而另聘冯氏,实有这段隐曲,所以不可告人。今既为足下一口道破,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冯小姐改容正色道:“夫妇关乎大伦,岂因才美而移。且贡小姐何等家风,立身清正,未必甘心为先生见弃,先生身居清禁,名重兰台,乃作此败伦伤化之事,窃为先生不取也。”康梦庚听冯小姐一篇正论,凛凛畏人,只低头服罪,口不能答。冯小姐道:“若先生自知悔悟,还可救药。为今之计,只宜早赘贡门,休弃冯氏,则外议可绝,官箴可保。若孟浪负心,停妻再娶,虽天理可欺,如玉章何?”康梦庚沉吟不语,半晌方道:“虽承见教,但业已为之,殊难补过。即无论冯氏才容之美,过于贡氏者良多,且灵心慧性,遇我于风尘颠倒中。而飘零异乡,曾不易忘。况东园选婿,郡剌招婚,又非无媒苟合者比。足下一旦欲小弟弃之,此言有伦理乎?若是语无伦次,而恕己责人,足下亦何以自解?”冯小姐鞠躬请罪道:“先生真情种也,果系学生失言,毋怪先生之刻责。但今冯氏既不知所之,闻贡氏亦遭掳失之患,二者俱不能以即合,但先生钦给归娶之假,若究无所娶,得非诳君?学生为先生谋两全之策,欲令舍妹暂待衾稠。一则解先生房帏之寂寞,二则实圣上赐娶之恩荣,俟先生二美得归,自当令舍妹退而让席。未审尊意如何?”康梦庚艴然道:“足下此言,一发差矣。令妹玉楼贵质,金屋名姝,且婚嫁仰望终身,岂可等于儿戏。非特令妹所不屑,在小弟亦何敢为此,幸足下自重。”冯小姐笑道:“吾有深意,先生勿辞。”说未了,只见众喽啰结彩牵红,悬灯设席,以及乐人傧相,披红插戴,纷纷伺立阶前。康梦庚见了,知已坠计,忙向冯小姐恳求道:“足下为小弟作缘,反为小弟造孽。今二女尚无下落,何忍偷欢。此事断不可为,望足下垂谅,感恩不浅。”冯小姐道:“今晚必欲先生屈从。其二位美人都在学生身上,包管寻还。”康梦庚道:“足下又来取笑,知二女在于何处?怎生说个寻还。”冯小姐道:“寻还却也不难,只怕寻到先生面前,倒未必相认了。”康梦庚道:“说那里话,小弟于二女,时刻在心,无夜不入我梦寝,难道忘了他面貌吗?”冯小姐笑道:“先生纵认得贡小姐,只怕冯氏就与先生对面,竟视为路人了。”说罢便呵呵大笑。康梦庚那知冯氏竟是有心之言。诗云:

藏头露尾总情痴,说与情人更着疑。

不是多情仙出脱,为人为己两无欺。

冯小姐也不顾康梦庚的推托,竟不由分说,叫作乐的作乐,掌礼的掌礼,又与康梦庚簪花挂红。急得康梦庚没了主意,待要逃躲,被冯小姐双手拉定。一会儿,宾相迎出新人,中堂交拜。康梦庚乱跳乱跑,冯小姐那里管他。叫三四个侍妾,牵衣执手,生生的捺定了,拜了四拜,然后把红绿彩绫,将康梦庚紧紧束住,令侍女牵着,推推拥拥,送入香房。一路的门户,已层层关锁。康梦庚逼至房中,好不气闷。也不想去做花烛饮合卺,只向外边一把交椅上,呆呆坐着。众侍儿扶贡小姐,端坐花烛之下,挑去蒙头,露出天仙般的容貌,愈如光艳。众侍儿像红娘一般,又把康梦庚促到台前,与贡小姐对面坐下。

此时,康梦庚虽无心于此,然不知绿林女子是怎生模样,便悄然偷眼一瞧。并非别人,却是贡小姐,与当年舟中相见,俨然无异,只觉长成了些,容貌比前更胜,一种风流态度,分外可人。心中转吃一惊,只得低声问道:“小姐得非广陵舟中所见耶?”贡小姐低着头,含羞不语。只见一侍儿从屏后捧出一个小盒,向康梦庚面前,笑说道:“老爷不必多疑,我小姐有个笺帖在此,请开看便知明白。”康梦庚双手接着,把小盒打开,却有个小纸封儿,便在银烛之下,启封观看。却是三幅花笺。那花笺不是别的,上边两幅原来就是康梦庚在广陵舟次贡鸣岐叫他做的两首雪诗。下边一幅,即是山东署中被惑,留下决绝贡小姐姻事的那首绝句。自家手迹,逼真认得。方知真是贡小姐无疑。连忙立起身来,深深揖谢道:“小姐真有心人也。卑人几为流言所误。若非小姐守贞无忘,何以逭狂妄之罪。前日在苏州,面见尊公,说小姐为强人掳失,原来此地反得相逢。我康梦庚何幸至此。”贡小姐娇声宛转,正言数说道:“郎君既有所欢,何必复念于妾。但闻妇人有七出之例,实未知妾所犯者何事,乃蒙郎君休弃乎?”康梦庚被贡小姐一番责备,自觉无言以解,只得跪而请罪道:“卑人一时之误,遂致获罪高门,悔将安及。今自知孟浪,深悔前非,幸小姐恕之。”

贡小姐忙叫侍儿扶起道:“流言易误,人莫不然。但当日舟中会面,家君实无所欺,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康梦庚道:“狡计起自家庭,使我安得不惑。”便将昔日误见春容,与园楼窃睹之话,备述一遍。贡小姐也明知是哥哥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暗暗怀恨。因对康梦庚道:“贱妾遭此离间,不意又得聚首。今既为伉俪,不必更及前言。但郎君所聘冯氏,虽前后有殊,而明正则一。虽凌替不同,而门楣无异。且闻其才容未尝少逊,而智勇尤足过人。贱妾何忍自图欢会,听其折离。是欺冯氏者,适以欺郎君耳。今虽大礼已成,还宜分房各睡。待冯氏既合,共享欢娱。”康梦庚道:“小姐有此高怀,虽古贤女,无以加矣。但今时良日吉,小姐又系前聘,还该先赋螽斯其鸣。冯氏之席,虚以待之可也。”贡小姐道:“结缡伊始,欢会正长,何必争此旦夕。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痛,贱妾敢忘膝下之依,岂可贪恋私恩,有违父母,自蹈不孝。郎君但请别室安置,不必再言。”康梦庚见贡小姐侃侃正义,贤孝两全,反不敢多说,只得独自个凄凄凉凉,走出外房去睡了。正是:

话到三更花烛,情分两地夫妻。

锦帐梦魂寂寞,纱窗月影孤栖。

到得次日,康梦庚同贡小姐梳洗过了,便到冯小姐面前,双双致谢。康梦庚并告以贡小姐守义,以待冯氏之情。冯小姐暗暗点头,乃赞道:“小姐高怀雅情,真千古蛾眉中之侠士,吾知冯氏之贤,亦决不相负。”便命治酒叙亲。

三人正讲得投机,忽见守山小卒,慌慌张张报将入来,说江南抚院率领大队官军,前来征剿。冯小姐听见,迟疑道:“巡抚虽握兵权,但系是文臣,如何可以决战?朝廷岂无将帅,而必委命抚臣?其中必有缘故。”便请康梦庚与贡小姐回避,即传请沈定国到来,大家商议退兵之策。未知那抚院是何人?沈定国与冯小姐此番胜负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世上从无直道。张彪何得偏信翟奎,自取覆亡之患?所谓贪处即着魔也。独可耻者,以一女子之智,而磨灭百万英雄。从来须眉男子,不如巾帼者固多,而冯氏白衣之计,更为超神入化。然而,殳勇尚是死得便宜。不然何以使五万人都先与他戴孝。

又评:

冯玉如以及笄处女,得此词林夫婿,岂非第一乐事,偏生让与他人受用。见识自是不同,足见超绝人自做公道事。世间欺心妇人,对冯玉如能不愧死。

§§§第十二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

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

词曰:

输情服罪,偏兴成冤会。真激烈,空劳惫。一麾敌胆落,一怒军心碎。重围解,那时方把从前悔。

先与他人对,后作侬家配,谁夫妇?谁兄妹?铁衣人未艾,革帐欢方退。姻缘事,移来换去方全美。

右调《千秋岁》

冯玉如小姐,闻巡抚统兵而来,好生不解。你道那巡抚是何等样人?谁知就是福建布政贡鸣岐升授的。但贡鸣岐才赴藩司之任,如何便得升转?原来镇江知府邢天民,因大绩考了卓异,竟连加二级,内升太仆寺卿。是时,朝廷闻殳勇败绩,闷闷不乐,都察院就动一本,说大盗沈定国、马玉等神武无俦,才智可用。屡剿既不克,合遣重臣招抚,准赦其罪,使其立功王室。疏上,圣旨批着六部九卿科道,公同会议,应遣何人招抚?实拟具奏。当下,邢天民独题一疏,内称,惟福建布政贡凤来,忠信服人,才辩超卓,克胜其任。九卿科部,复交章汇荐。圣上大悦,即升贡凤来为江南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时,贡鸣岐因死了媳妇,尚在途中耽搁,未曾到任。忙差飞骑追回,竟赴江淮招抚,实非剿伐。所以,冯小姐说抚臣无征剿之理,必有缘故,盖为此也。

是日,与沈定国计议,狐疑未决。次早,贡鸣岐传到谕札,冯小姐始知,江南抚台乃是贡小姐之父,心中暗暗欢喜,即与康梦庚并贡小姐说知。二人喜不自胜。贡小姐便要康梦庚,到父亲处,面致投诚之说。冯小姐道:“且莫轻易举动,焉知沈定国向背如何?倘露风声,我们便无生路了。”贡小姐见说得利害,便不敢开口。冯小姐别了二人,持着巡抚谕札,来见沈定国。说道:“兵无久利,贵于知机。今抚院奉旨招安,朝廷悬爵以待。况其人虚心好贤,可与共事。未知大王尊意,将何适从?”沈定国闻言大怒道:“公子平日,何等英锐。今怎一旦移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我一身而经百战,威震四海,大事可成,安得兴此妄说,摇惑众心。你看我生擒那厮,碎剁军前,与公子看个榜样。”说罢,竟自跨上鞍轿,执着长枪,怒狠狠出山去了。冯小姐被这一番恶言,捏着两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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