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坐在窄小的船舱里——半夜造访又是一身黑色的装扮,港口的主人不怀好意地给船开了极高的价格,料想巫师必有急事无法拒绝。
玫瑰帝国的地势自北向南逐级增高,”母亲”发源于帝国最南边的山脉,向北流过王城进入北海,巫师带着小夕南迁的时候逆流而上,费了不少力气,而现在,小船则随着缓缓的河流向北行驶,甚至不需要有人看着。
小夕在船头站了一会,晚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巫师在她很小的时候教她把头发盘成很复杂的发髻——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人那样的发髻,这样复古的发型也常常会引人侧目,小夕不知道为什么巫师要教她这样做,但她挺喜欢这样。
河面宽广而平静,若是在白天,这一定是一片祥和美丽的景色,然而现在,四周一片漆黑,甚至连河面都没有一丝动静,只有船头的小灯笼散发出一股穿透力极低的黄光,没有一丝缝隙的黑暗几乎让小夕窒息,于是她深深地喘了口气,钻进了狭窄的船舱——即使巫师身上怨气很重,这个守护了她18年的人还是让她由衷地感到安心。
感觉到了小夕进入船舱,一直闭目养神的巫师缓缓地睁开了眼,挑了挑眉毛,似乎是在表达对小夕进来的惊讶,船舱内部的宽度只够一个人坐下,巫师没说什么,缩着身子向船尾靠了靠,给小夕留下了相对比较大的空间。
小夕坐了下来向后靠在粗糙的木板上,感到有些难受,于是她调整了几次姿势,但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她抬头注视着巫师,她看不出巫师此刻是那个给她依靠的人亦或是那个冷漠的异教徒,她只是感觉到,巫师身上的怨恨似乎还稳定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
于是小夕使劲挪到了巫师的边上,和巫师并排坐着,巫师没有反应,她试探性地看向巫师的眼睛,巫师也挑着眉毛看着她,两人就这么瞪着,小夕没忍住,先笑了,笑着笑着她就放松了下来,最后乖巧地靠在了巫师的肩上。
靠下去的一瞬间,小夕感觉到巫师的身体是僵硬的。
[魔鬼的身体是冰冷而僵硬的,因为它们不是活物…]小夕从帝国教士那里听来的。
小夕靠着僵硬的肩膀,有一种失去的感觉,她已经开始怀念巫师柔软和温暖的肩膀了,她希望这种僵硬是因为怨灵的附身而造成的暂时现象。
巫师的肩膀突然又变得柔软了,同时小夕听到了巫师深深吐气的声音。随即她意识到巫师的僵硬只是因为吃惊和紧张。
小夕轻轻地笑了,伸手搂住了巫师的手臂,熟悉的体温传了过来,巫师的身体又僵硬了一下,不过这次很快地恢复了。
小船随着平缓的河流飘着,偶尔传来木板摩擦的声音,小夕静静地感受着河水的波动,事实上,小夕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一段没有尽头的旅程,或许她会变成一个巫师,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到目前为止,巫师看上去也不是很邪恶的职业。
她其实还很想要一只宠物,但是她从未提起过,巫师之前表现出来的经济能力不足以再养活一个生命,巫师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喜欢动物的人——小夕觉得巫师讨厌的东西她也应该讨厌。
小夕盘算着以后带一只宠物,或许是一只黑猫,这样比较符合她脑中巫女的形象。
“不久之前你还说我邪恶来着。”巫师终于决定说话,打断了小夕杂乱无章的思绪。
“反正躲不掉,可能是我命不好。”小夕用调皮的语气说。
巫师用手搂住了小夕的腰,小夕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但她没有反抗——她对巫师的命令和行为从来没有反抗过。
小夕感觉到巫师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对上了巫师有些玩味的笑容。小夕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她有点生气,随即突然意识到巫师几乎从没对她笑过,巫师的笑容里掺杂着怨气,看上去有些变形,但巫师确实是在笑。
似乎从昨天晚上开始,暴露的不仅仅是巫师隐藏的身份,还有巫师真正的自我,小夕觉得巫师在之前的18年里伪装了很多,而这些伪装,随着那天晚上她的闯入消除了。
“你不难受么。”小夕被突如其来的奇怪问题又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巫师指的是他身上散发的怨恨。
“我在想我表现得乖一点的话你会不会多教些巫术给我。”
巫师的身体又僵硬了一下,同时小夕还感受到了巫师身上溢出的怨念,“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巫师。”
小夕突然没了想法。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接受了她将要成为邪恶巫师的事实——其实巫师本来就没有说要小夕成为巫师,一切都只是女孩自己的胡思乱想。
巫师身上的怨念将小夕野蛮地推开,小夕不得不离开巫师,坐直了身子。“我以为…”
“你已经成年了,等我引渡完这个怨灵就去给你找个地方住下,你该学会独自生活了。”巫师直接打断了小夕的话。
小夕不再说什么,默默地退到船舱的另一头,有种强烈的被抛弃感,小夕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突然想大哭一场——小夕以前经常哭,她不是个悲观的女孩,但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悲伤,树叶从树上生长出来,却注定有一天要被抛弃。巫师说秋天叶子变黄了,就对树没有作用了反而会成为树的累赘,树可能就因此挨不过冬天,所以树放弃叶子是一件理所当然地事情,巫师借此告诉她,要想生存,就要让别人觉得你有价值。
小夕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叶子知道自己终会被抛弃,于是才从绿色变成了黄色,叶子最终在晚秋落下了,但叶子是心甘情愿落下的。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或许就像巫师之前说的一样,万物生而有魂。
她也懂得树的无奈,虽然懂得,但是她还是很讨厌树。
小夕最终还是忍住了像小时候那样扑倒巫师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她觉得巫师不会喜欢一个哭哭闹闹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成不了邪恶的巫师。小夕还是很难过,于是她只能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你不明白,巫师是一个被世人唾弃的职业。”小夕抬起头,因为巫师的语气弱了许多,似乎有些愧疚,她小心地看向巫师,巫师始终偏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小夕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争取点什么了,一直以来她都只是默默地服从,但她有种感觉,这一次,若是再顺着巫师的意思,或许就真的是永别了,她不知道,没了巫师她能去哪,要怎么活。
小夕想了很多理由,圣战几乎让巫师灭族,她觉得巫师一定想重新建立一个邪教团体之类的,她可以帮忙——或许她帮不上什么,至少,她愿意成为第一个信徒。
女孩不断完善着她的论证,她还从来没尝试过说服巫师,甚至不怎么对巫师说大段的话——巫师的话不多,以往总是巫师说、小夕就做。小夕下定决心要去说点什么,同时又害怕着说错什么,她想着等巫师开口,然后再引出她的说词。
可是巫师什么都没说,只是吹熄了船舱里唯一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