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雨滴流下来的时候滑过肌肤，肌肤上会有一种白白凉凉的感觉。因而我常觉日本的夏天像夜的月光，使人产生一种秋的寂寞。
附近的公寓又新添出许多募集住客的广告牌子，一张张地排下去，很像我房间里墙壁上挂着的日历簿。日历簿的页码再翻过去几页，该是雨季过去的时候了。恰就是在这个时候，翔哥对我说他将远行几日，他要去的地方远至一个海洋的彼岸。
翔哥说这话的时候，是日本雨季里雨最大的一天。还清楚地记着翔哥是踩着阳光走进我的房门，只是在翔哥说过他要远行以后，一场骤雨就降临了。四○六号房间中的我和翔哥，那时就沐浴在一种灰色里。尤其穿着灰色西装的翔哥，简直就是灰色的一部分，或者就是那灰色所昭示的活的魂。我觉着日本的雨季是从灰色中渗出来的，也是从翔哥的西装上溢出来的。脑袋枕在翔哥灰色的西装上，我将心里灰色的风景告知给翔哥。
或许是雨的寂寥我的弥漫的灰色感染了翔哥，翔哥说今年日本的雨季好似格外漫长，以往的这个时候，日本已经很热了。
翔哥说的恐怕是真实的。只是我再一次地惊愕于翔哥的沉静。于客观存在中触及到一种感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具有的命中的因缘。我短短的一生中，感觉常似梦幻般地泛滥。就因为是感觉，因而并不真实。很久以前我就发现自己有一种失落的阴暗心理。除却人生无常、虚幻的老生常谈，更是因为我不具有明了自然和人生的超然素质。许多时候，我以自己对自然和人生的感悟中所得到的境界而一味地回归到古已有之的悲哀里，就因为如此，我的病与多数人不同，我的病是一种郁悒，或者是一种无限的缠绵。我总是长时间地处在一种源源不断的灰色的梦的感觉里。
沉静的翔哥与我完全不同。翔哥总是这样沉静。在我这里觉得不得了的事在翔哥那里都是自然应该存在的样子。与翔哥认识这样久，从未见过他大喜大悲，更多的却是常听到翔哥说这样的几句话：是这个样子啊，没有关系啊。翔哥这种十分现实的沉静总是使我一边做着梦—边就清醒过来。我常思忖，翔哥待人接物时自然表露和运用的沉静，翔哥优雅而澄明的心情，该不是那种超自然的经过内心和精神上的苦恼后才可以达到的境界罢。
我不知道翔哥的沉静是否真的是这样一种宗教意味的境界，就好像我不知道对于人生来说，处于不甚明了的徘徊中是否幸福一样。但是，无疑的是，与翔哥亲近，翔哥的沉静慢慢使我亲近了一种超自然的安谧和幸福，使我颓丧的心绪得以治愈。因为，翔哥总是将一种感受的实体昭示于我，自然和人生的存在，是人类的幸福和愉快。肯定万物，视轮转无常为人的命运。倘若翔哥的沉静当真是一种宗教意味的境界，那么，翔哥或许无意昭示于我的便是他沉静情感的内涵。是很有自然的润泽的。
就是这样，我有幸亲近了翔哥的沉静并得以治疗心绪，就好似我本来正徘徊在忧郁中却突然被翔哥吸引顿足，顿觉心情沉静并安详下来一样。如今，翔哥远行已有多日，倘若在过去，我会为此而寂寞并忧郁。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觉着翔哥仍在这个城市里，就在我身边，只要我抓起电话，或者伸手触摸，就可以听见翔哥的声音抚摸到翔哥的身体。寂寞不再是四顾无人，而是心中无一个人可以思念。天地万物与生命同存，永存。人，活着，就是在活着，并非在意志的驱使下活着。无常是生命的闪光。
可不可以说，最不安宁的是人的魂。倘若可以这样说，那么，最不安宁的魂的另外一种极致便是最彻底的安宁，我现在已经拥有了这样一种极致。这极致就是翔哥。翔哥走后，世界之于我，凝聚为翔哥一个人。仍然是雨，黑暗中大片的灰暗已悄然隐去。我如此发现了我自己的心情，想到这心情的发现与翔哥的沉静有关，我从中获得了一种舒畅的慰藉，感受到一种爱的温暖。
在雨季，翔哥是沉静，静静地陪伴着我。
二十日，翔哥从香港打来电话，约我二十一日晚六、七点的时候在家等他的电话，他说他那时回日本，直接要见我。二十日晚我等到夜里十二点，不见翔哥的电话，也不见翔哥来。我突然想起翔哥在电话里说海岸的对面二十一日有台风的事。估计台风的原因飞机不能按时起飞。想翔哥一定会再来电话告知我原因的，就随便拿一本书看。
本来，听说翔哥要来，我是早早地洗了澡，化了妆，换上漂亮的衣服，徒劳修饰一场的感觉使我难以专注读书。只模糊记得是写一个很寂寞的女人偶然得了一只很通人情的狗，女人和狗正处得十分安慰的时候，狗却突然丢失了。女人因此失去了一种被无限信任、无限依恋的感觉。我恍惚想象着女人失落的情形，不觉读到了最后。没想到，作者的一句话突然使我的心中滑过一阵冰冷的哆嗦。
那话是这样写的：怎么能想到，它与我只有短短一个半月的缘分呢。怎么能相信，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忠实伴侣，好容易来到你身边，却会在一刹那之间就无影无踪了呢。读书至此，我再也没有心情了。哆嗦处所触及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十分冰冷。
说不出什么原因，我下意识地打开电视机，紧张地将频道从一摇到十，又从十摇回一。我怕新闻中会有我怕出现的消息。新闻报道：在塞班岛有一个日本人被杀害。详情介绍完后，是一个食品广告。我的心稍有安慰。
只是仍不安宁。呆呆地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话机。在心中，那台电话机就仿佛上帝一样。期待铃声响起来一如期待上帝的福音。
铃声一夜未响，我也一夜未睡。不安的恐惧中，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会使我心跳不已。
二十三日，我足未出户。茫然的焦虑闭锁了我。一股巨大潮湿的气息在我的心中和眼睛中回荡，我似乎嗅到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倘若我发现了一种最好的形式，那么我从最原始、天真的游戏中试图找到一种结局。这当是一种试验。
我将那一枚圆圆的硬币握在手心里。一边对上帝祈求着，一边就有汗水将那硬币湿尽了。当我抬起手，试图将硬币抛起来的一刹那，我害怕了。我怕硬币落下来时不是我所祈望的正面。我想起我常相信的一句话：人什么都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相信神谕，我怕这个神谕是那个万一。
有时候，事情越想明确就会变得越不明确，说起神谕，我想起翔哥在电话中说他明天就回来后我说的一句话。我说翔哥你可不能不回来。这话是我当时玩笑着说的，现在却神谕般以一种巨大的阴影罩在我的心上。
莫非……
我不敢想下去。我陷在茫茫无垠的失望和痛苦中。
遇到意外的事时只想到不好的方面，也许是忧郁而颓废的。但融在朴实的悲伤中的情感，却无疑含有几分温馨，使人感到对感情的眷恋。担忧是这感情中最为强烈的一种。许多情形下，只因为有担忧在，人类才留恋地生活着。担忧是值得珍爱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当二十四日翔哥从日本机场打来电话时，当我安心之余将我的心情诉诸翔哥时，翔哥竟是感动得不行。翔哥说：“谢谢。”
翔哥从机场直接到我这里。一天一夜的紧张与不安之后的安堵好似被提炼过一般纯净。我发现当爱情成为相思相念爱情会令人心痛。我第一次渴望翔哥可以能够从早到晚都陪伴我，我希望我和翔哥可以相伴到黎明。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翔哥，我用右手的手指轻轻抚摸翔哥的眉毛和嘴唇。
我对翔哥说：“我被你吓死了。”
翔哥吻过我的睫毛。
翔哥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关心过我。”
翔哥说：“第一次知道被关心的感知是感动。”
翔哥说：“很感动。”
翔哥说：“连我的亲生母亲也没有如此担心过我。”
“对不起。”翔哥说。
“我永远永远爱你。”翔哥说。
昨天我觉得痛不欲生，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我是说我希望我和翔哥的关系可以比现在单纯一点儿，可以比现在更加接近一点儿。我不知道如何将我的这个心情告知给翔哥。我看到粉红色的夕阳再一次映着坐在沙发上的翔哥的身上，我看到只有四○六号房间才会出现的翔哥脸上的那个红月亮。我感到来自于粉碎的那一阵疼痛。我想将我的心情诉诸与翔哥的时候，翔哥在最不应该看手表的时候看了现在的时间。
已经是午夜，我知道翔哥要离开。
我感到了这个信息。
翔哥对我说爱你的时候总是在他要离开我的时候。
爱是翔哥设下的一个陷阱，我困在陷阱里而翔哥随时可以离去。我想象我会被活着埋在这个陷阱里。
“抱一下。”翔哥说。
我扯住翔哥的手，欲言又止。
“我明白，”翔哥说：“我说过要你等着我。”
翔哥将嘴唇贴在我的耳边，说：“我说的是真的。
翔哥说：“不然我们用手指拉钩。”
“你这个傻瓜。”翔哥说完这句话走出四○六号大门。
我站在原地不动，我听到翔哥用他的那把钥匙从外面将大门锁上。
脸上的红月亮消逝了，红月亮成为窗前的想象。午夜的车站仍然是陌生的面孔来了又走了。我寻找那一个有过红月亮的我抚摸过吻过的面孔。那张面孔也许还带着我体内的那种液体的味道。电话铃的声音。是翔哥。翔哥说他在楼下的咖啡屋里，翔哥说在咖啡屋里再坐一会儿。我在角落里找到翔哥，我在翔哥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音乐。又是莫扎特的音乐。莫扎特是我的情绪我的头发我的皮肤。今天的莫扎特是再起，是为了跌落的再起。我想到好久好久以前，在那一家螃蟹专店里我感到的崩溃。自那一刻的崩溃开始我就迷失在大海的深处。海水泛滥着的波浪的声音掩盖了我的心跳的声音掩盖了我的血液流动的声音。与莫扎特说再见的时候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家餐厅。再见莫扎特，魂断咖啡屋。
我开始哭起来。
泪水湿了我的面颊我的手指我的膝盖甚至滴到我的脚趾。
我对翔哥说是莫扎特搞得我乱七八糟，我要翔哥不必在乎我的泪水。
我看到翔哥不停地看他的手表。
“我们还是走吧，”我说。
天空没有星星，天空是一个圆圆的空洞。我流干了泪水，我像一个空着的蚕茧。蚕好想好想有一间自己的小房子，蚕不惜将自己变成了那只小房子。蚕发现因为它自己变成了房子竟至失去了居住的那一个蚕。
在车站我与翔哥说再见，我看着翔哥的身影消逝在人流里，我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我发现我穿着真丝制的黑的短袖上衣和蓝底粉红色碎花的长裙。我本来以为我和翔哥可以一起走很久很远，我以为我们会像那个莫扎特，死了那么多年还是活在我的情绪里我的头发里。我以为真的爱情会是那种地老天荒。我想起我写的这一部小说。我本来不想只写一个通俗的故事，我本来以为所有的语言都可以用来表现一种哲学。以下的文字与我现在的情绪无关，以下的文字是小说用语。
两个人，不是相互吸引就是相互排斥。好比我和翔哥。
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说我们是在相爱，从自然科学的角度上说我们是一对器官形成的结构。爱凭借什么来体现呢？阴阳相对，阳进入阴时因为交合而阴阳合一。艺术与文学，大卫与我的这部长篇，爱情与痛苦，是器官结构的边际再边际。人类以肉体相处时，最深刻的痛苦莫过于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错待。
有一种人，他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但是时辰到了，他们终将走向他们的墓地。关于墓地，墓地是一种感情，而关于墓地的感情来自于传统。
